第四十六章
春來多雨,無邊絲雨細如輕愁。
蓮蕊的尸體在一場雨后浮起,據說被發現時已經被泡的面目全非,宮里死去一名宮女本就不是多大的事,頂多草席一卷除了名冊,不過因她是被發病的晨妃推下去的,便帶了一點話題的意味,成了大家閑來無事的話柄,那些曾經受過她欺負的宮人對此更是津津樂道。
連日來的雨在天明時分驟然停了,泛著淺金的日光透過碧綠的枝葉,葉上的水珠折出五光十色的線,隨著日出東方變幻迷離,空氣里有幽幽的清香隱匿。
或許是上次衣杉盡濕以致受了涼,秦顏的氣色總不見好,連盛妝也遮不去她眼底的憔悴。
環兒端著熬好的湯藥進了寢宮,不曾想到秦顏已經梳妝妥當,正站在琴臺前出神。
琴臺上擺的正是李績先前派人送來的焦尾琴,環兒從未見秦顏彈過,原來是以為她不會彈,可后來證實不是,而現在是不能彈。
無聲靜默中,秦顏忽然抬起右手,順著弦抹去了上面的微塵,隨后用單指試了一個音,音色潤澤,果然是一把好琴。秦顏眼中興起了一絲興味,她五指輪撥,琴聲淙淙,如清泉流水,但因少了和鳴,變得有些單調遜色。
似乎也發覺了其中的不足,秦顏以極快的指法使琴音綿延不絕,和成一片,卻又缺了些層次,一只手奏出的琴聲始終無法如愿,秦顏蹙眉,手中撥琴的力道不減。
‘崢’的一聲,琴弦在一個高音時被挑斷,一時間滿室嗡然,繚繞不絕。握著被琴弦割出血的指尖,秦顏神色若有所思道:“話說回來,楊妃的琴彈的真是不錯。”
環兒將湯藥放在桌上,半晌才道:“楊氏受太子案牽連,已經被廢為庶人,依照娘娘的意思,不得流放出宮,如今亦被打入了冷宮。”
秦顏一怔,繼而笑道:“我的記性越發不好了,如此看來,冷宮倒是越來越熱鬧了。”
環兒沉默不語,取出了貼身的絲帕,欲為秦顏包扎傷口,秦顏推開她,徑自走到桌旁坐下,她抬頭看著環兒,神色認真道:“你過來。”
突然被叫住,環兒偷眼看著秦顏的臉色,仍是一副平常模樣,可不知為何她心中覺得忐忑不安,難以平靜,環兒下意識的咬住了唇,向前邁進一步。
秦顏一直看著環兒的舉動,見她這樣,不禁失笑道:“你怕我?”
環兒連連搖頭,欲言又止。
秦顏嘆息道:“你確實該怕我,我殺了人,你怎能不怕我。”
環兒低頭避開她的目光,良久才道:“奴婢知道娘娘是因為太子的緣故,蓮蕊該死,卻不該是娘娘動手。”
秦顏偏頭道:“你想說的可是我為何不將真相告訴皇上,由他來查明殺害太子的真兇?”
環兒遲疑片刻,點點頭。
秦顏無聲的笑了笑,眉眼舒展開來,柔婉中透著堅韌的意味,她緩緩道:“昭書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大將軍禍亂朝綱,謀害太子,真相已經大白于天下,你難道還想為他翻案不成?”
環兒面色一白,目光黯淡。
“有時候真相就是這般無奈,既得意于它所帶來的成就,又失落于它所掩埋的事實。”秦顏似乎在回想什么,目光悠遠,她許久才道:“人們都不知道,大興朝的太子短短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并不是那一紙祭文,而是除去了威脅這江山社稷的逆臣。”
“娘娘……”
秦顏抬手制止,正色道:“不必多說,我已經將你們的家人遷往他處,你馬上回去收拾一番,去見小蔻,然后帶著她一起離開這皇宮,我已經安排妥當,出了宣華門會有人送你們出去跟家人團聚。”
環兒立即跪下道:“娘娘,奴婢現在不能走。”
秦顏伸手示意她起來,玩笑道:“按照俗語說來,你我緣分已盡,難道你還想留在宮中繼續看我殺人不成?”
“娘娘若要殺人,也必定是該死之人。”環兒兀定道。
“天下間哪有那么多該死之人。”秦顏大笑出聲,見環兒神情迷茫,她笑意稍減,聲音低柔道:“我殺過很多人,成千上萬,手上早已經沾滿了鮮血,相比李績,有過之而無不及。”
環兒目中透著不信,語氣倔強道:“不管娘娘說的是真是假,娘娘有恩于奴婢,奴婢自問不是忘恩負義之徒,今后發誓長伴娘娘左右,盡心效力。”
秦顏不語,一雙墨眸凝視著環兒,半晌才道:“可我不需要一個奸細在身邊。”
環兒神色大震,不自覺的退后幾步,面容晦澀道:“先前皇上下令杖責奴婢時,娘娘就已經得知奴婢是皇上派來的人,娘娘事后還怕奴婢難做,特意囑咐奴婢去見皇上,現在為何又說出這番話來逼奴婢離開?”
秦顏反問道:“你怎知我叫你去見李績不是另有所圖?”
環兒依舊不信,她目光堅定的搖頭道:“不會的。”
秦顏嘆了口氣,神情越發柔和,甚至有一絲憐憫,口中的話卻近似殘酷:“親近自己的朋友,更要親近自己的敵人。我最開始為你家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讓你歸順于我,你需知道,當你對一個人有了好感時,很多事情都不免偏向于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和小蔻都一樣,不過是可以利用的棋子,現在我不需要你們了,自然要做個順水人情,你無需對我感恩戴德。”
“娘娘不必再說了,奴婢懂。”
環兒強自笑了笑,目中有水光閃動,她莫名道:“現在宮里許多人都說娘娘是賢明圣德的皇后。”
“我是故意的。”
秦顏亦笑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流光,輕揚跳脫,又有一些頑劣的意味。
這是環兒二次見到秦顏這般少年天性的目光,讓她整個人突然鮮活起來,不若平時的冷眼看客。她將自己埋的太深,環兒猜想,若是能在十年前遇見秦顏,她應當不會是現在這番模樣,年華匆匆,這其中定然有著不為人知的時光。
“請娘娘保重。”
環兒突然跪下,這次秦顏沒有攔她,只是平靜的看著她三叩首,目光卻不知投向了何處。
叩完三下,秦顏微側首,窗外透進來的流光璨然,將她的冷漠淡去,微卷的眼睫下,目光竟有了些溫柔的意味,她輕道:“你去吧。”
環兒起身,轉身離去時不經意的看了一眼方才秦顏目光所及之處,那里有一蓬新葉,經過雨水的洗滌越發清新,樹枝上成簇點綴著淺淺的白點,在微風中姿態怡然,原來是五月將至,槐花要開了。
秦顏到冷宮時,楊妃正坐在院子里對著一副白絹神情仔細的繡著什么,春正深,光華燦然,陽光至院外四周的綠蔭中投落到白絹上,如潑開的山水畫,襯著素衣淡妝的女子,未語已成詩。
秦顏悄然行至楊妃身后,細細端詳著白絹,圖樣繪的是一只五爪金龍,繡品只成了一半,卻有騰云破日之勢,秦顏雖不精于此道,但在她看來,會刺繡就已經相當了不起。秦顏有些慚愧,作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又有一樣技藝令她遜色于人。
“這個可是要給李績的?”
楊妃手中的動作一滯,她偏過頭來,看了秦顏半晌,想從這張看似淡漠的臉上找出蛛絲馬跡,可她失望了。
楊妃轉而一笑,又是那般凄楚親切的哀婉,她低低道:“賤妾謝過皇后娘娘,讓妾免受流離之苦。”
秦顏掩袖輕笑,低頭時目光出奇清透,她客氣道:“你從前心心念念惦記著冷宮,我也算是助人行樂,不僅讓你償了夙愿,也可讓你不再糾纏于楊延輝和李績之間,你可以安心的終身老死宮中,你確實該謝我。”
‘繃’的一聲,楊妃手中的絲線被生生扯斷,她的目光陰鶩,面容依舊溫婉,曼聲道:“如此說來,娘娘的大恩大德,賤妾實在是無以為報。”
秦顏點頭,誠然道:“我聽說冷宮歲月多寂寞,晨妃因喪子而失心,整日要殺人報復,有你陪著她,她也不會太無趣。”話音一頓,秦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奇道:“說了這么久,怎不見晨妃。”
楊妃笑的古怪,她眉毛微挑,道:“我嫌她吵鬧煩心的很,便將她綁好,塞住嘴,讓她安分些,怎么,娘娘是要見她?”
秦顏輕輕擺手,長嘆道:“還是不要見的好,從前她就與我有些過節,我亦煩她的很,但我身為六宮之主,萬事行之表率,又怎會跟一個小女子多做計較,更何況她現在已經瘋了。”頓了頓,秦顏眸光流轉,苦惱之色散去,她微笑道:“幸好有楊妃,甘做小人,代我行這大不能之事,實在是痛快人心。”
楊妃垂在身下的手暗自捏緊,她怒極反笑道:“我倒不知道行事向來膽大乖張的皇后娘娘竟還有諸多禁忌。”
秦顏默然,半晌才答道:“你不知道很正常,我正是做與你看的。”
楊妃氣的渾身發抖,但依舊維持著儀容道:“娘娘此番紆尊降貴到冷宮,僅僅是為了落井下石么?”
秦顏搖頭:“自然不是。”
楊妃奚落道:“那是為何?”
秦顏微笑道:“來向你拿一樣東西。”
楊妃嗤笑道:“賤妾如今身無長物,不想竟還有娘娘看得上的東西。”
“清楚你目前的處境便好。”秦顏溫和的笑意斂去,她目光一凜,神情冰冷道:“做妃時要跪我,怎么做了庶人連禮節都忘了,我等了這么久,你為何還不跪?”
楊妃整個人都怔住了,半晌才回過神,她強笑道:“娘娘獨自到訪冷宮,若賤妾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有損娘娘威名?”
“我都不怕,你還怕什么?”
秦顏冷哼一聲,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楊妃的衣襟,楊妃錯愕間,耳邊突然響起物品破落之聲,緊接著膝下一陣劇痛,她雙腿一軟,重重的跪倒在地,身旁布撐傾倒,繡線四散,正是被秦顏一腳踢開的。
楊妃痛得眼淚將要流出來,卻聽頭頂秦顏的聲音不帶絲毫溫度道:“你在后宮做些什么我不想管,你喜歡他,也沒有錯,可你不該傷及無辜,這一跪是我代李琰拿的利息。”
聽到李琰這個名字,楊妃驀然抬頭,難掩驚詫道:“你從何時知道的?”
崇和宮內,李績端坐于案前,手中拿著書,卻沒有翻動半分,身旁有內監細細將秦顏的情形向他道來。
內監恭敬道:“娘娘近日一直閉門不出,也不知身體是否有所好轉。”
李績自書中抬起頭來,側首道:“派去的御醫怎么說?”
“御醫說娘娘體質虛寒,從前又受過傷,日后需好生調養。”
李績點頭,眸光幽邃,他沉吟片刻,抿唇道:“就按御醫的話去做。”
內監一怔,半晌才猜出李績話中的意思,大約是要人好生照料皇后,于是他應道:“遵旨。”
將手中的書往案上一放,李績正欲起身,突然有羽林軍在殿外通報有宮女急見,他心念一動,朗聲道:“進來。”
那宮女疾步進殿,匆匆行了禮,神態慌急道:“皇上,娘娘出事了!”
李績面色一動,右手按住桌案道:“皇后怎么了?”
那宮女一怔,象是恍然想起了什么,立即跪下道:“奴婢該死,是廢妃楊氏出了事,皇后娘娘此時正在冷宮……”
話未說完,那宮女只覺得身旁一道冷風掃過,茫然抬頭時,正殿之中已不見了李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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