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旌德宮。全\本\小\說\網
李績伏在桌案上,面前堆滿了待批閱的奏折,因未能上朝,全部被執官送到了旌德宮。清早請御醫來替李績診治過,說是感染了風寒,平時積勞甚深,要好好休息,不可太過操勞。李績只默不作聲的聽了,待喝了宮女送來的藥,便搭了一件披風開始批閱奏折。
秦顏裹緊了衣服,在一旁看書,兩人各顧各的,整個房間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偶爾還有李績壓抑的咳嗽聲。
熏香裊裊中,一個時辰便這么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李績斷斷續續咳的很厲害,一直坐在角落里安靜看書的秦顏突然起身,徑直走到他身旁。李績正在專心批閱奏章,聽見動靜,他抬起頭,有些疑惑的看著秦顏。
秦顏微微一笑,道:“方才看書,有些地方不甚理解,望皇上為我說明一番。”
將朱筆擱在紙鎮上,李績聲音有些暗啞道:“拿來給朕看看。”
秦顏便將手中的書放在桌案上,翻開幾頁,指著其中一段道:“就是這里。”
李績握拳輕咳了一聲,抬眼去看,手指按著秦顏說的句子隨口輕念道:“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說的是……”
話音一頓,李績帶著試探的神色抬頭看著秦顏,偏她一臉嚴肅的迎視李績的目光,似在耐心等他的解釋。李績蒼白的臉上,表情比往日更清冷幾分,他沉默半晌才道:“這句說的是上面的統治者用風來教化下面的平民百姓,下面的百姓亦用風來諷喻上面的統治者,用深隱的文辭作委婉的諫勸,如此,說話的人不會得罪,聽取的人足可以警戒!
秦顏點點頭,恍悟狀道:“既然如此,那我可以言辭委婉的規勸皇上一句么?”
聽她這般說,李績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他低頭以袖掩唇低咳了幾聲,用帶著笑意的眼神看著秦顏道:“皇后請講!
醞釀片刻,秦顏誠懇道:“古人常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陰陽五行,相生相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些皆是說的世界萬物都存在一種規律,不可輕易違背,皇上認為如何?”
李績忍笑點頭,道:“說的不錯!
“既然皇上也認為不可違逆,再無他法!鼻仡侇D了頓,斂目將桌上的書合起,口中淡道:“那就請皇上好好休息吧。”
李績恍然中竟有種九曲十八拐,兜了一圈又回原點的錯覺,果然是言辭委婉,被秦顏如此一耽擱,休息的時間大概也夠了。李績難得心情松懈,也不急著批閱奏章,他朝秦顏道:“皇后平日里都讀些什么書?”
秦顏偏頭想了想,半晌才道:“書看的倒不多,平日里彈彈琴發發呆,一天也就這么過去了!
李績不禁莞爾一笑,半開玩笑道:“朕的皇后要德才兼備,溫良賢淑,若象你這樣成日發呆可做不成皇后!
“不會便是不會,現在已經是皇后了,還能怎樣?”秦顏不以為然道。
話一出口,李績臉色微變,但面上依舊若無其事道:“若是有一天做不成皇后了,你當如何?”
微一思索,秦顏輕笑道:“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這樣就不會分不清什么是現實,什么是夢境,這半生她負累太多,不是皇后,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看著秦顏淺淡的笑容,李績心中因她的話變得有些異樣,卻不知是因何緣故。他心中喟嘆一聲,本想作罷,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令他想起了昨夜醉酒的事,李績突然開口道:“皇后。”
秦顏側首,一臉疑惑的等他說話。
李績目光微斂,突然朝秦顏微笑道:“朕昨晚多喝了些酒,夜里恐怕睡不安分,讓你多費心了。”
“皇上不必介懷!鼻仡伮砸煌nD,遲疑道:“只是皇上昨夜酒醉,盡說些什么吳蜀之事,此事令皇上很憂心么?”
若是聽她說昨夜全無動靜,李績不免要懷疑,聽秦顏這樣說,再看她的臉色不象有異,心中的掛懷落地,他隨意道:“吳蜀頻起叛亂,雖然暫時平復了,但還是一大隱患,朕正準備讓秦老將軍出面平定此事!
秦顏心知后宮不得干政,點到即止,就不再多問。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她也不想再打擾李績,便取了書來到殿門旁,斜倚在門欄上,望著前方微微出神。
李績正伸手去取朱筆,無意中抬頭,見秦顏靠在門邊,宮裝曳地,烏發如云,側影如寒梅傲枝,清麗中偏透出一股堅韌。
此刻院外草木一片凋零,襯著秦顏如剪影般的身姿,契合成了一幅極炎涼的畫,李績竟陡然生出眼前的一切皆是荒蕪蕭瑟的錯覺,畫中的人似乎已經疲憊至極,偏支撐著自己不去凋零,這般堅韌的氣息仿佛只是為了掩蓋這具身軀下的落寞與倦怠。
眸色一黯,李績掩飾般的收回目光,他握著手中的朱筆不動,心中的異樣久久未能平復。
時光無聲流逝。
桌上奏章批了一半,李績只覺得頭中昏昏沉沉,再也支撐不住,便伏在桌案上睡去了。
恍恍惚惚中,李績只聽到一聲幽幽的嘆息,若有似無,然后肩上一沉,有什么東西蓋在自己身上,接著就是腳步遠去的聲音,決絕的沒有一絲挽留的余地。
李績昏睡中的身體猛然一震,眼睫微動,掙扎著要醒來,最終無法如愿。
秦顏坐在院子里,眼神悠遠的看著正中的槐樹。
她還記得初來皇宮時,這株槐樹還十分茂盛,枝蔓如蓬,將樹下遮的嚴嚴實實,現在樹葉幾乎落光,褐色光禿的樹枝交錯糾結,干枯的落葉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踏上去會有斷裂之聲,無比凄涼。
生無常,憂無常,秦顏真的很討厭物是人非,時光易老,她想留的,一樣未能留住。
正思索著,秦顏突然一笑,側首朝院墻那邊道:“你還不出來,難道還要我親自去接你么!
話音剛落,墻頭上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正是李琰,他一臉郝然,口中喃喃道:“怎么每次都被發現。”
秦顏假裝生氣道:“你當旌德宮是什么地方,你堂堂太子,竟做出這般行徑,簡直是胡鬧。”
李琰眨眨眼,小手攀著墻沿,小心翼翼的看著秦顏的臉色,想看她是不是真的很生氣。
秦顏突然輕笑出聲,起身走到院墻下,伸出雙手道:“我再接你最后一次,下次直接走正門,沒人敢攔太子!
見她不是真的生氣,李琰不禁松了一口氣,小聲抱怨道:“方才真是嚇到我了,好可怕!
秦顏忍著笑等他跳下來,李績攀上墻頭,輕輕一躍,這次倒沒有偏差,穩穩的落到了秦顏懷中。秦顏將他扶穩站好,有些疑惑道:“你好象比先前重了許多。”
李琰一聽,以為秦顏嫌棄自己太胖了,連忙分辨道:“這不是長胖了,這是長大了,嬤嬤說長大了便可以娶妻了。”
“你想的倒很遠!鼻仡佪p輕敲了一下他的額頭道:“我又沒說你長胖了!
李琰大聲不滿道:“皇后姐姐答應我的事也還沒有做呢,你什么時候才教我爬樹?”
秦顏神色一變,連忙捂著他的嘴道:“你叫那么大聲做什么,被傳出去,休想讓我教你!
遲遲不答應他,也是不想讓他失望,不想讓他知道,這般的高度是絕對見不到宮外的。
李琰被捂著嘴不能說話,只好眼神哀怨的看著秦顏,睫毛撲閃撲閃,看得秦顏都覺得于心不忍,她松開手,放柔了口氣道:“這次不行,你父王生病了,正在休息,我們不能吵到他。”
李琰忍不住朝大殿里看了一眼,既是擔心又有些怯懦道:“父王有無大礙,會快些好么?”
“會好的,不必擔心!
“那便好!崩铉判牡狞c點頭,低低道:“最近母妃心情一直不大好,我聽宮女們說是因為最近父王都不去母妃那里了。”
晨妃這個女人恃寵而嬌,不將一般人放在眼里,偏還喜歡自作聰明,秦顏與太子親近,不代表她會愛屋及烏。
秦顏轉而對李琰道:“你真的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么?”
李琰聽了,眼睛一亮,果然來了興致,先前的不快也被拋到九霄云外,他連忙道:“皇后姐姐改變主意了么?”
“沒有!
不等李琰追問,秦顏繼續道:“除了爬樹,還有一種方法,效果也是不差的。”
“什么方法?”
秦顏微微一笑,將袖擺挽起。
李琰專心的趴在石桌上,眼睛一動也不動的看著秦顏作畫。
秦顏右手執筆,專心的在紙上勾勒出她記憶中的永安城。
她一邊畫,一邊道:“永安城的街道鋪的是青石,干凈整潔,街道兩邊是林立的商樓酒鋪,白日里,人流攢動,十分熱鬧。到了夜晚,小販們便開始擺攤,那時候就有各種各樣的小吃,餛燉,五香糕,桂花餅,臭豆腐,這些都是宮里沒有的,還有許多花燈,然后……”
秦顏的手一滯,腦海中開始回想著夜晚的永安城究竟是何模樣,但是時間隔的太久,她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李琰聽的津津有味,見秦顏忽然停下來,連忙探出身子看了看她筆下的畫,奇怪道:“怎么這些房子都不比宮里的好看!
秦顏因他的話回過神來,輕笑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都是百姓住的房子,自然比不上宮里的雕梁畫棟!
“姐姐的家也在城里么?”
秦顏含笑點頭。
“那從這幅畫里能找到姐姐的家么?”李琰偏頭看著秦顏道。
秦顏微怔,有些茫然的低頭去看她的畫,上面畫的都是尋常百姓人家的住宅,定國府在城南西巷,那里是達官貴人集居的地方,她沒有畫。
秦顏只好道:“這畫上沒有,自然找不到,我的家在永安城南面!
李琰有些失望,片刻后象是想起了什么般問道:“那皇后姐姐的家會是什么模樣?”
秦顏沒想到他會這般問,怔仲了片刻,然后又開始回想她在定國府見過的情形,試探著答道:“有樹,有橋,還有院子……大概是這些吧。”
秦顏回去的時候不多,每次也沒多加注意,這次倒被李琰難到了。
李琰越發奇怪,忍不住問道:“怎么會不記得自己家里是什么模樣呢,這皇宮雖然很大,可我都跑遍了呢,難道姐姐的家比皇宮還要大么?”
秦顏只笑著搖頭,擱下筆不再畫下去。
見她已經畫完的樣子,李琰疑惑道:“皇后姐姐你不題字么?父王每次畫完都有寫名字!
秦顏只好再次提起筆,想了想,方落下一個秦字,李琰突然驚道:“皇后姐姐,怎么你右手可以畫畫,左手還可以寫字,好厲害!
秦顏眸色一動,手中動作不停,終于將款落好,紙上秦顏二字,娟秀嫻靜,十分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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