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逃戶！
宣朝末年時百姓流離失所，宣啟帝曾經(jīng)費(fèi)盡心力建立的戶籍制毀于一旦。周朝初立，流民眾多，洪熙帝頒布詔令，百姓就地入籍，復(fù)前朝宣啟帝所定‘編戶制’。
姜瓊玖一年前在禹河邊上醒來，茫茫然進(jìn)了附近的小縣城臨淄，她還穿著身死時的衣服，赤袍玄甲，看著仿若南疆回來的逃兵，幸而彼時周朝初立，天下大赦，允許逃戶落籍當(dāng)?shù)兀駝t她這會兒得還在西北服苦役。
鮫人瞳色與人族有異，姜瓊玖不敢?guī)ギ?dāng)?shù)乩镎抢锫鋺簦略?jīng)假稱“姜氏皇帝”的幕后之人發(fā)覺。
沒有戶籍就不能辦‘公驗(yàn)’，她若離開臨淄走官道上京，半路就得被追捕逃戶的廷尉抓住。所幸臨淄離天啟不遠(yuǎn)，兩百多里官道，走一旬山路就是了。
第二天卯時，姜瓊玖出門去騾馬行買了匹配好鞍具的騾子，回去將院子里晾著的肉脯收起來作干糧，從箱子里收拾了幾件干凈衣服疊進(jìn)包袱里。她兩步邁進(jìn)內(nèi)室，把門倒扣，從枕頭下摸出一枚青銅印章揣進(jìn)懷中。
眼見天光大亮，姜瓊玖將行李結(jié)實(shí)綁到騾子身上，轉(zhuǎn)而去拎起水缸里熟睡的鮫人。
“傻魚，咱們得上路了。”
鮫人迷迷瞪瞪看她：“可以尊重一下我嗎，我叫歸生。”
“知道知道。”姜瓊玖敷衍地找了一套衣服給他，仔細(xì)叮囑道：“你瞳色有異人族，要想順利上京，須得用布條纏上。到時我?guī)阕呱铰罚鲆娦猩叹头Q你是我雙目失明的從弟，可不要忘了。”
“好麻煩！我可以游到京城，你坐我背上。”鮫人得意地挑起眉峰。
姜瓊玖沉默，往京城的河道愈發(fā)開闊，各地進(jìn)貢的船只都會停到天啟城南面的淮港，她甫想到自己騎著大魚在眾人圍觀下被按船司圍捕的畫面就心情復(fù)雜。
“傻魚勿再問，與你解釋不通。”
“尊重一下我！”
遠(yuǎn)山連綿不絕，層林染碧，翠色一直延伸到天際。晨光掃過矮山，輕輕壓在山后巍峨的皇城上，春風(fēng)卷著落花從含章殿穿堂而過，僭越地貼近立于窗前的皇帝，卻不能使那張冷肅的面容有一絲顏色。
這座自姜氏開辟皇朝以來就存在的宮室內(nèi)外寂靜，宮婢宦者在回廊走動，衣物摩擦間細(xì)微的聲音蓋在天啟城中陣陣鐘聲下。偶有鳥雀鳴叫，聞聲而來的宮婢立即揮舞掃帚來驅(qū)趕，麻雀驚惶地連跳兩步，撲棱棱飛走了，于是宮中又寂靜下來。
這無邊的寂靜中，赭袍玄衣的年輕皇帝憑窗遠(yuǎn)眺，鋒利的眼神落在遠(yuǎn)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越州商隊已在返京途中。”陳平小步疾走入殿，站在皇帝身后恭敬道。
玉面如破冰般裂出一絲焦急，很快又歸于平靜，皇帝轉(zhuǎn)身取過陳平手中信函展開。
信中所言似乎使她大失所望，以致皇帝的面色因?yàn)闅鈵篮褪⑽⒓t了起來，她甩手將信函扔到陳平臉上，“庸碌至極！”
信函重重砸在鼻子上，生理淚水被逼出眼角，陳平誠惶誠恐跪下，叩首道：“臣御下無方，請陛下賜罪。”
震怒過后，皇帝回過神來，她扶起陳平，緩了緩神色道：“朕知找一個生死不知的人有難度，可她長相殊異，文采沛然，武藝出眾，倘若活著，不管在哪里都會引人注意……”她頓了頓，有些難堪，“倘若不在人世，朕也要你找來尸身。”
御極九州的皇帝話語間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恨意和無邊的絕望，陳平打了個哆嗦，他低著頭，轉(zhuǎn)念間想到第三種可能，唇齒間陡生寒意，他心知要是問出來陛下必然大怒，可還忍不住道：“倘若他不再是他呢？”
陳平小心抬眼看皇帝，發(fā)現(xiàn)那張姿容無雙的臉上陰云密沉，“陛下命我等秘密尋找武烈皇帝已有三年，三年里天羅密探假作商隊踏遍九州，卻尋不到武烈皇帝一點(diǎn)身影。您說過武烈皇帝之母乃無啟族人，無啟族死后沉入地底，再世為人會忘卻前塵，陛下，臣想……”
寒光于他面前一閃而過，陳平驚出一身寒毛，頸邊涼意使他腦中一片空白，皇帝腰間的短劍不知何時已橫在他脖頸間。
陛下想殺他。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陳平抖著唇，用平生最卑微的語氣道：“鄙陋妄言，求陛下賜罪。”
皇帝手持短劍，輕輕滑過陳平頸間，一向冷肅的臉上顯出暴虐的神色。
“朕不管她如今在何處，不管她如今是何模樣，不管要花上多少年去尋，把她帶到朕面前，你做的得到嗎？”
“臣做得到。”陳平說，感覺頸間涼意稍退，皇帝將短劍收鞘，轉(zhuǎn)身依舊看她的遠(yuǎn)山。
陳平躬身緩步退出了含章殿，漫步宮道，剛應(yīng)下那一句諾言沉甸甸壓在他心里，使他快要喘不過氣來。羽林校尉率軍持槍巡視皇城時從他身邊路過，向他微微點(diǎn)頭，陳平回以頷首。他是皇帝早年在冀州一手建立的密探組織“天羅”首領(lǐng)，就是當(dāng)今宰相見了他也要喊一聲：“陳統(tǒng)領(lǐng)。”
天羅取‘天羅地網(wǎng)’之意，自成立來未有不能緝拿的叛徒、未有尋不到的罪證……思及此，陳平頭痛地閉了閉眼，心想若果武烈帝已長眠地底，又該去哪里挖墳。這倒不是最壞的，萬一武烈帝這個無啟混血已然改頭換面，再世為人……又該去哪里找呢？
他在長長的宮道漸行漸遠(yuǎn)，挾著心里那一點(diǎn)漂泊不定的惶恐和疑惑。
陛下為何執(zhí)著追尋前朝末帝？如今天下承平萬民歸心，縱然百官中有那么幾個前朝遺老還向著末帝，那也無傷大雅，尋個機(jī)會除了便是。
難道是……還念著那點(diǎn)夫妻之情嗎？
不懂不懂。
出了宮門就是天啟最繁華的朱雀大道，一瞬間人世塵囂撲面而來，陳平搖著頭從莊嚴(yán)的皇城一步踏入滾滾紅塵。
作為陛下的刀劍耳目，他何須想明白那許多，照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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