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西京有雪
五百年前,七十二諸侯亂戰(zhàn)。橫斷山以西的土地之上,當(dāng)西邊最后一名天人境的五谷道尊被書劍山的劍修斬殺之后,草原上九大部落陷入混戰(zhàn)之中。
在這場亂戰(zhàn)中,踏雁氏由一個不起眼的、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小部落,逐漸發(fā)展壯大,利用三代族人,逐漸統(tǒng)一了橫斷山以西的大草原,建立了赫赫威名的踏雁王庭。
在常年與各大部落斗爭中,踏雁氏逐漸養(yǎng)成了尚武的精神,從以游牧為主的部落,發(fā)展為以農(nóng)耕為主、貿(mào)易為輔的小國。經(jīng)過兩代修養(yǎng)生息之后,農(nóng)耕制度的優(yōu)勢也逐漸體現(xiàn)出來,暴增的人口、充足的食物,讓踏雁氏逐漸強(qiáng)大起來。
一百年后,踏雁氏第五代首領(lǐng)年輕時來到中原學(xué)藝十年,路經(jīng)長安城,在見到長安盛景之時,為之驚嘆,回去之后,遂依長安模樣,建立了西京城,并依照盛唐時的規(guī)制,結(jié)合草原現(xiàn)狀,進(jìn)行改革,帶頭改穿漢服,建立三庭六部制,推行科舉、學(xué)習(xí)漢家文化,同時,將踏雁王庭國號更改為大楚。如今大楚,橫斷山以西、穆勒山以西,依舊是草原游牧文明,而以西京為首的北部、西部則逐漸有了城市文明。
不過,由于為推廣漢化而帶來的妥協(xié),也導(dǎo)致了大楚國長期以來部落王庭和封建領(lǐng)主兩大勢力之間的沖突不斷,而楚國皇帝則依靠皇室血統(tǒng)維系著兩大勢力之間的平衡。
蕭金衍抵達(dá)西京時,天空中下起了鵝毛大雪,將整個西京籠罩在一片朦朧雪白之中。
蕭金衍也感到驚愕不已。
整座西京城巍峨壯觀,無論城墻、甕城的設(shè)計,還是街坊的布置,都與長安城有七八分相似,這讓曾游遍天下的蕭金衍覺得仿佛回到了中原一般。布達(dá)十分興奮的跟蕭金衍介紹這座城池的由來,自豪道,“我們大楚上京城建立數(shù)百年來,從未被正面攻破過!”
上京,是楚國人對京城的稱呼。正如北周也將他們都城稱為上京城。
在遞交文書之后,一行人入城。
各大部落在西京城中,都有部落會館,古邦族的會館,就坐落在皇宮以北的三條街道之后,他們早已得到消息,族長之女太陽之心將于近日抵達(dá),提前在門口等候。
古邦會館帶頭之人是個年輕人,穿著西京流行的漢服,皮膚略黑,舉手投足之間透著一股威猛氣勢,見到阿里、布達(dá)兄弟,連上前擁抱,互相寒暄。
待介紹到蕭金衍時,那人握住他手,向胸口一拉,行撞胸禮,道,“你便是蕭金衍?聽族中人說,月亮節(jié)之上你武功很厲害,有機(jī)會切磋一下!”
蕭金衍覺得他手上勁頭十足,兩人才認(rèn)識,就已運起了真氣,也毫不示弱,以弦力將他真氣卸入地下。
那人一愣,吃了個暗虧,旋即松開手,哈哈大笑,“我叫果巖,因為我五行缺水,所以起了個漢名叫李沙漠,在上京城內(nèi),我們都用漢名。”
蕭金衍心說就算你缺水,起個沙漠的名字,也解決不了問題啊,不過,他遠(yuǎn)來是客,不方便對主人名字評頭論足,只是微微一笑。
“你們楚人都用漢姓嗎?”
李沙漠道,“也都是胡亂叫的,在西京城,除了不能姓才楚,其他姓氏隨便取。”
布達(dá)也笑道,“果巖是我們古邦族中最硬的石頭,也是古邦族內(nèi)最厲害的勇士,如今在上京城中,很有名氣!”
李沙漠道,“布達(dá)兄弟,頭一次來上京城,不也起個時髦的漢名嘛?”
布達(dá)卻搖搖頭,“草原名字挺好的,我可不想因為這個,回到家中跟阿爹大吵一架。”
雖然只是一個小細(xì)節(jié),蕭金衍注意到,西楚國人對中原文化有兩種不同的聲音。
李沙漠來到太陽之心馬車前,十分恭敬的行禮,道:“請準(zhǔn)王妃入會館歇息,成賢王府已得知您抵達(dá)京城的消息,準(zhǔn)備明夜在獅子館設(shè)宴款待。”
太陽之心在婢女?dāng)v扶之下,緩緩走下了馬車。
一路上,蕭金衍雖同行護(hù)送數(shù)日,極少與太陽之心見面,今日她穿了一身古邦族服裝,以白紗蒙面,走到蕭金衍身旁,淡淡說了一聲,“多謝蕭大俠一路護(hù)送。”
蕭金衍點頭示意。
太陽之心也未作停留,徑直向會館之內(nèi)走去。
古邦會館占地面積頗大,由七八個院落相互串聯(lián)而成,后面三個院落是給太陽之心準(zhǔn)備,中間三個則是會館中辦公所用,前面則是宴廳、客廳及客房等。
李沙漠道,“蕭兄一路護(hù)送有功,成賢王有交待,明日夜宴請務(wù)必參加。”
蕭金衍正要推辭,李沙漠又道,“你們明人在橫斷山打敗我們楚人,如今朝野之中,對明人十分排斥,能夠結(jié)交成賢王,對蕭兄來說,也不是件壞事。”
此時,楚軍在橫斷山大敗的消息,已經(jīng)傳入了西京,朝野之中,一股反明的情緒也在蔓延。然而楚軍一敗,元氣大傷,已無力繼續(xù)發(fā)動戰(zhàn)爭,作為戰(zhàn)敗國,大明沒有向楚國索要賠償,已屬不易。
蕭金衍暗忖,西京城這么大,宇文霜又不知所蹤,若以一人之力,來尋她蹤跡,怕有些難辦,若費時間還好,若宇文霜離開了西京,西楚疆域遼闊,他又哪里尋人去?旋即答應(yīng)下來。
蕭金衍在古邦會館略作休整,換了一身干凈衣服,與阿里、布達(dá)兄弟知會了一聲,便走了出來。
雖已入冬,剛下過一場雪,但西京城依舊熱鬧非凡。整個西京城六十四坊,鼎盛之時,人口達(dá)三十萬,是西楚第一大城。
沿街之上有不少商鋪,也有路邊擺攤販賣之人。蕭金衍放眼望去,鹿角、羊皮、香料、琉璃一應(yīng)俱全,還有從中原運來的茶葉、瓷器,據(jù)說在這里很受歡迎。只是最近楚國戰(zhàn)敗,楚人反明情緒漸盛,這些商鋪前客人并不多。
蕭金衍在一家瓷器鋪面前停了下來。
瓷器鋪的門板上,左邊畫著一條龍,右邊畫彩虹,看似小孩子的涂鴉,歪歪扭扭不成形,但蕭金衍卻認(rèn)出,這是登聞院的聯(lián)絡(luò)暗號。
蕭金衍推門而入,店內(nèi)客人極少,他問道,“有貞觀三年的汝窯產(chǎn)的夜壺嘛?”
老板聞言,抬起頭來,“三年的窯口不好,不如看看五年的?”
“五年的太金貴,只要三年的。”
老板笑道,“客官是中原人吧?原來是客,請入后堂一敘。”
來到后堂,蕭金衍亮明了身份,那老板見到他那塊副監(jiān)察令牌,連施禮道,“登聞院四處駐楚境總辦郭城,參見副監(jiān)察大人!”
蕭金衍將他扶起,“郭總辦辛苦。”
郭城早已泡好茶葉,兩人閑聊片刻。從他口中了解到,當(dāng)今楚國西京城內(nèi)的一些風(fēng)向,以及西京城內(nèi)的一些部署。
“不知大人來西京,有何公干?”
蕭金衍尋思,登聞院西楚境內(nèi)人數(shù)不少,但他來找宇文霜乃是私事,若動用他們力量,一來有些不妥,二來怕動作太大,容易被西楚人盯上,于是道:“我來辦一些私事,順便找個人。”
郭城早已得到消息,試探問,“大人可是要尋宇文大……逆賊的女兒宇文姑娘?”
蕭金衍奇道,“你怎么知道?”
郭城道,“屬下已得到京城命令,一旦發(fā)現(xiàn)宇文霜,格殺勿論。”
蕭金衍大驚,“什么?”
郭城道:“這是李院長親自下向登聞院各處下達(dá)的密令。”
蕭金衍心中大為疑惑,招搖山上,宇文天祿所拖之事,李純鐵是知道的,他來尋宇文霜,李純鐵也是知情,但為何自己師兄卻向天下登聞院密探下令追殺宇文霜?
難道京城之中,情況有變?若真如此,宇文霜情況確是不妙了,若論武功,登聞院潛伏在各地的高手,恐怕并不比宇文霜高明,但他們真正厲害之處,在于精通刺殺,殺人于不覺之間。
“你們可見到宇文姑娘?”
郭城道,“聽那邊人說,她離開了葫蘆口后,就失去了蹤跡,我們的人在西京四處尋她,并未得到消息。”
“若有消息,立即通知我!”蕭金衍將自己暫住之所,告訴了郭城,郭城面露為難之色,“若是讓李院長知道,我們很難辦啊。”
“若有什么事,盡管我身上推!”
蕭金衍離開了瓷器鋪,心中暗想,務(wù)必要在其他人之前,找到宇文霜,否則以她現(xiàn)在的處境,遇到麻煩,恐怕很難脫身。
宇文霜啊,你可千萬不要出事,否則我如何向你父親交代?可如今,茫茫人海,我又如何去尋你?
蕭金衍知道,此事急不得,少不了要動用古邦人在西京的力量,既然阿里兄弟答應(yīng)了自己,以草原人的性子,想必不會食言。
與中原的城池不同,西京城內(nèi),寺廟繁多,其中以藏傳佛教為主,西楚人在定居西京之后,將在藏傳佛教定為國教,與西域藏傳保持頗為密切的聯(lián)系。也正因如此,招搖山之戰(zhàn),西楚請來了西域喀巴活佛前來助陣。
路上僧侶抬頭可見,在楚國,僧侶地位極高,僅位于皇室、貴族之下,與士大夫平級,多數(shù)百姓見到僧侶,都十分恭敬的讓路。
街頭鬧市間,忽然聽到有人吵架,蕭金衍望去,原來是幾個潑皮無賴,在圍毆一個乞丐。
那乞丐抱頭喊道,“不要打,不要打,我是活佛!”
“我呸!你是活佛,我還是死佛呢!”
“我是如假包換的喀巴活佛!”
蕭金衍聽到這句話,才注意到那人,一身破爛不堪的喇嘛服,蓬頭垢面,下肢全無,不是喀巴活佛又是何人?招搖山一戰(zhàn)?,喀巴被自己師兄一劍劈為兩半,想不到才幾個月,原本騎白獅仙風(fēng)道骨的他,竟落到了這般田地。
“喀巴活佛?他老人家早已羽化,還送了寶雁塔一塊舍利子呢,你哪里來的臭乞丐,竟敢褻瀆活佛!”
“什么?舍利子?”喀巴活佛欲哭無淚,“沒死,哪里來的舍利子?”
“據(jù)西域僧人說,他的佛身,被白獅馱回到了大量寺,只剩下半截繩子,他乃得道大能,就半個佛身,焚化之后就出了三斤舍利子!如今舍利子在世面上一塊難求,寶雁塔還是靠皇室的關(guān)系,才弄來了巴掌大小的一塊。”
另一人道,“走吧,跟個臭要飯的說這些作甚!”
“等等!”喀巴抱緊其中一人大腿,道,“就算如此,你們幾個行行好,賞幾枚銅板,我去買個包子可好,佛祖說,日行一善,勝造七級浮屠。”
那人一腳將喀巴踢開,罵了幾聲,才悻悻然離去。
蕭金衍見狀,來到喀巴身前,“活佛,咱們又見面了!”
喀巴活佛認(rèn)出了蕭金衍,道,“是你?”
……
包子鋪。
喀巴飽餐一頓,摸了摸肚子,打了個嗝,道,“不吃了,沒胃口!”
蕭金衍心說三十個包子落腹了,還說沒胃口,若真放開了吃,還不把包子鋪吃倒閉了?
“大師,你怎得落得如此田地?”
喀巴怒道,“你是來取笑本活佛的嘛?”
蕭金衍連道不敢,“招搖山一戰(zhàn),在下對大師的武功十分敬仰,能夠親眼目睹,在下受益匪淺,見大師今日落難街頭,于心不忍,才斗膽請大師吃飯。”
喀巴冷哼一聲,“氣死本佛了,伙計,再來十個包子!”
一頓風(fēng)卷殘云,喀巴活佛這才消氣。
自招搖山一戰(zhàn)后,眼神不好的白獅子拖著他下半身跑掉,喀巴活佛一路風(fēng)餐露宿,沿街乞討,逃難到了西京,本想投靠寶雁塔的門徒,誰料對方非但六親不認(rèn),還將他趕出門外,落得流浪街頭的地步。
李純鐵那一劍,過于狠辣,直接斬斷了他脈絡(luò),如今喀巴活佛武功盡失,如廢人一個,講到傷心之處,竟落下淚來。
蕭金衍無暇聽他胡言亂語賣慘,他之所以請喀巴吃飯,是因為在招搖山上發(fā)生的事,他始終想不通,為何皇帝對宇文天祿忽起了疑心,而以西楚、北周的力量,又怎么會請得動喀巴親自出手?
他出口相詢,喀巴聞言,氣得肚子直捋肚子,罵道,“直娘賊,你們皇帝老兒,才是天下最陰險的小人,若不是他承諾,要在京城中修喇嘛寺,本佛會親自出手?誰料,宇文天祿與李純鐵早已串通好,做戲給我和赫連良弼那傻缺看的,可笑我們被人賣了,還替他數(shù)錢!”
蕭金衍更是疑惑。
若真如此,李純鐵、宇文天祿聯(lián)手,這兩人根本沒有絲毫存活的可能,可兩人明明可以殺他們,卻偏偏留下他們性命。
在當(dāng)時,李純鐵要殺宇文天祿之心也不似作偽,直到宇文天祿說出了定州之事,李純鐵才改變了主意。
放走宇文天祿后,李純鐵向皇帝復(fù)命,宇文已伏誅,才有了朝堂之中那一番大動作。這其中,必然有他遺漏未知的事情。
難道又與那座山有關(guān)?
他問喀巴道,“你可聽說,當(dāng)年我?guī)熜致手性淞指呤智巴鶗鴦ι街拢俊?br />
喀巴有些不耐煩,“螳臂當(dāng)車,不自量力。當(dāng)年李純鐵曾找過我,但我是見識過那些苦行僧的劍法的,所以沒有跟風(fēng),否則哪里還能站在這里跟你說風(fēng)涼話?”說起李純鐵,他又罵道,“你師兄當(dāng)年率人去攻打書劍山,恐怕也沒安什么好心。”
蕭金衍聽他誹謗師兄,心中不悅,這家伙不過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不過他落到這般情景,也是拜師兄所賜,說他兩句壞話,也不足為過。
又聊了片刻,問不出有用的消息,蕭金衍取出阿里送他的一些銀子,遞給了他,“好好活下去!”
喀巴道,“活著干嘛?繼續(xù)要飯嘛?”
蕭金衍被他一句話噎得夠嗆,又將銀子收了回來,“生死有命,好自為之。”
喀巴道,“我這副模樣,就算回到西域大量寺,怕也不會為他們所容,本來我想吃完這頓飯,就找個地方跳下去,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祝你好運。”
“不過,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喀巴活佛道,“我算是看透了,這狗日的人間,恐怕也撐不了幾年了,我要活下去,親眼看到這個世間,淪為人間地獄!”
蕭金衍咂舌,“你是出家之人,滿口污言穢語,怎么這么大怨念?”
喀巴冷然道,“你若享盡人間富貴,又嘗盡人間冷眼,便懂得我今日所說,否則沒有資格評判我!”
蕭金衍心說老子請你吃飯,你句句話針對我,真是豈有此理。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指了指喀巴活佛,道,“伙計,結(jié)賬,記在他身上!”說罷,離開了包子鋪。
伙計道,“一共六十楚幣。”
喀巴傻眼了,“你怎么不找他要!”
“我瞧的真真的,四十個包子,人家一口沒吃,都是你一個人吃的。”他上下打量著喀巴,“半截身子都沒了,我就納悶,這么多包子,你都塞哪里去了。”
喀巴道:“我沒錢!不過,我乃佛門之人,我可以給你們講大乘教義。”
伙計道,“教義不教義,我們什么興趣。我就問一句,你耐不耐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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