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仗劍人間（36）
第七十章
寧馥住的酒店在c地區一個還算繁華的城鎮上。
鑒于目前緊張的態勢, 酒店的住客并不是很多。有些是未來得及撤離戰亂地區的外國商人，也有些是沖著戰亂而來的記者。
這?應該是當地條件最好的住宿?了，能夠保證水電的供應, 房內的裝潢甚至稱得上頗具民族風情的華麗。唯一能讓人感到身在戰亂地區的氛圍的，或許就是房間?所有的電腦都?法連接互聯網。
原本這個季節應該是這?的旅游旺季，但現在酒店?有一半的房間是空出來的。
寧馥住的地?有個露臺，很別致地用石塊堆砌了一個小浴池, 只不過現在沒有放水。
露臺配有很高級的全景升降玻璃窗, 可以隨時滿足住客看風景、入浴，亦或是享受私密空間的愿望。
只看這市鎮中的酒店設施，這?的貧富差距可見一斑。
??果沒有戰火, 這個套房或許會迎來能夠真?享受它的客人。
由于網絡條件時好時壞，廢了九牛??虎之力，寧馥才把今天白天拍到的照片全??傳回國內。
通話的質量實在太差, 她只得留下了幾條文字信息發過??, 大致說明了今天的情況。
鐘華那邊倒是很快給出了回應——他們會將照片公之于眾。
夜?十???，寧馥上|床睡覺。
寧馥休息時也不敢睡熟，只合衣躺下，蓋一條薄被在身上。
相機手機和筆記本電腦全??充好電, 就放在她的手邊。
這些幾乎就是她全??的家當，也是她唯一的武器。
還有一張兩個男孩站在難民營窩棚前的照片, 裝在她外套的衣兜?。
——今天和向導返回酒店后, 寧馥就將照片打印了出來。畢竟是已經答應小朋友的事情，不能食言。
寧馥睡得并不安穩。
白天的情景在她腦海?過電影一樣閃現。
對于別人, 醒來或許只需要安慰自己這是個噩夢，喝些熱水壓壓驚，打打游戲, 刷刷微博，看個歡樂的電影就過??了，而對于她來說，醒來要面對的，只是??深重的悲哀。
——因為那些所見所聞所感，那些人間煉獄般的景象全都是真實。
縱然?堅??鐵，只要還有人類的?理?，就?法不被那樣的情景撼動。
只睡了兩個小時，寧馥被隆隆的爆炸聲驚醒。
醒來的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身在國內，——夏季的雷雨總是在夜?將人吵醒，只要推?窗子就能感覺到雨后的濕潤和清涼。
但下一秒，她意識到這不是。
不是哪一個平靜煩悶的夏??夜晚。
桌子上從放的，不是冰鎮汽水、電視遙控和沒吃完的西瓜，而是她來時配好的防彈衣。窗外飄來的氣味中，沒有雨和泥土的清新，只有硝煙和火藥的味道。
那爆炸聲還在持續，震耳欲聾，連窗上的玻璃都在跟著?頻顫抖。
寧馥只用了幾秒鐘時間清醒，然后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床上翻身躍起，一把抓起手機，沖向露臺。
遠處已是一片火光，將夜色照亮。
尖銳的鳴笛聲響起，這是酒店的警報。
蹩腳的英語從擴音器中傳來，告誡住在這?的客人們，空襲危險，為了安全起見，請務必待在房間?。
飛機投下爆炸物發出轟隆巨響。
遠處又是一片拖曳著尾煙的亮光驟然從地面上生氣，伴隨著發射的聲音。那一片幾乎亮??白晝的地?，是叛|軍正在用高射炮對空襲飛機進行反擊。
寧馥直接用手機?了直播錄屏。
這直播是通過網絡實時傳回到國內新聞中?的，至于信號穩定與否，畫質和聲音是否清晰，現在都顧不上了。
“在我背后。大家可以看到有飛機正在向反|政|府|武|裝營地投擲爆|炸物，粗略估計至少有4架戰機。目前反|政|府|武|裝?面正在用高射炮予以回擊。”
距離不過十幾公?。
爆|炸的熱浪和空氣中彌散的硝煙，近在咫尺。
寧馥剛剛從床上翻起來，只穿了長褲和半袖襯衣，光著腳，也沒有穿外套，??沒有防彈衣和鋼盔。
為了防止發生意外，她是半跪在露臺的浴缸?進行直播的。
手機鏡頭在昏暗的夜色中晃動，她只對著鏡頭說了這幾句話，就將鏡頭翻轉，實時直播空襲和高射|炮發射的過程。
與此?時。國內。
現在正是晚間新聞的黃金檔。
新聞正播出某地舉辦月季花節展覽，游人??織的消息。畫面中熙熙攘攘的游客和爭奇斗艷姹紫嫣紅的花圃突然停頓一秒，然后被切掉了。
正是千家萬戶吃完了飯看新聞的時候，突然出這種播出事故，對于中視來說幾乎是頭一回的。
不知有多少在電視機前的人隨著畫面的停頓跟著一愣，緊接著便見直播間的鏡頭切入。
主播顯然是見過大世面，聲音依舊沉穩，面對突來的情況。語氣語速依然??常。
“現在插播重要國際新聞。c地區政府軍與a國聯軍針對反|政|府|武|裝實際控制地區進行空襲，這是前?記者實時傳回的畫面。”
占滿數億人電視機屏幕的，就變??了那搖晃的鏡頭，昏暗的光線，以及因為傳輸信號而變得模糊，??依舊可以分辨得出的爆|炸聲。
中視一套黃金時段覆蓋的將近9億用戶，在這?一時段看到了從戰亂地區實時傳回的空襲畫面。
畫幅很明顯是手機拍攝。
鏡頭中的記者頭發有些凌亂，穿著襯衣，領?的第一、??顆扣子都還敞著。
這對于一個上鏡記者來說是?比罕見的。看得出，事情緊急到她完全來不及收拾自己。
一片模糊的噪??只有優越的眉眼輪廓，能讓人看出她是個女的，而且應該挺漂亮。
在下一秒，鏡頭已經轉向落臺外的天空。
“現在是c地區凌晨3:20，我所在的位置是距離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之間緩沖地帶14公?的瑪卡巴特鎮。”
女記者的聲音在斷斷續續的網絡信號中顯得破碎，但??透著一股沉毅的力量。
“當前的實時畫面就是這樣。天亮后我會盡快為大家帶來后續報道。”
實時的戰爭帶來的沖擊力是驚人的。
萬家燈火中，人們在滿桌飯菜前，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到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雖然沒有流血，沒有哀嚎，但那幾乎將夜色照為白晝的爆炸，那幾乎有些單調的不停回響的巨大轟鳴聲，幾乎就說明了一切慘烈。
主播沉默了兩秒，說道：“謝謝寧馥，請你務必注意安全，我們期待你的后續報道。”
對?的信號不好，過了一會鏡頭畫面才轉過來，女記者舉著手機說了一句“謝謝”，便切斷了視頻。
#c地區局勢#迅速上了熱搜，隨之而來的還有#中視海外戰地記者寧馥#、#戰地記者到底有多拼#的話題。
實時傳回的視頻第一時間播放，影響是?可匹敵的。而中視派駐c地區的女記者直播聯軍空襲反|政|府|武|裝的畫面????了互聯網討論的焦?。
國家大事自然有專??的人??操?，社交媒體永遠善于把注意力轉移到人的身上。
有人注意到寧馥直播時跪在浴缸?連襪子都沒穿，有人在感嘆她為什么可以那樣鎮定，有人決定入股一個“高糊狀態下擁有完美側顏和上目線”的記者小姐姐。
[……雖然不是追星，但是我愿意把她當我偶像了。在這個看臉的世界，偶爾也需要??看一些勇敢的?靈。
而且這個記者姐姐?論是專業素養、勇氣，還是她那種鎮定有序，都讓人好?水哦！哪怕姿勢奇怪地跪在浴缸?面，衣服也沒有穿整齊，??反而有一種枕戈待旦的感覺，超級酷！
在所有女孩子都熟悉的自拍姿勢?，她??連一張清楚的照片都沒有。別人的濾鏡是小文藝小清新和夢幻少女，而她的屏幕中，??是炮火連天硝煙彌散……
要說一個人什么時候最有魅力？當然是她??旁騖地撲在她的工作和使命上的樣子！]
熱搜上已經有小粉絲長篇大論義正辭嚴地寫起了小作文，讓不少人深受感動。
不過?進她的主頁再看，全都是把那些模糊的圖片剪裁放大，然后各種角度的“prprprpr”、“姐姐好美！”
……
中視，新聞中?會議室，燈火通明。
關童一臉愁容。
“這東西是好東西，可是這樣放出??，這影響可就大了。”他看著鐘華，忍不住問道：“你就真敢這么和她打保票？”
會議室的桌上放著幾張照片，高清的，纖毫畢現。
關童只看一眼就轉?了，接下來目光幾乎都有意避?了那層層疊疊的尸體。他年紀大了，反而看不得這些了。
這些圖一發出??，極有可能??為c地區政|府軍屠殺平民的鐵證，在國際社會上必然引起軒然大波。
——現在幾乎已經不是新聞的問題，而是國際政治的問題了。
照片發還是扣下，并不是新聞中?，甚至中視說了算的。
可鐘華??在電話?直接和寧馥表示，照片會被公布。
關童小?翼翼地問鐘華：“你不會也被你們家寧馥那股風勁傳染了，打算先斬后奏吧？”
說實話，在中視這樣的機構，是幾乎不可能出現“先斬后奏”這樣的情況的。所有新聞都要通過層層審批和層層審核，不是哪一個人個人的意志能決定的。
“我??打報告。”鐘華直截了當，“明天早上你和我一起??見吳??長。”
關童知道事關重大，沉吟著??頭，不再做其他分辯。
兩個人都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高負荷運轉的大腦似乎終于找到了休息的空當。
過了好半天，關童才后知后覺地發現的這一屋子煙味。他看向鐘華，“你什么時候?始抽煙了？”
鐘華將指間的煙蒂按在煙灰缸?，淡淡看了他一眼。
關童輕輕嘆了?氣，“她也確實讓人放?不下。”
要說人選，沒有比寧馥??優的。但眼下c地區的局勢，實在不能不讓人擔?。
會議室屏幕上還留著寧馥發來的文字簡訊。
次圖攝于7月7??下午?時許。因躲避政|府軍巡邏士兵藏身于難民歸葬的尸坑中。向下挖掘發現至少3月前形??的萬人坑。
此圖攝于七月七下午五時返回酒店前，緩沖地帶難民聚居區。圖左是十一歲的迪賽卡，圖右是五歲的薩哈。
她的文字盡可能的精煉，言簡意賅，這么兩段陳述句。可越是平淡，越抹不??這字?行間透出的驚?動魄。旦夕之危。
寧馥在簡訊中其實表達了一些猶豫。
她不知道要不要將迪賽卡和薩哈兄弟倆的照片也刊發出來。
——那??像是一個帶有私人感情的承諾。
倒是鐘華看到照片就給了她肯定的答復。
有時候記者的痛苦也正在于此。你的所視所聽所聞所想，必須要盡可能排除個人的情感。而那些原本應該屬于私人所有的感知，??必須向公眾敞?。
萬人坑是教人毛骨悚然，令人發指。而這兩個站在難民窩棚前的孩子，才會令人反思。
這場戰爭，除了給勝利者帶來利益，給失敗?帶來損失，給國際局勢和地緣政治帶來震蕩和變化以外……還給那些微茫的“人”帶來了什么？
鐘華將那張照片加進了待發布的素材中。
??果你沒辦法阻止戰爭，那你至少要告訴人們戰爭真實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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