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生死無關(guān)
六月十九，忌安葬，宜祭祀。
吳奇站在東廟門口，抬頭望天。
今日陰雨綿綿，從卯時一直下到午時，廟外地面已變得泥濘不堪，花草樹林都低垂了頭冠。
雨不大不小，沒能完全消除署日熱氣，反而激起一地?zé)崂耍尩孛嬗訚駸岢翋灐?br />
鬼市之行已過三日。
仿佛什么事也沒有改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吳奇打開箱子，翻出才買的陶罐。
這種便宜容器還是更趁手，不怕弄壞。
吳奇傾斜陶罐壺嘴，一股紫紅色液體流出，倒了半碗。
他端起碗嘗了一下，口感甘甜酸爽，但比荷花池酸梅湯還是差了一籌，水源到底不同。
這幾天吳奇回到浮云觀，放下一切，專心制作酸梅湯。
許多事，有時候想得太多太深，就容易陷于死胡同，倒不如適時抽身而出，反倒能腦袋清醒一些。
烹飪做菜，就是吳奇的放松和抽離方式。
腳邊貓叫了一聲，抓著他道袍，要往上爬。
“喝么？”
吳奇將碗放在地上。
玄貓腦袋埋入碗中，舌頭飛快舔動，嘴巴周圍被酸梅汁弄得濕漉漉的，似乎不討厭這味道。
吳奇又翻開木箱，里面有一把面，一小捧青菜。這是他從蜀縣買來的，準(zhǔn)備回去煮了，給師兄陳皋接風(fēng)洗塵。
按日子來算，今天陳皋就該從嘉州回來了，那邊夜叉與食尸鬼的事由他對接官府，吳奇很放心。
倒是東廟神像，今日依舊沒有反應(yīng)，只有寥寥幾天的修為補(bǔ)給。
夜叉黃四郎站在門口，眺望遠(yuǎn)處：“尊者，似乎有人來了。”
吳奇手指撓了撓貓脖頸：“無妨，是客。”
雨中走出一個濕漉人影。
他大約四十來歲，下巴有一撮胡子，頭發(fā)隨意束在腦后，身上寬袖衫被打濕后貼在身上，里面并無其他內(nèi)襯，露出光滑濕透的胸口和腹部。
這人不緊不慢地走到廟門口，對吳奇揮手示意：“有吃的么？”
“有。”吳奇說。
炰烋點(diǎn)點(diǎn)頭，看了一眼旁邊黃四郎：“很少有修士肯用夜叉了，吳道友還是這么獨(dú)樹一幟。”
吳奇只是淡淡說：“風(fēng)評都是自己掙得，四郎很好。”
夜叉聽得挺起胸口。
炰烋哈哈一笑，進(jìn)來后席地而坐，地板上頓時被打濕一片。
“肚子餓了，勞煩道友給做點(diǎn)吃的，有面是最好的。”
“恰好有一點(diǎn)。”
吳奇從木箱里取出一個布包，掀開布包四角，就露出下面的一把面。
他架起石灶，起鍋燒水。
外面?zhèn)鱽硐はに魉鞯哪_步聲。
一群人腳踏泥水飛速逼近，圍攏東廟。
領(lǐng)頭人是許叔靜，他旁邊是背負(fù)松云虎篪的姬湛，兩人身后有十幾名背負(fù)弓箭、手持長槍的幽衛(wèi)。
許叔靜抹了一把臉上水：“炰烋，你跑不出益州，速速出來投降！”
“我知道，也沒想逃，天下之大，也沒有我能躲的地方。”
炰烋一臉灑脫，他擰了擰衣服里的水：“給我一刻鐘，讓我吃個飽飯，我就和你們走。”
許叔靜皺眉，看向正在下面的吳奇：“道長，這……”
吳奇頭也不抬，專心燙熟青菜：“你們也淋了雨，進(jìn)來避避雨罷。”
“不了，些許風(fēng)雨而已。”
許叔靜揮手：“所有人，外面就地等待。”
他身先士卒，站在廟門外，雙眼鎖住里面藤妖炰烋。
身后，幽衛(wèi)們也手拄長槍齊齊站定，任憑雨水淋面，紋絲不動。
姬湛也與許叔靜一同，他不知施了什么法，身上卻沒沾一點(diǎn)雨星兒。
他對立面人警告道：“炰烋，不要做無味抵抗，鬼市假錢一事，你最好如實(shí)招來。”
“說了也不會有人信，信了也不會有人查，何苦呢。”
炰烋嗤笑一聲，撩開衣衫，露出腰間一根釘入小腹的木釘，周圍一圈血跡：“青城山‘鶴氅釘’都釘在我身上了，跑到哪兒你們都能找到，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放松，不要那么嚴(yán)肅。”
“面要稍等，先喝一碗酸梅湯。”
吳奇給他倒了一碗。
炰烋一飲而盡，用手背擦了擦嘴：“不錯，消暑降火。”
吳奇在土灶前忙碌完畢，將一碗青菜素面遞給炰烋。
炰烋吸了一口面，贊道：“就是這股味兒，道友你之前煮的面過于美味，以前我們吃的面，都是這般清淡。”
“以前跟著八部鬼帥那會兒，很多人都怕我們。但聽說魑斂鬼王他老人家還在時，大伙兒只要進(jìn)城，一說是鬼王麾下，就連買肉都能便宜幾分。”
他用筷子拌了拌素面：“你不問我鬼市假錢的事么？”
“想說你自然會講，不想講我又何必問。”
吳奇盤坐蒲團(tuán)，慢慢喝著酸梅湯。
“像你這般的人，如今不多了。”
炰烋吃了兩筷子面，喝了一口面湯，繼續(xù)說著：“鬼帥們還在的時候，每次大行動，不論是鬼帥之間火并，還是與修士對峙沖突，出發(fā)前，八位老大總會帶大伙兒來這拜不死道君。”
“哪怕魑斂鬼王已經(jīng)離開很多年，這習(xí)慣依舊沒改。”
藤妖突然咳嗽了兩聲，似乎是嗆著了。
“有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個輪回。很多年以前，益州這里妖鬼橫行，兇殘跋扈，魑斂鬼王橫空出世后，平靜了很多年。它離開，八部鬼帥再掀起風(fēng)浪，直到被天師斬殺，青城山崛起，又安穩(wěn)了些年。”
“現(xiàn)在，又到了新的亂象期。”
他嗤笑一聲：“婆娑世界就是這么變幻無常，不肯停歇。”
炰烋從腰間摸出一枚鬼錢：“道友，玩?zhèn)�小游戲如何？”
“猜猜看，這枚鬼錢是真是假？”
吳奇接過鬼錢，手指一觸，只聽耳邊響起一句低語。
「小心孟長歌。」
炰烋的聲音來自手中鬼錢。
面前藤妖旁若無人地扒拉面條，說：“真錢，送你了。”
吳奇想起三天前姬湛說過的話。
……
藤妖炰烋找到姬湛，說許參軍不在鬼市，他就只能找到姬湛，想找他幫忙看看手里是不是假錢。
姬湛以秘法一探，發(fā)現(xiàn)其中果然有枚假錢，問他是從何而來。
炰烋說是一妖兵給的，三枚真錢，一枚假錢，換了一包靈米走。
姬湛留下假錢做證據(jù)，讓炰烋去找那妖兵。
同天，釋然與姬湛約定切磋。釋然在鬼市化緣，僅得一枚鬼錢，按他所說，那給錢的正好也是炰烋。
切磋后，釋然要了那枚假鬼錢去，說要以佛法研究，看能否找到線索。
當(dāng)時姬湛也沒在意，炰烋也是蜀縣老妖了，一直遵紀(jì)守法。到吳奇告知他釋然出事，姬湛才反應(yīng)過來。
勢均力敵的修士切磋，多半有人擦傷見血。
最可能的結(jié)果，是自己和釋然都受傷后，被井木花毒入體，兩人一同失去戰(zhàn)力。
如此一來，鬼市調(diào)查也就被迫暫時中止。
姬湛認(rèn)定，炰烋必然與假錢案有關(guān)，至少是同謀之一！
……
炰烋一碗面吃得干干凈凈，連湯水也都盡數(shù)下肚。
他緩緩站起：“說起來，這么大的成都府，我能相信的竟然只有道友這僅幾面之緣的人，真是可笑。”
吳奇不語。
“聽以前的大哥說，這道君廟里不得殺生，是魑斂鬼王定的規(guī)矩。有任何冤屈，都可向道君像訴說，鬼王會鑒別真?zhèn)巍Ｋ裕硗醣蝗撕脱砉餐瑩泶鳌！?br />
炰烋抬起頭，看向面目模糊的神像，喃喃道：“真希望有一天，能再現(xiàn)千年前的盛況，有一個讓人和妖鬼敢說話的地方。”
“可惜，有時候走錯一步，就回不了頭了。”
“愿道友武運(yùn)昌隆，后會有期。”
炰烋拱手，大步踏出廟宇。
才跨出門檻第一步，他身上猛地竄起火來，火勢迅猛洶涌，轉(zhuǎn)瞬將他炙為灰燼。
外面許叔靜等人慌忙跑過來，只剩地上人形黑灰。
炰烋就這么橫死當(dāng)場，尸骨無存。
姬湛突然蹲下，他手指探入灰燼，從中找出半片葉狀碎玉。
他仔細(xì)觀察了一陣，失神道：“這是青城山駐外弟子的身份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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