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飲一啄
乞丐大概六十出頭,一身破破爛爛的臟短襖,他頭發(fā)稀疏卷曲,滿臉連鬢胡,眼眶凹陷,鼻如鷹喙。
老人干瘦的手腳都被裝上鐐銬,以鎖鏈固定在牢房墻壁上。他此時抱膝蜷在角落,盯住自己發(fā)黑的左腳大拇指發(fā)呆。
此人即是王猛案兇手,瞎胡子。
瞎胡子左眼球丟失,眼眶里沒了東西,就漸漸變成一個合不上的傷口。有時候會有紅的白的粘液從里面流出來,他總用手去揉眼洞,久而久之左眼眶腫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肉瘤。
剩下的右眼總是瞇起,仿佛怕光,也不知道是不舒服,還是就習(xí)慣這么看人。
他是胡人,在西市出沒,或躺或走,嘴里絮絮叨叨說著什么,沒人聽得懂他的胡話。
管兩市的市令說,瞎胡子是五年前來的蜀縣,當(dāng)時他左眼就瞎了,沒有度牒,也無從證實身份。
按律,身份不明的外來者是要逐出城的,市令見他可憐,又不像為非作歹之徒,也就默許他在西市行乞。
瞎胡子不會漢話,乞討也是得過且過,他經(jīng)常坐在地上,面前放一塊皺巴巴的布,嘴里碎碎念。
有人丟餅或饅頭,他就撿起來吃,沒人施舍他就餓著,餓狠了就出城找野菜和樹皮啃。
瞎胡子有一點好,哪怕餓得再厲害,也不偷不搶。
有一年冬天特別冷,瞎胡子沒東西吃,身體干癟到發(fā)僵,差點凍死街頭。還是馬幫老大王猛送了他一件棉襖,幾個餅,半壺酒,瞎胡子才熬了過來。
瞎胡子和來時沒兩樣,不會漢話,也不求人,賴在西市渾渾噩噩。
這樣的人突然暴起發(fā)難,當(dāng)街刺人,沒人會想到。
“兇器是這個。”
許叔靜撩開一方麻布,露出里頭一截細骨。這是一只干癟堅硬的雞爪,爪子團簇如矢,鋒利尖銳。
“雞爪被他磨尖了。”
他隔布握住短匕首般的雞爪骨,對前方一刺:“動作快狠準(zhǔn),直插心臟。”
吳奇從許叔靜處接過兇器,仔細觀摩后看出端倪:“你們看,這雞爪有五爪,第五爪藏于四爪之中。”
“五爪?”
許叔靜掰開雞爪,這才注意到里頭一截小小的爪子:“還真有……我記得在一本道門雜記里看過,說雞有四爪,若生第五爪,即為靈禽,可辟邪驅(qū)鬼。”
釋然也望向瞎胡子:“難道他知道王猛是惡魄?”
“當(dāng)然。”
吳奇淡淡道:“這是一名胡人方士,會用靈禽克制惡魄僵尸,還能準(zhǔn)確破開陰鎖。你們仔細看他的眼睛,看不清楚,可以請他睜大一點。”
角落的瞎胡子緩緩扭過頭,瞇起眼朝這邊看來。
“你能聽懂漢話?”許叔靜問瞎胡子。
“不僅聽得懂,他還看得到,什么都明白,因為他有一雙特殊眼睛。”
吳奇居高臨下,俯瞰地上瞎胡子:“先天陰陽眼可不常見,這是一種與血脈有關(guān)的術(shù)法天賦。通常是世代方士、元嬰大修士家族后人才會與生俱來。”
瞎胡子緩緩撐開眼皮,他右眼通體綠色,晶瑩深邃,瞳仁漆黑,像貓或虎,與其對視時會有一種奇妙暈眩感。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吳奇拱手。
老乞丐死死盯著吳奇,碧玉右眼魔光熠熠:“你是哪家真?zhèn)鳎魁埢⑸竭是武當(dāng)山?”
脫口而出的漢話吐詞清晰,毫無滯澀。
“貧道吳奇,分棟山浮云觀入室弟子,卻不是來自這兩大道門。”
吳奇坦然道。
真?zhèn)鞯茏邮侵冢约含F(xiàn)在還是練氣初期,說真?zhèn)髂鞘羌兣龃闪恕.?dāng)然,實戰(zhàn)另講。
“好毒的眼。”
瞎胡子似在嗟嘆,又像懊惱,自言自語:“可惜……九幽山功法流落,害我入世觀修行被破功。為報一飯一衣,又要蹉跎歲月了。道心不穩(wěn),俗世浮塵,時也命也。”
“小子,我記住你了。”
話才落下,整個人已不見蹤影。
手銬腳銬失去目標(biāo),自然垂下,鎖鏈碰撞發(fā)出一串細碎金屬聲。
牢里三人面面相覷。
釋然臉色凝重:“咫尺天涯,縮地成寸……這是元嬰宗師的手段!也不知是哪一家前輩。”
許叔靜看向吳奇,一臉希冀:“道長,你知道此人身份?”
“不知。”
吳奇無奈:“就如這位前輩所說,要不是他自愿暴露,在西市再待個五年也不是問題。”
“他刺死王猛是為……報王猛當(dāng)初衣食之恩?”
許叔靜皺眉:“以這位元嬰前輩能耐,完全可以直接幫王猛脫困,為何是殺他解脫?”
“許大人此言差矣。”
釋然神色肅穆,雙手合十:“《陰剎鎖魂練魄經(jīng)》乃魔門魁首九幽山術(shù)法,一旦練成,魂鎖魄定,王猛所學(xué)三章,僅是第一步。一步錯,步步錯,他已回不了頭。”
“九幽山古法,最少煉制九頭惡魄,魂索連橫,讓它們化九為一,肉身相融,變?yōu)槭瑹捴迫艘曰晁飨铝睿蓺城Ю镏狻!?br />
“更有甚者還有二十五為一、四十九、八十一為一。此等尸傀不懼術(shù)法,還能渡天劫成長,煉成后,縱是大修士也得避其鋒芒。”
“鎖魂練魄,以魂為鎖,以魄為器,若成氣候就是一場災(zāi)難。”
釋然聲音低沉了下來:“少林就曾有羅漢僧亡于尸傀之手。”
許叔靜這才意識到《鎖魂練魄》的恐怖和危險,喃喃道:“難怪那元嬰前輩不惜放棄當(dāng)前修行隱匿,也要出手。”
吳奇點頭:“正是如此。王猛若被九幽山修士抓住,那就是一具會不斷成長的尸傀。這位前輩念王猛善意結(jié)緣,因此破了惡魄,給他解脫。”
要是王猛被魔修抓住,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去,有時并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
許叔靜揉了揉眉心,有點頭疼:“沒想還有這么多意外枝節(jié)……這次案情筆錄又得重新謄寫一遍了。”
“至少主體情況基本確定。”
吳奇笑道:“王猛案背后并無魔修,而是一位元嬰修士前輩提早扼殺危險,以及王猛誤練魔功導(dǎo)致的意外。”
至此,王猛案基本水落石出。
不過按官府流程,許叔靜還需繼續(xù)問詢另一個嫌疑人鐵頭。
吳奇本以為鐵頭是一個腦袋很大的人,或者是練鐵頭功的猛漢,沒想鐵頭本人面相白凈沉著,更像是位讀書人。不止鐵頭本人,他的跟班也同樣生得眉目清俊,溫文爾雅。
鐵頭本名姚鐵籌,鐵籌指的鐵算盤,結(jié)果不知怎么以訛傳訛,就變成了鐵頭。
比起鐵籌,鐵頭更像幫派小卒的名字,這名號伴隨姚鐵籌一直至今,他自己倒很喜歡。
許叔靜道:“姚當(dāng)家,例行問詢,還請配合。”
“官府查案,理所應(yīng)當(dāng),我也想早日找到真兇,為老大討個公道。”
鐵頭拱手,非常配合。
兩人一問一答,有條不紊。
釋然突然感覺到什么,看向吳奇:“道友似有心事?”
吳奇心說,好敏銳的和尚。
他笑了一下:“只是想起耽誤了元嬰前輩修行,有些愧疚。”
“道友不必放在心上,一飲一啄,本是常理。”
吳奇點頭稱是。
他當(dāng)然不是在想這事。
片刻前,三清像再度感應(yīng)到香客祈求,竹妖小張以謫仙之身讓祈愿清晰傳入?yún)瞧婺X內(nèi)……
不一般的是,那香客近在眼前。
正是鐵頭身后的秀氣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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