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六.此去經年(完)
方才所見的光影如同黃粱一夢,可卻那般真切,直叫人無法忘懷。
不過即便是如此浪潮般洶涌的記憶重新入心,每一分每一毫的細節都清晰可見也沒能影響林不玄如今的心境。
林不玄微微吁了口氣,眼前能見的只有那兩輪猩紅月盤,耳邊能聽見的唯有逐鹿的輕微劍鳴。
“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那蛇緩緩道。
林不玄不知道怎么回應這句話,你當然應該熟悉了,因為我就是林不玄,但我又非那一心絕念的劍修。
他終于是問:“既然此為淵,為何并未有所言說的噬魂噬骨之痛?”
那蛇答曰:“邪祟早已落回人間,而這無邊暗色,亦是苦痛。”
林不玄將手指劃過逐鹿的鋒刃,這柄劍仿佛跨越記憶而來,他忽然問:
“若我能一劍劈開此界域呢?”
巨蛇的頭顱忽的遠去,它沉默了半晌,才是道:“你能做到此劍,但不是現在的你。”
就方才斬碎天鐘來看,自己雖入輪回,但除卻道行,劍道劍心仍在,僅憑這劍意摧斷合道的脊骨,能以身證道一次,憑什么不能以身證道第二次?
林不玄提起逐鹿,索性閉上雙眸,觀內府蓄養劍意,往常無從得知的劍道辛密不知在何時已經融會貫通。
即便如今追憶回來,他失去了修為乃至那無欲無求的性子,但他軀體與劍術都在,他依舊是劍道宗師。
林不玄終于睜眼,蓄養的劍意隨他眼中清光一道而去,又在幾寸之后折回來重新穿回入自己的體內。
清光的照射下看得見那突兀飄出的一蓬血霧,林不玄抹去嘴角的血跡,緊鎖的劍心終于重新開始錚鳴。
如風劍意,朝這暗無天地之所拂來,拂過那蛇,在鱗片上刮的呲呲作響,林不玄隨手起劍勢。
精通此道的扛鼎至境,已不需要再開招如同搓招般凝聚法力讀條個沒完了,恰如輕鸞一般,抬手便是紫境的法陣排排站,以林不玄輪回前之能,他的劍亦是如此。
只不過是如今修為不夠,僅憑劍意,不曉得還能不能與之媲美。
巨蛇睜著血紅的豎瞳盯著林不玄,并沒有說話,也沒有動手制止。
以夙愿來說,它應當防止林不玄離開此地,但它已非那蛇,與林不玄一起沉入時間長河中,并非它的本愿。
它已在黑暗中等待太久了,為達成夙愿而生,但時過境遷,隨此界域消逝才應當是那蛇的宿命。
巨蛇恍惚的豎瞳中好像看見了一輪光,湛藍色的光如同圓月,在林不玄的背后照開幾丈亮來,很快周遭的黑暗又重新撲了上去,蠶食那輪法相的光。
那不是林不玄的法相,他未再入大乘,這輪法相的名字蛇是知道的:太上玉玄明。
而后它又看見一道天光,自那劍鋒而來,在黑暗里披荊斬棘,法相的光輪開始潰散削弱,顫若燭火將熄之時,“嗆”的一聲斷響。
黑暗中似乎貫通了一個口子,奇詭的天光自那逐鹿橫插的裂縫中來,“乒鈴乓啷”如鏡面碎裂的聲音蕩漾開來,整個界域在以極快的速度崩塌。
黑暗中的蛇看向似乎有些力竭,嘴唇發白的林不玄,若它這時候吞噬林不玄,不曉得他還有幾分力,但巨蛇無動于衷。
說不清是經年而生的本心還是對林不玄的敬畏,在那劍修無聲的道謝中,巨蛇化作一節漆黑的脊骨。
“嘩啦啦”的聲音從耳邊來,朦朦朧朧的聲音顯得很縹緲,好像有一道輕快的風墜入人間,丹田乃至四肢百骸中發出輕微的響動,好像是某個境關解開了。
林不玄的眼中逐漸清明,吊著的華燈搖搖晃晃,耳邊有焦急的踱步聲,還有風聲,似乎還有人在說著什么。
“醒了醒了!”
林不玄轉過頭去,太后姐姐擠上前來,伸手摸摸額頭,“可有不適?”
林不玄搖頭,“禁制…”
裴如是答曰:“天鐘已碎,桎梏已解,蓬萊落入人境以北的空缺上,正正好好。”
“我睡了多久?”林不玄在太后姐姐攙扶中坐起身,寧羨魚乖巧的端上一碟子剛溫好的湯。
太后姐姐緩緩道:“沒幾天,桎梏碎開后,人間與蓬萊竟沒什么分別,人人先后渡劫去,如今你家如是與本宮已過化蘊,這便是底蘊!”
流螢弱弱舉手:“我大乘啦…修道這種事就是睡睡覺就行了啊…”
蘇若若探出腦袋:“師弟,本師姐如今是洞虛!”
林不玄摸了摸蘇若若的腦袋,頗唏噓道:“個個修為漲的跟飛似的,竟才幾天?”
“桎梏便是如此。”太后姐姐見林不玄并不避諱這等闔家團圓的場景便是長吁了一口氣,“早前聽輕鸞說你可能醒來性格大變,斷情絕念什么的,真是嚇人。”
林不玄看見案桌前背對著他的妖尊大人,大狐貍像是很坐立難安的樣子,林不玄忽然笑道:
“我與她既入輪回,前塵事再如何,過往云煙而已,你看她自己還不是受不了往事,還不是同這妖尊分開身魂了?”
“再說修道我都修吐了好么,怪不得如今提起修道就反胃…”林不玄直擺手,在太后姐姐頗寵溺的笑容里摸了兩把趙紅衣的長腿,聽著她的嬌呼,笑道:
“早該如此了!”
“好哇你!欺負本宮女兒是吧?!”太后姐姐立刻借題發揮,幾欲上綱上線的要上床教訓林不玄一頓。
“本座都沒說話,輪得到你個當姐姐的?”
“姓裴的,要動手是不是?!”
國師府內忽然鬧騰,林不玄捉起案桌上的衣物溜了出去。
推開門,林不玄便見柳半煙坐在臺階上,見了林不玄,她淡淡道:“公子大義,碎天鐘桎梏,還人間一太平,只是半煙仍未還情,真是不曉得怎么辦了。”
林不玄正想說不用執著于這事,畢竟來日方長嘛,卻發覺臉上溫涼一瞬,他稍有詫異的看向柳半煙,結果她已如流煙般飛去,只留下飄飄渺渺的聲音:“但求來日方長。”
林不玄無奈的望著那流光遠去,目光下移,正好落到坐在屋檐上雙手撐腦袋的小狐貍。
輕鸞的小臉一下僵了幾分,卻不知說什么好,神色頗古怪。
林不玄虛空笑拎狐耳:“叫師尊!”
“師尊我錯了…”
林不玄撒手,也陪她坐下來,大離皇宮如峰巒之巔,京城落于腳下,長街御道里行人沒幾分變化,但他抬眼,橫置于世間的那荒古大鐘已經無影無蹤。
“師尊后悔嗎?”輕鸞沒有回頭,尾巴敲在瓦上。
林不玄枕著雙手靠倒下來,灑脫道:“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前塵之事,此去經年。”
林不玄聽得風帶來不知名廟宇間的鐘聲,遠眺所見的青山如黛,真是漂亮的緊,他突然想起那句詩,樓下的喧騰便帶著煙火氣沖入鼻腔,他笑道:
“既入紅塵,再不需出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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