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各自路(二)
柳仲生倆口子身邊卻不寂寞,跟著他們住進石榴巷的還有一個五歲的小男孩。這孩子是福狗兒第三個兒子,福狗兒娶的寡婦身子好生養,這些年來盡生娃了,柳仲生就過繼了這個叫牛毛的侄孫,柳伯生之前一個早夭的兒子記在柳仲生名下做兒子,牛毛就寫在這個兒子名下。在青柳村正式開了祠堂記了譜,牛毛起了個大名叫柳承祖,柳仲生頓覺揚眉吐氣,失去一個女兒不要緊,他有兒子孫子了。
雖然長夜里偶爾會被一個叫良心的東西啃噬一下,心里微微痛。但這種痛和蚊子叮一口差不看多少,完全可以忽略,也必須忽略。
石榴巷的日子是紅火、溫馨的,比往年都嚴酷的冬天對這家里一點影響都沒有,上好的木炭已經在雜屋里備得足足的,米、油、面粉堆得滿滿的,大缸里備著活魚,臘肉風雞也掛滿了屋子。人人都穿新衣,仆傭是棉布,主人是綢緞,從銀樓里給牛毛打了個金項圈,李氏自己也打了副金頭面,連李媽也得了付金丁香。
這是新家新地方的第一個新年,一切都要備得足足的,都要熱熱鬧鬧的。日子將是越來越有盼頭的。
冬去春來,花石鎮九珍巷的馮家在第一枝桃花開時掛了白,富貴一生的馮大老板有兒有女,只是命短了點兒。馮家除了幾個女眷留在花石鎮其余人都已經搬去了州府。
但是不管是甜水井街、螺螄巷還是九珍巷,老人離去,而墻院里傳來嬰兒的啼哭,青石板街道上搖搖擺擺走著小孩子的身影,男孩女孩們清脆的笑聲和著風箏一起飛在明亮的春天的天空里。日子總是在新舊交替、生老病死中往前過的。
春風不知人間疾苦,只管從南到北,吹到京城百花深處,瓊林宴好,又是一批讀書人夢想成真,登天子朝堂。
琉璃胡同都是深宅大院,街面清凈,少有閑人,所住不是朝中重臣就是公候門第。盧溪月下了車,結了車費后整一整衣袍,走上前對門房道:“麻煩通報,肅州盧溪月,拜見燕候夫人。”
知春堂內一溜楠木交椅,搭蓋著半新不舊的秋香色椅墊,碧玉獸型香爐吐著絲絲縷縷香氣,多寶架上青瓷白瓷,玉瓶銅尊,束腰高幾上一盆春蘭舒展著修長葉片,儀態萬分。不見金銀,而富貴之意比比皆是,這才是世家。
這是燕侯夫人理事見客之處。燕侯夫人是個花做肌膚雪做肚腸的女子,身姿綽約,苗條如處子,尤其有一種冰雪之姿,叫人渾然忘記她已經是一個三十八歲、生有四個孩子、兩嫁過的婦人。
“寶兒”嬌顫顫的呼喚叫盧溪月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私下也曾經感嘆自己親娘幸虧頭腦簡單、容貌平凡,但凡她再多一點想法或者再多一分姿色一定是禍國妖姬那一撥。
燕侯夫人羅碧煙素有美名,她之美,不在貌,而在態。羅碧煙五官偏于平淡,論長相只能說是清秀,而且很容易叫人忘記她長什么樣,可一雙總是含情帶怨、似有淚光點點的眼睛叫人、尤其是男人看一眼就銘刻在心。
“寶兒,這些年娘雖然不在你們姐弟身邊可心里一直是記掛你們的。你到京城來都不說一聲,如果不是侯爺看榜名,覺得你的名字熟悉,回家問我,我都不知道你不聲不響已經在京城呆了大半年。你好狠的心,離娘親咫尺都不告訴一聲。”
燕侯夫人抓著盧溪月胳膊搖晃嗚咽,淚珠凝聚在睫毛、眼角卻不流下,就如秋江上一支白芙蓉風露清愁。
自己這位快四十芳齡的親娘還嬌態如少女,實在叫人嘆為觀止,尤其可敬可佩的是這少女之意渾然天成,竟然絲毫沒有矯揉造作之感。即便自己是她親生兒子也不禁一時神思微動,只覺得她何等可愛可憐,真是需要一個出色男子堅強有力的呵護。
他娘親是家中庶女,可在家就獨得父兄寵愛,夫家遭災后外公就忙不迭叫舅舅把母親贖買回來,為了母親有更好的前途還叫舅舅一定要看住自己姐弟、別拖她后腿。而母親當初能叫正經的杏榜進士出身、盧國公之堂兄求娶,而且婚后連個通房都沒有,就可見多得夫心。
自己老爹一命嗚呼后,母親既是寡婦又是罪眷卻還能改嫁高門,雖然是繼室但是是正兒八經的侯夫人。難怪小姨感嘆“你娘親只要是她想要的男人就沒有要不到的”。
“珠兒怎樣了?聽說給了阿松做妾,你舅媽真是可惡,當初珠兒和阿松定的娃娃親,珠兒應該是阿松的妻、不是妾。你舅媽不守諾。”侯夫人這生氣起來也是委委屈屈的、可憐見的,縱然是鐵漢子的心也要被揉碎了。
盧溪月和姐姐盧映月是一對龍鳳雙生子,小名分別是如珠和如寶。盧溪月木著臉兒回答:“罪官之后舅媽肯讓姐姐進門就知足吧,姐姐可沒有夫人的好運氣。”
“寶兒,你怎么這樣跟娘親講話?我知道你還怨恨我,恨我拋下你們改嫁,可是---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娘親一個弱女子----”侯夫人握著心口仿佛要暈厥了。
這時隨著通報一個身材高挑壯闊的中年男子進來,身穿墨色長袍,腰系碧玉帶,頭簪白玉竹節簪,面容冷峻。盧溪月知道這就是燕侯了,正要行禮卻愣住了。
他一個晚輩這樣直勾勾的盯著燕侯看實在無禮,燕侯皺起眉哼了一聲,看著夫人紅著眼眶拭淚心里更加不悅,坐下來直道:“先不論親戚,單論身份高低本侯也當得你一聲問好吧。”
盧溪月如夢初醒,干巴巴一聲“侯爺好。”
“你母親不易,還一直記掛著你,你怎得一來就這樣氣她?”
“侯爺,你別怪寶兒。都是我不好,讓寶兒珠兒受委屈了,我不是個好娘親。”侯夫人凄婉又嬌俏的伏在燕侯健壯胸懷里啜泣,一股纏綿之態真是蕩氣回腸,絞殺天下英雄豪杰。而丫鬟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顯然習以為常。
盧溪月除了折服全無話講,而且他此時都被這個震驚的發現占據了心神,全然不在意他娘那點子萬年少女玻璃心。
燕侯,實在長得太像柳大姑娘那位青梅竹馬。或者應該說,那個叫李春的少年和燕侯實在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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