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定體問(剖析北宋滅亡的根源,不喜勿噴)
登州州衙西側的小廳中,兩道身影正隔著一張桌案相視而坐,談笑甚歡,桌上放置兩杯新茶,茶香四溢。
“在某看來,靖康之變,二圣雖有不可推卸的罪責,但終其緣由,還是……”
朱云微微搖晃茶杯,讓濃郁的茶香漸漸彌散開來,目光落在碧綠的茶水中,茶葉悠然的漂浮于其中,嫩綠而清雅,讓人覺得非常的舒服,而撲鼻的清香徐徐而來,更是讓人心曠神怡。
“無兵無財,天下瓦解”
“嗯!!?”
正仔細品茶的刁翚聽到這八個字,握在手中的茶杯猛然一抖,幾滴水滴賤了出來。
朱云這些日子可不清閑,采買各種物資,同心思各異的本地豪強打交道,制作定裝彈藥,配置火藥,和朱霖討論戰術……
好不容易今天有點空,又想起自己來到登州,已經多日沒有見過刁翚,便又帶著準備好的清茶親自登門造訪了。
畢竟自己客居登州,日后要仰仗人家的地方還不少,故而也要嘗試著打點一下。
正好今日州衙公務不多,刁翚也算清閑,見朱云今日上門拜訪,也欣然接待了他。
這種迥異于點茶的泡茶,只需用熱水一澆,茶葉子就直挺挺的立在水面上,香氣撲鼻,沁人心脾,淺碧色的茶水,還有一口飲下后的清淡茶香,苦中帶甜,唇齒留香,著實讓刁翚這等文人雅士大開眼界。
朱云送的禮很合刁翚的胃口,高興之余便閑聊了起來。
一番暢談下來,刁翚驚訝的發現朱云對于時政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在沉吟片刻,又詢問朱云對于靖康之變的看法。
“正是如此”朱云笑瞇瞇的看著面露愕然之色的刁翚,回憶著《朱子百家》的內容,娓娓道來,“某曾聞仁宗朝京西群盜橫行,破州屠縣,后有淮南盜王倫破高郵,知軍晁仲約見賊人勢大,城中兵力不足,遂開門犒之,使去。富鄭公聞之大怒,欲誅之,范文正公爭之,曰:‘州郡無兵無財,俾之將何捍拒?’”
輕輕抿了口清茶,朱云放下茶杯,淡淡道,“后王介甫王相公為相,凡州郡兵財,皆括歸朝廷,而州縣益虛。故靖康之變,天下瓦解,實乃由州郡無兵無財故也。”
“這……”
刁翚眉頭緊皺,默然不語,眸光黯淡,雖然很不情愿,但作為登州的行政長官,對于州衙財政情況自然清楚,也對朱云所說的“州郡無兵無財”感同身受。
朱云笑而不語,只是低頭喝茶,對于北宋滅亡的緣由,穿越前網絡上是眾說紛紜,很多人都把靖康之變歸咎于宋朝重文輕武,打壓武人,以及趙佶和趙桓父子的昏庸和無能上。
然而朱熹早已在《朱子百家》中總結了北宋滅亡的緣由。
無兵無財,天下瓦解!!!
前世深受自媒體的網絡地攤影響,對于“我大宋GDP占世界80%”“年稅收一億六千萬兩”“人均美元”云云深信不疑的慫粉,自然是不會認同朱熹的言論。
說起來很好笑,一個重稅刻剝,財政收入、軍隊數量和官僚隊伍都極其龐大的政權,其地方政府會無效化,但是這就是事實。
前面提到的高郵這種江淮地區富庶繁華的州縣,在那位被《清平樂》無腦吹的仁宗治下,居然搞到兵財不足以御賊,父母官開門揖盜,賄賂匪首才能保全一城百姓的程度。
富弼無能狂怒,范仲淹無奈求情,卻對于這種情況背后的巨坑毫無辦法。
歸根結底,你宋財政體制過于畸形,為了防止州郡地方勢力做大,矯枉過正,將州郡的財政資源、軍事潛力完全掐死,以至于地方幾乎沒有體制內的財政資源來應對突發事件,國家暴力在州郡層面失靈,結果就是底層被苛稅壓得喘不過氣的農民被強桀狡悍之賊裹挾,搞出此起彼伏的民變。
當然啦,慫粉這種奇特生物,自然不會在意這些深層次的原因,畢竟這些不喜歡看史料,只喜歡看向網絡地攤的人只會吹噓我大宋財政制度多么先進,收入多么高,卻不知地方財政早就亂的一塌糊涂。
所謂的“一億六千萬”財政收入不過是建立在“窮天下而富一城”和“古之刻剝之法,本朝皆備”的基礎之上。
這種做法的惡果就是除了中央和少數邊防軍事重鎮(雖然中央等也不咋地),地方皆爛,一旦有事,內地毫無反抗之力。
大明即便到了崇禎那種爛到一塌糊涂中央財政破產的年代,地方還是有不少錢的,盧象升等人靠著中央朝廷撥給的一點點經費,其余全靠自己籌措,都能拉出一支隊伍打流寇。更不要說明末各地為了自保修了一堆城堡,靠著地方財政,石家莊附近的縣城連西式銃臺(棱堡)都玩出來了。廣東一個省靠著地方財政能一口氣造幾百門紅夷大炮支援中央……順便偷偷說一句,明代中后期廣東一個省的鐵產量已經超過了大宋……
我宋嘛,除了首都和邊防,內地基本上跟不設防沒什么兩樣……連區區一千文的兵都養不起了,哪還有錢修城防?
支援中央就更別想了,少納點供就燒高香了。
見茶杯中茶水快見底,朱云拿起桌案上的紫砂壺,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沁人心脾的茶香彌漫出來,朱云回憶著文天祥對于宋朝滅亡所做的終結,又娓娓道來,“宋鑒五代藩鎮之弊,遂盡奪藩鎮之權,兵也收了,財也收了,賞罰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一時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亦以浸弱。故靖康之役,虜騎所過,莫不潰散。敵至一州則破一州,至一縣則破一縣,中原陸沈,痛悔何及。”
“敵至一州則破一州,至一縣則破一縣?”
刁翚在口中默念著,聯想起州衙那坑爹的財政喝每年的巨額上供,以及朝廷對老百姓的苛捐雜稅,只感覺朱云的話真尼瑪貼切!
靖康之變,還真是“定體問”!!!
無兵無財,天下瓦解。
這八個大字在北宋開國才兩代人的時候,就已經在它的墓碑上刻好了。
感覺臉上有些掛不住的刁翚輕咳一聲,話鋒一轉,問道,“將軍以為王相公之才如何?”
朱云不知道刁翚在政治立場上,是偏向元豐新黨還是元祐舊黨,想了想又隨口道,“志大才疏,禍國殃民”
刁翚這下愣住了,雖然他的政治立場比較中立,但也覺得朱云給王安石的這八個字的評價,著實有些不留情面。
刁翚正欲開口之時,朱云卻擺手示意他莫言,輕笑道,“某僑居海外,對于朝堂上的黨爭毫無興趣,只是對于王相公的某些治國之策,著實感到匪夷所思。”
“將軍所言可是‘新法’?”
“王相公思復三代民兵故創教保甲而潛消禁旅”朱云嘴角帶著一絲譏諷,輕笑道,“州郡禁軍有闕額處,都不補,錢糧盡欲解發歸朝廷。刁通判,某所言屬實否?”
刁翚面色凝重,沉思半晌,頷首苦笑一聲,“將軍所言甚是。”
“在某看來,王相公弄出的這套‘封樁禁軍闕額錢糧’,分明就是誆騙官家去吃空餉。”朱云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眼中盡是嘲諷之色,神態自若道。
朱云還記得讀高中時,歷史教科書對于王安石變法評價較高,無外乎是“危害了守舊派的利益”“出發點是好的”“變法的精神值得學習”云云。
然而上了軍校,接觸了不少一手史料后,朱云對于王安石的治國理念是徹底無語了。
要是沒有這貨瞎折騰,北宋還能多活起碼幾十年!
最典型的就是搞保甲,玩什么封樁禁軍闕額錢糧。
前面提到,在我大宋“強干弱枝”的政策下,地方州縣往往攢不了不少錢。出于地方行政開支考慮,為了維持地方政府機構的正常運作,搞錢最佳辦法就是和當地禁軍軍官勾結,虛報兵額,然后截留軍餉。
等到了神宗朝,禁軍和廂軍存在大量的缺額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事實了,熙寧四年,皇帝派人統計汴梁禁軍人數時,發現即使是首都禁軍都有1/3的空額。
當時為相的王安石王相公,給神宗皇帝出了一個“天才”的主意——封樁禁軍闕額錢糧+搞保甲民兵。
具體操作就是削減募兵就可以了,能省下許多錢糧,只要拿其中一部分養保甲就可以了,還能剩下大多數的錢呢!
這些剩下的錢該怎么辦呢?
陛下您可以把他們封樁起來啊!
這樣陛下您的直屬倉庫又多堆了一筆錢糧。
王安石給神宗皇帝好好的算了一筆賬:
每用十萬保甲替代六千禁軍募兵,每年就可以多封樁十萬貫∩ω∩
那么又怎么削減募兵兵額呢?
闕額不補即可!
先徹查禁軍實際人數,然后把人數固定下來,今后凡是軍隊上報需要補充,就不補充!但是兵額還保持在賬面上。
看上去很省銀子呀,但是仔細一想,這尼瑪跟讓皇帝去吃空餉有什么兩樣!!!
王安石也以為不補充兵額,禁軍軍官和地方上文官就不會吃空餉了。
真是太天真了,朝廷不給咱們補充兵員和錢糧,把咱們原本吃的空餉拿走了,那咱們大不了繼續吃另一半的空餉唄。
吃空餉可是我大宋的傳統藝能,不是人人都像岳飛那樣清廉的。
比如紹興年間,韓世忠的韓家軍賬面上是六萬人的軍額,后來朝廷給了岳飛個機會去查老韓的賬,岳飛親自一點人數才發現六萬軍額其實只有三萬人!
“王相公端的是好算計,鼓動官家吃空餉,削減六千禁軍換十萬民兵,每年封樁庫就能有十萬貫”仔細品味著王安石的神操作,朱云也是一臉的生無可戀,“可那保甲真能如唐朝府兵那般驍勇善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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