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碰撞 六
說到妖術(shù),王秀實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幾分膽怯。/Www。QВ⑤。cOm\\關(guān)于破虜軍的真正實力,通過前天城外的血戰(zhàn)和今天西門外的接觸,他基本上已經(jīng)了解了。如果這支軍隊真的依賴妖術(shù)取勝的話,那么,他們成功擊殺了如此多名將的戰(zhàn)績就不難解釋了。同理,在這樣一支會妖術(shù)的軍隊面前棄城而逃,也算不得什么不忠于職守。大丈夫能屈能伸么,敵軍用的是鬼神之力,凡人怎么能抵擋得了呢?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幾日來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很多矛盾突然有了調(diào)和之處。王秀實與城俱殉之心已經(jīng)不那么確定了,心底下不可抑止地涌出逃跑的念頭來。逃向哪呢?北、東、西三面道路全斷,唯一有路的地方是南邊。而南下投奔呂師夔,又怎能保證他不是破虜軍的下一個目標(biāo)?
正沉思間,又聽那幕僚說道:“陳賊吊眼不自量力,妄圖以旁門左道取我大城。但我建康城向來正氣當(dāng)空,他這點毫末之技,恐怕傷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先生請講其詳!”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顆稻草般,王秀實大聲問道。
“大人請細(xì)想,陳賊手持鐵棍,卻能冒出青煙,傷人于無形,分明采用的是傳說中的離火之計。所以,大人認(rèn)為其佯取西門而實攻東方,正是窺得五行相克本意!”那名幕僚理論結(jié)合實際,先把火槍發(fā)射時的情形描述了一遍,然后拍著王秀實的馬屁說道。
雖然子有遺訓(xùn)曰,不語怪力亂神。但很多儒家子弟對陰陽五行之學(xué)、道德輪回之說深信不疑。歷史上幾次著名的朝代更替,都有大儒不遺余力地從上天那里尋找根源。因此,新朝代建立后,往往也率先從天道輪回上,給自己找一個立得住腳的借口。從漢到宋,莫不如此。即便是亂華的五胡,也能找到很多儒者為其代言天命。所以像王秀實這伙順天降元的“機靈”者,對陰陽五行尤其迷信,聽幕僚說得煞有介事,紛紛抬起頭向他看去。
那名幕僚姓朱,據(jù)說和理學(xué)大家朱熹還能扯上點關(guān)系。雖然他為人和做事總給祖宗丟臉,但嘴巴上的功夫卻遠(yuǎn)邁其先祖。見幾句話贏得了大伙的關(guān)注,得意地斂了斂衣冠,繼續(xù)白話道:“北方陰極而生寒,寒生水;南方陽極而生熱,熱生火;東方陽散以泄而生風(fēng),風(fēng)生木;西方陰止以收而生燥,燥生金;中央陰陽交而生濕,濕生土。其相生也,所以相維,其相克也,所以相悖。我建康北方為水,陳賊吊眼不敢以妖火攻北城,所以至今北城無敵軍迫近。西方屬金,燥,利于火卻無維系之物,所以陳賊在此大步疑兵,試圖引我軍上當(dāng),幸而被大人瞧破。而東方屬木,木與火相生相維,所以陳賊在東方筑壇,準(zhǔn)備以妖術(shù)攻城…”
朱姓幕僚振振有辭地說道,仿佛他就是陳吊眼肚子里的蛔蟲,早已洞悉了對方心中一切想法。
眾人聽得將信將疑,但在王秀實這樣的主將面前,也不敢指摘朱姓幕僚話里難圓其說之處,只好稀里糊涂地聽著,看看這位姓朱的老兄如何通過五行相克的理論說出些破敵的妙法來。
不負(fù)眾人所望,朱姓幕僚從理論上,把陳吊眼使用妖術(shù)的罪名坐實了,接下來就轉(zhuǎn)入了實際操作方面。指著城外那個越來越高的祭壇,他大聲建議道:“所以,屬下給大人獻(xiàn)的第一策就是,速遣一將出城,趁敵祭壇竣工之前,把它給毀了。祭壇一毀,妖氣一瀉,敵軍自散!”
圍攏在周圍的北元將士一聽,鼻子差點都?xì)馔崃耍行愿窦痹甑奶今R赤系將領(lǐng)張口就罵道:“直娘賊,有本事你自己出城去試試。少在那故弄虛玄,害老子送死!”
幾個新附軍將領(lǐng)也跟著鼓噪起來,生怕王秀實真的聽了此人的說法,派大伙出城拆什么祭壇。從戰(zhàn)術(shù)角度上講,朱大才子的說法并非全無道理,雖然五行之說甚為牽強,但在弄不清敵人目的的情況下,對敵人的工作加以破壞,肯定是沒錯的。
那朱姓幕僚見不小心犯了眾怒,趕緊出言補救:“諸位同僚莫慌,諸位同僚莫慌,聽朱某把話說完!”
“有屁快放,如盡放些不著邊際的臭屁,當(dāng)心吃老子一頓好打!”武將們罵罵咧咧地回應(yīng),抗議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破敵之謀于其未發(fā),乃上策也!”姓朱的乃一煮熟的鴨子,心里雖然虛,嘴巴毫不服軟地說道。見眾人又要鼓噪,咳了兩聲,吐出兩個清晰的轉(zhuǎn)折字,“然而!”
“然而什么,有屁快放!”武將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大罵。王秀實在一邊也無法壓制,只好隨著大伙的性子鬧。
“然而,賊既然在城下筑壇,必有護(hù)衛(wèi)之策,我軍貿(mào)然出城與之交戰(zhàn),難免中其詭計。依朱某之見,若從五行相克上下功夫,即可兵不血刃,護(hù)得城池平安!”
“先生請講!”王秀實終于聽到一句自己想聽的話,迫不及待地問道。
“陳賊驅(qū)火助陣,我等則以水克之。
建康城內(nèi),池塘眾多,若在東城的內(nèi)外兩層城墻間挖一條深溝,以水灌之,則水火相悖相克,陳賊之計必敗。待其計敗,士氣崩潰之時,我再遣一將擊其前,一將襲其后,必建不世之功業(yè)也!”
聞此言,王秀實大喜。無論水是否能克火,在城內(nèi)挖一條壕溝不算什么大工程。陳吊眼在城外看不見城內(nèi)的新舉動,即使攻破了外城,在壕溝前也要受阻,說不定還會被守軍打個措手不及。想到這,他連聲夸贊朱先生計謀高妙,吩咐人立刻開溝。
“還有,自古妖術(shù)皆怕污穢之物。賊人用妖火,我軍不可以常力克之。可于城頭擺放黑狗、黑貓之血,還有黑驢蹄子,人中黃,童子尿等,待其妖術(shù)施展時,一并潑之!”朱姓高人比比劃劃地指點。
立刻有人在王秀實的安排下分頭去準(zhǔn)備,一時間,東城墻根下的士兵、百姓一起動手,拆房子,遷店鋪,搬石頭,抬土,忙了個不亦樂乎。王秀實吃過早飯,在旁邊指點了幾回,放心地返回府衙調(diào)兵遣將去了。至于趁眾人不備的時候派了心腹尋找萬一城池失守后的逃跑路線,以及安排家人準(zhǔn)備干糧馬匹的陰事,除了個別機靈者,尋常人有幾個能看見!
就這樣,城外忙著堆山,城內(nèi)忙著挖河,雙方隔著一道高墻各自忙活了一日夜。第二天一早,王秀實聽人匯報道,城外祭壇竣工,陳吊眼登了壇,正準(zhǔn)備裝神弄鬼。作為城中主將,王某人自然不敢怠慢,趕緊著人備馬,跨過臨時搭的木橋,躍過昨天挖好的水溝,跑上城墻來。
只見宋兩浙大都督陳吊眼一身戎裝,帶著四十幾個彪形大漢站在平頂祭壇上,又是站方陣,又是變隊形,正玩得開心。守城的士兵從沒見過這等古怪之事,紛紛趴在垛口后喝彩。見王秀實來了,幾個機靈的低級將領(lǐng)趕緊在人群中分開一條道,把王大人和他的親信幕僚接到敵樓內(nèi),然后指著陳吊眼說道:“大人,那就是陳賊,從一大早折騰到現(xiàn)在了,不知在玩什么把戲!”
王秀實鼻子里哼了一聲,對幕僚昨日的妖法之說更堅信了幾分。扶著圍欄,沖外邊喊道:“大膽的陳賊,這么一點兒兵馬也敢來攻建康,我勸你速速退去。否則,朝廷天兵來臨,你等連埋尸之所都找不到!”
話音未落,早有會拍馬屁的人扯著嗓子,將這幾句說辭重復(fù)著喊出。城外祭壇上,陳吊眼聽了也不生氣,喊了幾聲口令,把隨行士兵的隊伍整理好,轉(zhuǎn)過身,先沖城墻上施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破虜軍軍禮,然后大聲喊道:“城內(nèi)的士兵百姓聽著,今天,我陳吊眼在此對天發(fā)誓…”
“城內(nèi)的士兵百姓聽著,今天,我陳吊眼在此對天發(fā)誓…”四十幾個大嗓門士兵,如事先排練過般同聲喊道,登時把城墻上的喧嘩聲壓了下去。
“他要做法了!”昨日忙了一天的新附軍士兵畏懼地說道。有人趕緊抬上事先預(yù)備好的狗血、糞便,準(zhǔn)備法術(shù)一發(fā)動,立刻用穢物破法。
“他在跟我們說話,小聲些,聽他說什么!”有機靈者在人群中提醒。眾人的注意力頃刻間集中起來,無論抱著何種目的,都完全投入陳吊眼和他所在的祭壇上。
“破虜軍攻打建康,只是為了驅(qū)逐韃虜。入城之后,秋毫無犯
!”陳吊眼大聲地喊。
“破虜軍攻打建康,只是為了驅(qū)逐韃虜。入城之后,秋毫無犯
!”四十幾個士兵同聲重復(fù)。
建康城的士兵和百姓們都驚呆了,昨日已經(jīng)有人偷看過破虜軍的文告,但大伙都半信半疑。今天,親眼看到陳吊眼身為一軍主帥,費勁力氣修一個祭壇,只是為了跟自己說上幾句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驅(qū)逐韃虜,驅(qū)逐韃虜。秋毫無犯,秋毫無犯…”群山交相回應(yīng),把四十幾個士兵的喊話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回來,在所有人耳邊回蕩。
“床子弩,給我射,給我射!”王秀實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氣急敗壞地命令。
幾個心腹死士分開人群,推來一具床子弩,對準(zhǔn)陳吊眼立身的土丘就是一記冷箭。粗大的箭桿撕裂長空,直奔陳吊眼而去。好個陳吊眼,拔刀在手,輕輕擰了下身子,沖著箭尖奮力一劈,那弩箭飛躍千余步距離,力道早就盡了,受了力后立刻轉(zhuǎn)向,一頭扎進(jìn)了黃土之中。
“讓他把話說完!”城頭上有人喊道。
“不要臉,冷箭傷人!”城墻根,有被新附軍強征來的苦力們怒罵。
陳吊眼高高舉起了鋼刀,陽光自背后照射來,把他的身影打扮得異常神圣。金光中,他大聲喊道:“我今天于此立誓,城破之后,殺一無辜男子,如殺我父。辱一無辜女子,如辱我母。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殺一男如殺我父,辱一女如辱我母!”祭壇周圍,千百名士兵同聲喊道。剎那間,天地中所有聲音被誓言所遮蓋。
“放箭,把所有弩炮全射出去!”王秀實帶著哭腔喊道。他知道,自己糾集百姓守城的算盤徹底落空了,從這一瞬間起,城內(nèi)百姓決不會再幫守軍一分一毫。
親信們開動弩炮,沒頭沒腦地向祭壇射去。陳吊眼帶著屬下,按拳于胸,端端正正地向城上敬了個破虜軍軍禮,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下了祭壇。緊跟著,數(shù)門小炮被推了上來,齊聲發(fā)出怒吼。
“快躲!”王秀實喊了一嗓子,低頭扎進(jìn)人堆當(dāng)中。
炮彈拖著長長的煙尾,飛上半空,未到達(dá)城墻,便將火葯的力道耗盡,落了下去,在半空中炸開。
“轟!”驚雷般一聲巨響,以炮彈落點為中心傳了開去。
“打不到!”已經(jīng)嚇得躲到別人身后的王秀實高興地叫道。他的心腹們的士氣大振,在眾人鄙夷的目光里跳躍著,發(fā)出陣陣歡呼。
陳吊眼也不著急,揮揮令旗,把小炮撤了下來。數(shù)千破虜軍戰(zhàn)士在弩炮射程范圍外列陣而立,仿佛在等著什么好戲上演。
“他們在干什么?來人,快到水西門看看。”大約半炷香功夫后,王秀實終于等不及,大聲命令道。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炮響從遠(yuǎn)處傳來,緊接著,又是一聲。
一聲接一聲的爆炸宛若驚雷,從北邊的天際間滾滾而來。城東方,陳吊眼哈哈大笑,高高地舉起了令旗。
“哪里打炮,哪里打炮?”王秀實焦急地問道。城頭上,守軍亂做了一團。大伙都知道是破虜軍的火炮在響,偏偏誰也弄不明白,火炮射到了何處。
城墻下,被強征來的百姓炸了鍋,推開負(fù)責(zé)看守他們的士兵,抱著腦袋向自己的家中逃去。一些入伍沒幾天的兒郎本來就被陳吊眼的那幾句話說沒了主意,見百姓們逃了,也紛紛放下了刀,加入了逃命的人群。
“有亂跑亂撞,動我軍心者,殺無赦!”王秀實大聲命令。聲音傳出去,卻很難得到執(zhí)行。他的嫡系將領(lǐng)和親信衛(wèi)士縱然想嚴(yán)肅軍法,可這會兒周圍將士有一半以上亂了,哪個不要命的敢去捅馬蜂窩?
就在大伙慌亂的時候,有匹戰(zhàn)馬縱穿城市而來,跑到剛剛灌入水的深溝前,前蹄騰空蹬了數(shù)下,在落水之前立住。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跌下馬背,趴在泥地里哭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賊軍,賊軍從北邊殺進(jìn)來了!”
“啊!”王秀實驚詫地應(yīng)到,實在想不明白北邊的玄武湖水道,如何被人一夜間鑿?fù)āT谑绦l(wèi)的保護(hù)下,分開人群,跑下城墻,隔著水溝問道:“你慢慢說,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船,數(shù)不清的小船,每只船上都有炮,突然從湖中竄過來,突然開火啊。弟兄們一下子就被炸死了大半,敵軍,敵軍用火船炸開了水門,沖進(jìn)城里來了!”報信人哭喊道,脖子一歪,死在了水溝旁。
“完了!”王秀實終于知道,自己在用兵方面到底與陳吊眼有多大差距了。從頭到尾,這位草莽出身的將軍就在牽著自己的鼻子走。西邊和東邊都是疑兵,祭壇更是為了吸引守軍的注意力,敵軍攻擊的重點在北。玄武湖水道入口淺窄,進(jìn)不了戰(zhàn)艦,但小漁船卻可以輕松地劃進(jìn)來。
回頭再找那姓朱的高人,卻發(fā)現(xiàn)朱高人站立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文職幕僚們一個也不見蹤影。
“來人,給我去塞住藏金閣,不讓敵人一兵一卒進(jìn)來!”王秀實大聲命令。玄武門與內(nèi)城之間還有一道堡壘,守住那個堡壘,敵軍就很難將戰(zhàn)果擴大。
幾個心腹武將答應(yīng)著,召集人手去救援。可昨天臨時挖的水溝上只有幾條木板做橋,短時間內(nèi),根本不可能跑過去太多士兵。將領(lǐng)們忙亂著,呼喝著,聚攏士兵。好不容易湊齊了兩個千人隊,回頭再找,王秀實大人卻不知道去哪里調(diào)兵了。
“大人呢,大人呢?”王秀實的心腹武將譚國維著急地問。
沒人能回答他,入耳的,只是越來越清晰的喊殺聲。
“弟兄們,咱們吃糧當(dāng)兵,賣命的時間到了!”譚國維扯著嗓子,做完最后的動員。然后,帶領(lǐng)著人馬殺向藏金閣,才走了一半的路,兩千士卒就失去了大半。剩下的全是些老兵油子,一生中不知道曾經(jīng)更換了多少次號衣的。
“他娘的,殺!”譚國維悲憤地狂吼,滿腔郁悶在喉嚨間化作一呼。呼完,扔掉手中的刀,掉頭向附近的胡同鉆去。
跟著他的老兵見主將如此,紛紛棄械脫隊。刀劍,號衣扔了滿街,唯恐扔得慢了,讓人認(rèn)出自己的身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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