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縞素貴女(十一)
清晨下了一場雨,雨停以后,天卻沒有放晴的意思。
長廊外并排擺放的幾盆粉荷,翠綠的荷葉發出水洗過的光澤,幾顆飽滿晶瑩的雨露在荷葉上隨風追逐。
江芹的胳膊撐在朱色欄桿上,雙手捧著書,全情投入。
連肘部的衣裳被屋檐滴下的雨水洇濕了都沒有察覺。
她已經完全陷入《西海志》那一個個光怪陸離,驚心動魄的故事中,屏蔽了外在的一切。
說好的一起看,起初,翻頁時她還會問上他一句,幾頁以后,扎在書里就六親不認了。
在宋延看來,她臉上的表情似乎比書上的故事更精彩,在閱書的間隙,不自覺地抬眼,領教她的“眉飛色舞”。
“常人看書不過費眼,江姑娘看書費的卻是臉。”
他望著她擰巴的眉頭。
空氣中滿是潮氣,水霧仿佛將她眉眼柔化了,額邊幾縷發絲隨風而動,她卻專注得無暇去拂。
宋延一怔,像是預感到什么,隨即將目光放回書上。
江芹驟然抬頭,不滿地打量了他一眼。
接著板正身體,邀寵的小貓般朝他那兒挪,語氣活像個熱心推銷的小販:“你這樣和我面對面坐著,字都是倒著的,看起來不會不方便嗎?還是并肩坐吧。”
挪到一掌的距離停下,連連驚嘆:“這個桃妖報恩的故事反轉又反轉,我剛剛大氣都不敢出,你看……”說著抬起手臂,輕薄的衣袖一下褪到肘節,一截皓白的小臂送到了宋延眼下,“都起多少雞皮疙瘩!”
此舉非禮。
他別過頭,用衣袖擋了一下:“江姑娘如此忘情,可還記得這是什么書?”
“記得啊,王鄂寫的《西海志》嘛。”
初聽名字,她理所當然地認定是本文縐縐,讓人沒法耐心讀下去的書。
誰知王鄂筆法通俗易懂,老幼皆宜,情節跌宕起伏,把普通的神怪故事寫得有血有肉,卻又不落入俗套,看著就跟電影似的,沒看幾頁就入了迷。
書上的文字乍看之下,像是銅版印刷,細看以后才發現,應該是親筆寫成的。
只是王鄂筆跡工整,刻意模仿了印刷的字形,因此有種以假亂真的感覺。
“一妖一人成親生子,又有什么好看的。”宋延淡淡道。
江芹吃驚地望著他,字都是倒的,他居然真的看進去了。嘴上吐槽,心里對情節不也記得很深嘛!
嘴角翹起,忍不住打趣他:“總結得很到位,看了一個時辰也沒見你走,明明看得很高興嘛——”
“兩位仙師,小姐醒了!”
長廊拐角傳來粗糙沙啞的聲音,兩人雙雙抬頭。
只見一個臉上沒有眉毛,額前沒有頭發,身著茶色半臂的婢女疾步朝他們走過來,手上捧著兩把傘。
她是晏富春身邊僅剩的一位侍女,名叫珍珠。
江芹看見珍珠第一眼時,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見到了一個清朝人。
她前額的頭發少得可憐,發際線幾乎可以從后腦勺開始算起。
然而得知珍珠之所以變成這樣的緣故,心中不免格外憐惜她的遭遇。
一年前,晏富春二度縱火,火勢兇猛又正值深夜,是珍珠在第一時間把她帶離了火場。
本已逃離的她想到小姐每日必閱的《西海志》落在床榻,為了去取這本書,再次進入了火場。
那時火勢已經變大,燒塌的槅門擋住了她的去路,生生將她困在火情中。
熱浪撲面的那一下,珍珠的頭發和眉毛都著了火,嗓子也被濃煙嗆壞了,好在性命保住。
幾個老媽媽在火場里發現她的時候,人已經昏厥過去,《西海志》卻被她貼身放在胸前,一寸都沒有燒著。
“走吧,去看看。”宋延站起身來。
江芹應了一聲,面帶不舍地合上書。
三人前后走著,廊外六角樹池中松樹高聳,滴滴答答往下墜著雨露,風中送來淡淡的土腥味。
發現珍珠的眼睛不離她手上,江芹便主動接過她手上的傘,把書交還給她:“真是本好書,我生怕碰壞了,翻頁都不敢多用勁。珍珠,王公子只寫了這么一本書嗎?可還有別的?”
珍珠小心翼翼地接過,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帕子,把書裹了起來。
這才搖搖頭,用她粗糙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咳血的嗓音回答:“小姐愛看話本,尤其神怪故事,房中也有別的話本,可小姐睡前只翻看它,旁的絕對不行。奴婢來府上只有一年,伺候小姐的年歲不長,只知道這書是王公子托少夫人遞進來的,仙師不如問問少夫人吧。”
江芹點點頭,不做言語。
《西海志》中算算大致有十幾個長短不一的神怪故事,最后的《雙箸》明顯是篇尚未完成的故事,王鄂為什么不把它寫完呢?
是因為分成幾卷,還是因為突發了什么事,導致他不能寫完?
江芹心中一頓,抬眼看去,發現宋延回首過來,也正在看她。
目光撞在一起的瞬間,他眉頭一壓,旋即轉過身去,盯著宋延的背影,她攤開自掌心看了一眼法印,不由自主地翹起嘴角。
同心印也沒想象中那么難嘛。
原來他在想這個問題,嗯,確實值得細想,不如幫他問問。
“珍珠,你到晏府只有一年的時間,那么你來的時候,恰巧晏小姐病情已經加重,不能說話。你又是如何知道她尤其喜歡看神怪故事的?”
聞言,宋延背影一怔。
珍珠有些意外地看著江芹,眼神閃爍,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今年的上元節,少夫人對小姐說話,奴婢在外室聽見了。她說,她艷羨小姐,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又說王公子知道小姐喜歡看神怪話本,親手寫了這本《西海志》,天下獨一份。”
“王公子把書交給少夫人那天,書局的人也在,想用豐厚的酬金請他答應付梓。但王公子不為所動,說是給小姐一個人寫的故事,不需廣印。少夫人之所以在小姐床前說這些,也是希望小姐快點想起來,好起來。”
付……付梓是什么?江芹心想著,腦海中突然出現默然又森冷的回答——書稿付梓,廣為刊印,江姑娘,你說付梓是什么。
這就被發現了嗎。
背脊的涼意直往脖子上躥,察覺到他又冷又寒的眼光停在自己臉上,江芹乖覺地挽起珍珠的手臂,打著哈哈躲開了:“可是你自己說要教我的,反悔也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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