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水仙何別（二十三）
血元鮮紅，如同還有余熱。
旁人聽不見，江芹卻能聽見，血紅珠體中迸出的嗚嗚鬼哭。嗚嗚咽咽，如同滾滾冷風(fēng)吹過山林溪間。活人制成的血元，何等殘烈。
隔著屏風(fēng)，一道細(xì)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宋延坐在床沿, 隱在半明半暗間，眉目如畫。絲絲縷縷篩過的暖光，像迫不及待想擁抱他的紅塵煙霞，在他身邊流連不肯離去。
朦朦朧朧，辰光氤氳。
不知為何，江芹覺得，此時的他不言不語，遙遙看來, 比任何一刻都更像是一位仙人。
成仙，斫斷軒轅神樹，還給族人被剝奪去的壽數(shù)。
他還記得自己的心愿嗎？
金盤生冷，仿佛握著堅(jiān)冰，江芹不適地動了動手指。
腳步聲一步步走近，大手取走她手上金盤。身后傳來開門聲，等候在廊下數(shù)十傀儡魚貫而入。
沉沉悶悶的氣氛突然破冰，像冰河突然涌進(jìn)一串魚兒。
于是備水，開窗，擰帕，飯菜落桌聲交疊響起，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這中間，宋延的腳步聲停頓在屋外，半晌，方才又進(jìn)到屋內(nèi)。這時，桌上飯菜已經(jīng)預(yù)備齊整，江芹洗漱完畢, 坐在桌上，神色寡淡，面前一碗醒酒湯還是滿的。
她看著兩碗湯色清白的雞茸蓮葉羹艱難地吐著最后幾絲熱氣，茍延殘喘，奄奄一息，突然皺起眉頭。
血?dú)怏E然濃重，厚如鐵銹。
不用猜，她知道宋延回來了。
他避著她服食血元，大約也在凈房梳洗過，所以血?dú)饫镞�有股淡淡的皂香。
他不說話時的模樣，與從前沒什么分別。
江芹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樣子。龍門村民惶惶不安，恍然見他一劍破混沌，驚為世外客，回過神，紛紛跪在他面前，稱他“劍仙”。
她的心，像一把鈍刀在割。
鈍得一塌糊涂，拉鋸著她的心臟。
不知不覺，身子微微顫抖。知道他在看，忙捧起早就放冷的醒酒湯，咕嘟咕嘟, 胡亂灌下幾口。陳皮酸澀，被湯水煮過更是酸得牙倒，酸氣直往鼻端冒。
“好酸啊。”她狠狠地埋怨一句，發(fā)覺鼻音濃重，忙抓來手邊帕子蓋住眼鼻。
她想幫他，幫他濁去侵入身體的濁氣，幫他回到從前。可這一刻，舉棋難定，竟不敢，竟有些畏懼從心里萌生出來。
她怕了。
怕意識恢復(fù)之后，怕見到，宋延清醒后，如何面對曾經(jīng)一日服用過這么多血元的自己。
永安城遇見世代行醫(yī)的林三公子，林三感嘆他功德無邊，終一生所能救治的人，遠(yuǎn)遠(yuǎn)不如他多。宋延卻說：都是救人，沒有分別。
他沒有害過任何無辜的人，自甘凄苦，渡過二十多年。
一雙手，清清白白。
卻在這時，沾了滿滿血腥。
“宋延，你想成仙嗎？”她抽了一口氣，肺腑酸脹到發(fā)疼，不等他回答，先笑了起來，“如果你能成仙，一定是位好神仙。”
她一直這么覺得的。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不管在赤龍大澤還是人間。
他一定不同斬?cái)嗵焯荩蓱勅俗宓哪切┌谅裣伞?br />
一定會是位垂目低首，望得見世人痛楚，心懷蒼生的好神仙。
到那天，坐臥云端，不必再背著全族希望，背著神樹侍者的重?fù)?dān)，可以好好喘一口氣。
你會如愿的。
一定會的。
江芹想擠出一個笑容，練習(xí)了幾次，懊惱不已，怎么就做不到，明明這么簡單的一件事！
風(fēng)過無聲。
宋延邁出半步，手在半空突然頓住。
掌心同心咒的咒印閃動，他怔愣片刻，選擇退回原位。
現(xiàn)在的他，渾身血腥，臭不堪聞。
近身，只會讓血?dú)忡枞玖怂那鍧崱?br />
宋延一語不發(fā)，身形瘦削，如一筆孤松挺立在她面前，袖中手如同執(zhí)著地獄烈火，源源不絕地灼燒他。
等她平息下來，還是沒有上前，看著她，收回不知抑制多少次的手，沉聲道：“你我將要成為夫妻，直呼名姓未免生分，芹芹，喚我元君。”
江芹怔怔地抬頭，眼眶是紅的。
望著他的雙眸，心跳驀地漏了一拍。不知為什么，她有種直覺，沒由來的直覺——宋延似乎，不再追求成仙了。
這雙眼里氤氳著的，如霧如云，盤繞遠(yuǎn)山。
可她目力很好，一眼就能撥開云霧，見到一寸寸，一分分起伏山脈。
夫妻也好，稱呼也好，都是山前圍繞的云霧，障眼而已。她蹙緊眉頭，猛地?fù)荛_層層阻礙，見到的，只有這份幽微心念。
這是第一次。
從他眼中，看見那束燃了多年的光，竟滅了。
門敞著，風(fēng)有些冷，吹進(jìn)屋里，他只穿著一身長衫。冷風(fēng)潛入，托著那卷空袖飛揚(yáng)，無聲無息。風(fēng)卷得容易，看者卻心頭沉悶。
他的臉有些蒼白，神色晦暗。
雙唇洗過，血色還是殘留在上頭，泛著偽飾的鮮紅。
沒等她開口追問，身形一晃，大手扣住桌沿，緊接著便是瓷碗順勢翻落地面，哐啷一聲，轟然碎了個四分五裂，湯羹破了出來，最后一點(diǎn)余熱也沒了。
宋延神色痛苦，低下頭，轉(zhuǎn)眼間滿額是汗，幾處青筋爆顯。
“你這是怎么了！”
江芹立即起身，飛撲到他面前，雙手觸到緊繃肌肉，驚了一跳。
猝不及防，才抓到手，衣料當(dāng)即嗖嗖幾響抽離她的手心。一聲巨響，宋延轟然倒地。
黑紅兩氣纏繞斷臂傷口，攢動著，仿佛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
江芹按下眼中掠過的慌亂，立刻跪地抱起他，雙手顫得厲害。
用盡全力，總算，將人挪到自己懷中。
宋延昏厥不醒，汗水順著眉眼滴落，渾身死死繃著，眼睫輕顫，戰(zhàn)栗不止，一道蜿蜒血痕從駭人的傷處無聲蔓延下來，須臾，染紅空蕩無物的衣袖。
點(diǎn)點(diǎn)溫?zé)幔高^衣襟。
濕潤了江芹胸膛。
她盯著洇開的血色，像望著一團(tuán)火焰。猛地扯開衣襟，血肉模糊傷處長出幾簇頂著紅血的肉芽，正古怪地?fù)u動著。
眼中淚光閃爍，頓了頓，咬牙道：“叫陳徑來！我要見他！”
(https://www.dzxsw.cc/book/174983/70992475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