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在下。

　　雨珠捶打著被震開的窗扇，吱呀吱呀輕響中，小小水珠迸濺。

　　他撐著傘，站在雨幕中，身子高挺，宛如一株孤松，完全看不出受了重傷的模樣。雨水順著傘沿滴落，砸在泥濘土地上。江芹愣愣望著他，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四目相對，宋延嘴角微揚，虛弱的臉上展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不知過去多久，抬手一抹，她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不由一愣。

　　她不想哭，伸手去抹淚，卻怎么也抹不干凈，剛剛拭去，又有新的奪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只是一個笑容而已，為什么勾起心里那么多無名的委屈。

　　三天，不過三天。

　　仿佛數(shù)年未見，久別重逢。那顆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心，在見到他笑容的這一刻，全部得到安然無聲的撫慰。眼看著宋延快步向她走來，帶著濃濃的雨水氣息。

　　將她緊緊摟緊懷中。

　　一股熟悉的梅香撲面而來。

　　“還好，你沒事。”

　　說罷，輕咳了兩聲。

　　他清瘦了許多，雷師塵的舊衣穿在身上，有些松晃，滿袖潮冷。指尖冰涼的手按在他窄瘦的腰間，輕輕掐了他一把，聽見他悶哼一聲，立即害怕地縮回手去。

　　昂起頭，眼里霧蒙蒙的，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自己先笑了：“你會疼，那就不是夢。”

　　宋延一怔，搖頭失笑，生了一層薄繭的掌心輕輕撫著她發(fā)頂。

　　久久凝視著她。

　　白耳大狌看看江芹，又看看宋延，唧唧叫著將腦袋硬塞到兩人中間，不斷蹭著宋延的胳膊，也要他摸摸它。一只細(xì)白的手默默伸出，戳中它的眉心，將它向后推了幾分。

　　這場綿綿的雨，直下到傍晚時分才停。

　　江芹將盡日自己想出的辦法，連同曹獬所說種種，細(xì)細(xì)告訴了宋延。兩人坐在窗前，話盡時才發(fā)現(xiàn)，天色漸晚，雨也停了。

　　算來，在進(jìn)入豫州之后，阿備再也沒有送來的聲符。進(jìn)入雷州前后，出了太多事，想來京城在這段時間，或許就出事了。

　　屋里很安靜。

　　靜得只有兩人呼吸暗自起伏。

　　提到慎思的身世時，她不自覺放低聲音，說完后，靜靜數(shù)著從茅草頂落下的雨珠，不敢看他。

　　一滴，兩滴，三滴……

　　空氣中彌漫著土草腥氣，從窗外看去，能見到幾根被震得歪倒的籬笆，江芹喉頭干澀，正想起身去倒水，忽地聽見他開口，低聲說：“師父曾留下遺命，若見血玉江氏后人，需得門中弟子盡力相護(hù)。還記得千春樓外，宴嬰佯裝狐妖時，對你爹說過的話嗎？”

　　江芹搖頭。

　　當(dāng)時她一心驚于石伯的死，心亂如麻，許多細(xì)節(jié)記不清了。自己的宴嬰偽裝的狐妖口口聲聲聲稱自己的黃鶯谷的狐貍，但被宋延識破。

　　事后想想，從見到石伯那一夜，宴嬰便開始試探她。

　　用嫁妝用故事，頻繁試探，看她是否真的失憶了。

　　現(xiàn)在回想，當(dāng)時她不察對方本意，真當(dāng)他是忠心耿耿的仆人，從未曾想過，石伯就是夢里那個可怕的妖魔，是害死江家十幾口人命的真兇。

　　“四界地靈轉(zhuǎn)生之所，唯各自獨侍從可以感應(yīng)。宴嬰提及的，江氏天命依附之主，指的其實是我?guī)煾浮！彼窝宇D了頓，道，“靈兒與我提過你家中密室石碑碑文。江家祖上身陷陵山王宮時，或許正是侍從靈力使其與血玉相容。唐寄奴派出宴嬰尋找江氏侍從，為的是，找出最后一個的轉(zhuǎn)生者。”

　　“所以……”江芹抽了口氣，“唐寄奴之所以大費周折，是因為我爹能感應(yīng)出四界地靈的轉(zhuǎn)生者？”

　　她似乎明白了。

　　看來曹獬不是酒后胡言，唐寄奴如果真是天軌上的煞星轉(zhuǎn)世，四界地靈必然是他命中克星。而今，丹陽真人已死，那么唐寄奴呢，唐寄奴還活著嗎？

　　如果唐寄奴已經(jīng)死了，那在幕后操縱這樣一切的，又是誰？

　　她忽然想起楊違與施可封，十幾年前，宴嬰妖已經(jīng)潛入江家，卻沒有行動，更沒有稟報唐寄奴，過了十幾年之后，有人派出楊施二人前來桃源緝拿宴嬰妖。

　　距離宴嬰妖入江府，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是誰重新挖掘出這件舊事，時隔多年，重新下令追捕宴嬰？

　　唐寄奴？還是他昔年從屬擁躉？

　　茅舍相隔得很近，雨聲一停，便傳來沉重的呼嚕聲。

　　曹獬還沒醒。

　　自他吼了一嗓子之后，像抽取魂魄般，噗咚一聲坐下，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

　　丹陽真人錯算一步，重塑天梯萬民流血，這些，又是什么意思？

　　重塑天梯……

　　江芹望著濕漉漉的窗沿，不禁打了個噴嚏，短短幾瞬，想到一個可能，面色微變。轉(zhuǎn)頭望著宋延，正想開口，情不自禁，又是一個噴嚏。

　　“阿嚏————”

　　京城臘月二九。

　　新年在望。

　　天公大雪如席，清晨，冒著大雪從各寺出來的僧人手執(zhí)鐵片與器具，沿街敲打，腳踏在蓬松柔軟的白雪上，口中念著：“天色陰暗，今日大雪。”

　　雪日，京城中大多人家尚未醒來，元氣大傷之后的市集早開的鋪面也不多。

　　道路上車撤滿布，車轍痕跡交錯，錯綜復(fù)雜，一路向著御街前行。幾輛馬車從報曉僧人身邊匆匆駛過，馬車前掛著防風(fēng)照明燈籠直打晃。

　　這些都是趕著進(jìn)宮，在待漏院中等候上朝的京中官員。

　　自皇帝病重，岐王府侍疾在榻，朝中官員想盡辦法，還是許久未能面見圣顏，前一陣是王皇后生父壽誕，王家派人入宮，也未能如愿見到王皇后一面，官員暗暗生疑，內(nèi)廷必有大事。

　　京城亂象頻發(fā)，妖魔過后魔劍殺人。

　　百姓與朝臣不如修門弟子，見慣妖魔鬼怪，已是人人自危，膽戰(zhàn)心寒，日日像是受驚過度的麻雀，聽不得一點風(fēng)吹草動。而今曹太后端坐殿上，把持朝政，晏籌官復(fù)原職，協(xié)同太后主持大局。

　　那些因晏籌支持皇帝尊封生父一事而頗有微詞者，一時摸不著頭腦。

　　今日，宮中忽然傳出王皇后薨逝的消息，消息傳開，人心惶惶。

　　僧人躲避在道路邊，一面報曉，一面看著一輛輛急速馳騁的馬車，神色糊涂，只覺一大清早，官老爺?shù)能囻{架勢洶洶，渾然不知，京中又有下一場浩浩蕩蕩的大雪，即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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