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這一年的開始，還沒有人可以意識到，嘉慶二十三年，將會成為一個別離之年。

        嘉慶二十三年二月之初，正是春意盎然，草長鶯飛之際，嘉慶的御案之上，卻忽然多了一份請求致仕的奏疏。太保、大學(xué)士董誥，這一年已經(jīng)七十有九，再無力應(yīng)對朝廷政事，便即向嘉慶上表，請求辭官歸田。嘉慶這一日也特意召見了董誥，最后一次和這位輔佐了他整整二十年的老臣獨(dú)對詳談。

        “董誥啊，這些年朕強(qiáng)留你做這個軍機(jī)大臣，也是辛苦你了。”回想董誥二十年勤勉任事，嘉慶自然也對董誥有些不舍，對他安慰道：“其實(shí)朕幾年前也想著，若是軍機(jī)處之中，尚有決事穩(wěn)妥不遜于你之人，朕就準(zhǔn)你致仕，可這些年下來，朕在京官之內(nèi)，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參決要事之才能夠和你相比的人啊，這一轉(zhuǎn)眼，你也已經(jīng)老成這樣了，是朕慚愧啊。”

        “皇上切莫如此自責(zé)，老臣看來，托中堂、盧宮保之才決不在老臣之下，老臣致仕以后，還請皇上重用他二人。”董誥也對嘉慶答道。

        “董誥，你與托津、盧蔭溥二人共事也有六七年了，他二人什么情況，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嘉慶回想朝臣之狀，卻也嘆道：“他二人辦事之能有余，決事之周詳，便有不足，總是不如你明白。但董誥啊，朕也知道你平日言事之風(fēng)，你凡有建言，一概不留奏稿，只在朕面前獨(dú)對，所以朕知道你敢于進(jìn)言，能夠參決要事，外人，尤其是那些新任言官御史，可大多都不清楚啊。朕也不瞞你，就朕這里，都收到過好幾次御史上疏，說你年邁無能，要求朕提前令你致仕，你這樣一生謹(jǐn)慎，倒是朕對不住你了。”

        “皇上，臣一門兩世深受皇恩，自當(dāng)竭力相報(bào)，是以凡有要事，皇上咨詢于臣，臣不敢有半分隱瞞。但臣之言語，是為了江山社稷安定，并非為了在群臣之間引以自炫。外人是否了解臣這些上言，便也不重要了。”董誥依然誠懇地向嘉慶回答道。

        “無妨，煌煌國史，自有記錄，后世史冊，會給你公允之見的。”嘉慶也向董誥勉勵道，只是說起用人之事，嘉慶卻猶有疑慮，不覺向董誥問道：“但這決事之人，就算朕一時尋不得，總也要有一兩個可用之人啊，朕清楚，天下重臣你最為清楚，不如……你再為朕推薦一些可堪宰輔之人，如何？”

        “皇上，其實(shí)臣也清楚，皇上最重直省之任，凡京中要員有實(shí)干之才者，皇上往往以督撫之任予以拔擢。所以臣想著，若是督撫之中有才堪治事者，皇上自可召其歸京，他們精通庶務(wù)，就算入主軍機(jī)處，也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董誥聽著嘉慶之言，卻也隱隱有了另一個念頭，畢竟到了這一年，嘉慶也已經(jīng)五十九歲，言語之間，早年的疾言厲色也已經(jīng)逐漸消散，或許嘉慶詢問于己，也是在為下一代輔弼之臣做打算。

        “你所言確也有道理啊，但這軍機(jī)處……也罷，畢竟朝廷大事，也不一定非要經(jīng)過軍機(jī)處嘛。”嘉慶卻也想到，軍機(jī)處畢竟是掌管機(jī)要之地，需要精于部務(wù)，能夠保守機(jī)密之人坐鎮(zhèn)，但即便如此，如果給地方督撫加大學(xué)士銜，令其歸京進(jìn)入內(nèi)閣，同樣可以在內(nèi)閣以備顧問，先前他便已加了云貴總督伯麟?yún)f(xié)辦大學(xué)士，以后如法炮制去，卻也不難。又向董誥問道：“還有，京中新晉言官御史之中，依你之見，可有得堪大用之人？”

        “回皇上，如今御史之中，臣之意有二人可用，御史卓秉恬，御史陶澍，此二人上言最勤，而且每有議論，均言之有物，皇上可以對他二人繼續(xù)拔擢，卓秉恬可參預(yù)部務(wù)，陶澍此人……臣看過他奏疏，知道他對民生實(shí)務(wù)，最為關(guān)切，皇上可以先以府道之任委之于他，若他果能任事，再繼續(xù)提拔不遲。”董誥回答道。

        “卓秉恬和陶澍……朕知道了。”嘉慶也對董誥答道。

        “還有一事，臣之意，愿皇上三思。”不想董誥又補(bǔ)充道：“近年來，多有言官御史言辭激切，頗預(yù)旗務(wù)，依皇上之意，御史不曉旗務(wù)，便不當(dāng)妄言。臣想著皇上之意本來不錯，但這些御史，臣卻以為本為議論朝政，以匡時弊，卻并無其他心思，給事中鮑桂星、御史羅家彥，皆以言及旗務(wù)而被皇上貶謫，但他二人本是赤誠之輩，皇上是可以重新啟用的，更何況，鮑桂星上言旗民之用，皇上本來……本來也是那樣做得啊？”

        原來董誥所言鮑桂星、羅家彥二人，都是這幾年里被嘉慶貶謫的言官，鮑桂星上疏以為嘉慶應(yīng)該重用漢官，羅家彥則上言請求八旗多加從事紡織之業(yè)，借以紓緩旗人困乏之狀。嘉慶以為二人之言動搖國本，一度將二人貶官，但事實(shí)上，這時地方督撫，總督已是旗民各半，十五巡撫也有十二人出于民籍，旗人督撫反而逐漸成了少數(shù)，是以董誥才借實(shí)情為名，請嘉慶寬免二人之過。

        “董誥……你所言也有道理。不如這樣，明年，朕也會赦免一批罪臣，到時候，朕就讓他們回來吧。只是……”嘉慶想著到了下一年，便是自己六十大壽，屆時赦免罪行不重的犯事官員，亦或重新拔擢一批貶謫之人，也都是順理成章之事。可想起六十大壽，嘉慶自也頗覺感懷，不禁又對董誥嘆道：“不想朕親政至今，也已經(jīng)二十年了，這一晃你快八十了，朕也六十了，朕也是……也是真的舍不得你們啊。”

        “皇上，切不可有此不祥之言，皇上神色尚健，自可長享天下太平。”董誥忙對嘉慶勸道。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啊……”只是嘉慶念著“天下太平”四字，卻不知為何，總有一絲遺憾，沉默半晌，嘉慶方對董誥點(diǎn)頭道：“董誥啊，你致仕之后，也務(wù)必安心休養(yǎng)，來年朕萬壽盛典，朕還……還等著敬你一杯酒呢。”

        “臣謝過皇上，愿皇上……平安長壽。”董誥也再次向嘉慶一連三叩，以示辭別。

        看著董誥離去的身影，看著空無一人的養(yǎng)心殿東暖閣，嘉慶的心中竟也多了幾分落寞。或許，屬于自己的日子，也已經(jīng)不多了……

        而最后一次離開皇城之時，一向小心謹(jǐn)慎的董誥，也終于輕松了下來：

        “哈哈，今日之后，老夫的畫作，才終于能夠圓滿了啊……”

        但董誥這時還未能想到，就在致仕之后半年，自己便因年邁之故，漸漸染病不起，最終與世長辭，謚曰文恭。嘉慶希望他參加自己六旬萬壽的念想，終是未能實(shí)現(xiàn)。

        董誥致仕之后，嘉慶也提拔了協(xié)辦大學(xué)士戴均元與兵部尚書和寧擔(dān)任軍機(jī)大臣。然而一年之后，和寧便因年邁體衰，被嘉慶調(diào)回兵部專任部務(wù)，嘉慶又提拔了文孚進(jìn)入軍機(jī)處，文孚也是嘉慶所任命的最后一位軍機(jī)大臣。

        就在董誥致仕的同時，廣州的阮元卻也收到了一份訃告，阮元看了，當(dāng)即悲痛不已。原來上一年冬天，定居江寧的孫星衍回到常州祭祖掃墓，然而上年江南又是寒冬天氣，孫星衍祭掃之時更是奇寒徹骨。結(jié)果孫星衍方才回到江寧，便即一病不起，最終藥石難愈，于嘉慶二十三年正月十二日在江寧病故，終年六十六歲。

        回想自己與孫星衍相識、相交四十余年，雖說心性行事，孫星衍與阮元亦有不同之處，但孫星衍品行高潔，阮元從來欽服，以為知心好友之中，孫星衍當(dāng)在三數(shù)之列。此時忽失摯友，阮元心中又如何能夠平復(fù)？這一日阮元直哭了半日，在督院之內(nèi)為孫星衍設(shè)了靈堂，親為致奠。

        而就在孫星衍的訃告送到廣州之后兩日，福建卻也來了一份快報(bào)，上言福建布政使李賡蕓被下屬控告索賄，閩浙總督汪志伊聞訊之后，便即將李賡蕓收監(jiān)，可是不過數(shù)日，李賡蕓竟然在獄中自盡身亡。阮元看了這份快報(bào)，也是驚嘆不已，久久不愿相信快報(bào)之事為真。

        “生甫兄……怎么會呢，我在浙江主政八年，賑災(zāi)安民之事，多賴生甫兄主持其間，聽聞不少浙江百姓至今感懷。生甫兄為人也從來清廉，即便是我在杭州，除了公事他也絕少與我往來。怎么到了福建做了布政使，如今竟然……可話說回來，汪總制督撫各省一樣有二十年了，也是直省督撫之內(nèi)難得的能臣啊？難道生甫兄離了浙江，心性竟真的變了不成？可即便如此，他為何又要自尋短見呢？”

        想著嘉慶九年浙江雨災(zāi)，李賡蕓與自己一同設(shè)計(jì)迫使商人余亮、周華出糧賑濟(jì)處州，那一計(jì)成功的關(guān)鍵便在于汪志伊也在蘇州為自己出具了一份花押，方引得余周二人入彀。昔日同舟共濟(jì)的同僚今日竟公堂相見，而李賡蕓也因?yàn)槟�名其妙的“貪賄”之事暴死獄中，和自己陰陽永隔。想到這里，阮元心緒更是黯淡，又擔(dān)心李賡蕓索賄之舉為實(shí)，一時竟不敢為他增設(shè)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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