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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章 最后的入京路


而接旨之后,阮元也為陸建瀛設了茶席,以表慰勞之意。想到重逢鄉舉之人,朝中往往有之,可加恩太傅之事卻不多見,阮元也向陸建瀛道:“陸中丞,老夫閑居在家這都快十年了,沒想到皇上如今還能記得老夫,正是皇恩浩蕩啊?”

        “哈哈,阮相國,不,得叫您阮太傅了,下官倒是聽說,這次皇上能夠加恩太傅,也是因為您學生的一道上疏啊?”陸建瀛也向阮元笑道:“如今的安徽巡撫王植王中丞,聽聞是姚文僖公弟子,姚文僖公昔年又是太傅高足,王中丞也算太傅再傳弟子了。正好今年是太傅鄉試中舉六十年,王中丞便即上奏皇上,請求皇上讓您這位師祖再赴鹿鳴宴。皇上念及太傅昔年勞苦功高,所以不僅準了王中丞上奏,還為太傅連加七級,如今國朝之內,便又有了一位位列三公之人了。”

        “是嗎?沒想到我的再傳弟子,至今尚念著這份師生之情啊?”阮元也向陸建瀛道:“既然學生們還想著我,皇上也同意了這件事,那我就再走一趟吧。八月之際,我自然會讓家人去備下船只,南下江寧,再赴鹿鳴,自然是令人欣慰之事啊。”

        “阮太傅,皇上的意思……不是讓您去江寧。”不想陸建瀛卻向阮元說道:“皇上說,太傅昔年致仕,走得太過匆忙,皇上也一直惦記著太傅,說是那個時候和太傅見面太少了,如今也……也想著彌補昔年的遺憾。所以皇上是想讓太傅再去一次京城,參加京城的鹿鳴宴,京城鹿鳴宴的排場,那可比江寧大多了。還有,皇上也想著……想著再見太傅一面。至于舟楫之事,太傅便不用操勞了,下官這幾日便為太傅備下行船,太傅隨時可以北上。”

        “原來是這樣啊……那、那就有勞陸中丞了。”阮元聽到道光讓自己再赴京城,心中自也欣喜。可是匆匆十年,如今天下早已不復往昔之狀,那些新科舉人,又會怎么看待自己這個舊日相國呢?

        只是念及學生,阮元卻又想起一事,便即向陸建瀛問道:“陸中丞,我在蘇州的學生前些時日曾給我來了一封信,上面提及如今江蘇撫院正在籌備漕糧海運一事,這件事,是陸中丞在主持嗎?”

        “不想太傅致仕多年,卻還念著朝廷大事啊。”陸建瀛也向阮元答道:“不瞞太傅,確是如此,前些年因戰事之故,漕運幾為中斷,加上江南之地,其實一直都有許多士人在呼吁漕糧海運之事,畢竟當年文毅公行海運兩年,那一批士人幕友,都已經親眼看到了海運之利啊?所以這一次有人上疏建議皇上重開海運,皇上便也沒有反對,而是準許江南四府一州漕糧,從今年起便一并由海運送往天津。下官幕中也多有昔年在文毅公幕下為客之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是欣喜不已啊。而且文毅公昔年嘗試海運,本已留下雇募商船,慎擇運道之法,下官按部就班來做,自是可以水到渠成的。”

        “是啊,沒想到這件事終于……”阮元自然清楚,所謂漕糧海運,主要指的就是江蘇、浙江二省漕糧北運之事,其他有漕各省均在內地,并不沿海,無論海運漕運,都需要在內河水道行船,其實無需更革。而江南四府一州的漕糧就可以占到全國漕糧的將近一半,是以只要江蘇改行海運,海運之事就完成了一大半。四十年前的海運之議,如今終于再次得到實行,阮元自也欣慰。但即便如此,阮元也向陸建瀛道:“漕糧海運,我一直是支持的,只是更革之際,陸中丞還需善待那些旗丁水手,要保證他們不會因為漕運更革,竟把飯碗丟了,江南漕幫人數不少,可有勞中丞操辦此事了。”

        “多謝太傅賜教,漕幫安置之事,下官自會盡力。”陸建瀛自也應過了阮元,可不想他海運之語方畢,便即又向阮元說道:“其實除了海運,下官看著如今江蘇,倒是還有一件大事要辦,那便是在淮南改行票鹽法。我前些日子,也已經同江寧的壁昌總制商議過了,壁昌總制也愿意支持下官,若是淮南票鹽得成,昔年文毅公未竟之愿,更革漕鹽二事,便都要辦成了啊。”

        “陸中丞,你怎么還想著通行票鹽法之事呢?”阮元對于票鹽法的認知卻始終沒有改變,向陸建瀛道:“這票鹽法十年前我見那陶澍之時,便即言明,票鹽實乃不恤商民之法,票鹽行于淮北,不數年則奸商橫行,奸商借貸偽作家產充足之狀,便即領票,實則坑害了那些借錢與他們的百姓,如此之法,陸中丞為何還要施行呢?”

        “阮太傅,您說的那種票鹽法,已經是……十年之前的票鹽法了啊?”不想陸建瀛卻向阮元言道:“其實下官見文毅公舊檔,亦知此法昔年多有不足之處,太傅所言奸商之事,便是其一。但文毅公舊檔亦有明言,此法雖有弊,然卻是利大于弊之法,票鹽行,則商人可以在官府完稅,行鹽之人不拘一格,市面上食鹽亦自充足,百姓不用買私鹽,也可以通過低價購得官鹽,如此之法,不都是其利好之處嗎?至于奸商問題,文毅公也已經言明,即便是散商行鹽,也必須嚴查身家,需得確是家資充足之人,方能認票,如今淮北之地,已然興其利而祛其弊,票鹽之法便再無窒礙。而且如今下官也聽揚州的運司衙門說起鹽法之事,他們還希望朝廷早日向淮南改行票鹽,兩淮一并使用新法呢。阮太傅,或許您致仕已久,外面的事,您已然不能盡數得見,可如今淮北,確是安于票鹽而并無弊病可言啊?這樣說來,只要咱們穩步推進,將票鹽法通行于淮南,這票鹽法就定是官民兩便之策啊?”

        “是嗎,我……”阮元聽著陸建瀛對票鹽法的講解,卻也漸漸陷入了沉思,的確,自己致仕至此已有整整八年,可自己對于淮北票鹽,似乎確實知之不多,既然如此,那么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即陸建瀛方才所言,正是淮北的事實呢?畢竟就在言及票鹽法之前,自己還肯定了他漕糧海運之舉。

        想到這里,阮元自也明白,或許如今的自己,已然不適合再來干預后輩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接受這個現實,讓后輩去走自己的道路。

        “陸中丞,若是你確實認定,這票鹽法乃是利大于弊之法,而你來主持這行鹽之事,也可以嚴防其弊,唯興其利,那么……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我……我是不該再過問這些事了。”沉思良久,阮元也終于放下了舊日的執著。

        “下官也多謝阮太傅教誨了。”陸建瀛當即向阮元拜道。

        送走陸建瀛一行之后,阮元亦是終日不語,似乎尚有一個重要問題,需要自己在北上京城之前,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如今的自己,還能指點那些新晉后學去做些什么呢?

        半月之后,前往京城的行船便已準備得當,阮元便也在揚州府所遣吏員的陪同下,登船北上入京。到了九月,行船終于抵達京城,正是鹿鳴宴之前一日。看著物是人非的東便門碼頭,回想起六十年前,那個剛剛走出揚州,走向京華天地的二十三歲少年,阮元心中自也是感慨萬千。

        聽聞阮元抵京,道光這日也特別派遣了大學士卓秉恬、協辦大學士陳官俊,一并前往東便門迎接阮元,阮元在京為官的最后兩名己未科學生湯金釗和貴慶,也一并前往迎送恩師。這日東便門外也集中了數十名后學舉人,均自聽聞阮元即將入京,冀求一睹阮太傅風采的年輕學生。

        “后學見過阮太傅!”眼見阮元下船登上輿轎,乘轎緩緩抬過眾人面前,一眾學生也不約而同地向阮元拜道。

        “好啦,大家都免禮吧。”阮元眼見學生眾多,也只好讓下人暫時尋了出空地,將輿轎落下,想著若是學生前來求問,自也當一一指教才是。而看著一旁的湯金釗已是布衣打扮,阮元便向他問道:“敦甫,怎么,你……如今也致仕了?”

        “是啊,老師,學生如今體力漸衰,這朝廷的事,終是無能為力了。”湯金釗也向阮元陪笑道,說著,湯金釗也指向一眾學生,向阮元介紹道:“老師,這次來的這些后學,有不少學生都還識得,論輩分,應該算是……算是老師的七代弟子了。他們都曾聽聞老師之名,只是可惜老師致仕已久,一直無緣一見,如今老師加授太傅,大家才終于等到這個機會啊。學生們都說,即便不能得老師垂教,便是能得老師一幅墨寶,他們也心滿意足了。”

        “是嗎,七代弟子啊……這樣也好,我就先看看他們吧。”阮元聽到湯金釗之語,自也不愿拒絕這些后學,便即讓下人又送來了桌案,自己則在桌案一旁坐下,向湯金釗笑道:“敦甫,他們如今還都是舉人吧,還要應考來年的會試呢,就不勞煩他們再多走動了,若是有需要墨寶的,我就在這里作書一幅,你看如何?”

        “這……老師,您遠來不易,今日大家前來,也只是迎接老師入京,卻也……也沒準備筆墨啊?”湯金釗不禁陪笑道。

        “無妨,紙筆我這里都有,平日在揚州出門,也經常有學生向我討要墨寶,我不答應他們,反倒像是仗勢欺人了。所以我平日在外,也準備了這個。”說著,阮元竟從包袱中取了一個盒子出來,向湯金釗笑道:“這個墨盒是我所自創,里面放著蘸墨的絲綢,出門在外,墨汁也不會干涸,正好今日又能用上了,敦甫,你也讓他們過來,只要是想求字的,我便送他一幅字,如何?”

        “那就多謝恩師了!”湯金釗也向阮元拜道,很快,在湯金釗和貴慶的引領之下,一眾學子紛紛上前向阮元拜謝,阮元也聽從各人之意,分別為諸生揮毫一幅。學生們眼見阮元果然可以為大家題字,各自心中感激,也紛紛向阮元毛遂自薦起來:

        “阮太傅,學生恩師的師祖,便是湯老相國,學生先前便聽老相國說起太傅學行政事,太傅為官治學,俱是吾等楷模,今日能見太傅一面,真是三生有幸啊!”

        “太傅,后學一向精治小學,精研《說文解字》一書,后學亦成箋證一部,還請太傅賜教!”

        “太傅,晚輩讀過您的《曾子注釋》,如今晚輩治《曾子》亦有所成,還望太傅指點一二!”

        ……

        “下官見過阮太傅,太傅安好,下官奉皇上旨意,已經在國子監為太傅安排了寢居之所,太傅隨后自可移步,京中乘轎,也已經為太傅準備好了。”就在阮元為眾人題寫書作將畢之時,又有一名官員自京城方向走了過來,見了阮元,便即拜道。阮元看向那人之時,卻自覺得眼熟,回想之下,方才憶起,這人正是昔年在湖湘會館所識,彼時還叫作曾子城的曾國藩。看曾國藩頭上頂戴,竟已是天青石之狀,屈指而算,曾國藩考中進士至此亦不過九年,卻已有四品之職,盡管不如當年自己升遷之速,卻也堪稱早達了。

        “是伯涵啊?既然國子監已經有了安排,那我過去就是。”阮元先前在京城居住的蝶夢園,在阮元致仕之后便即轉售他人,阮福、阮祜在京做官,亦止賃屋而居,是以阮元北上,其實并無合適的暫居之所,既然道光已然安排了國子監,阮元便也放心,又向曾國藩問道:“只是伯涵啊,我記得我致仕之際,你考中了進士,如今竟已是四品頂戴了,不容易啊,你現在官居何職呢?”

        “回阮太傅,下官先前翰詹大考,得皇上欽賜二等第一名,又兼四川主持鄉試,受皇上加恩,如今是翰林侍讀學士了。”曾國藩向阮元答道。

        “是這樣啊,那你自是前途無量啊?”阮元也向他答道,想著昔年湖湘會館之人,胡林翼卻似乎已然不在京城,便又問道:“伯涵,你當年的好友,那位胡潤芝,如今在何處任職呢?”

        “回阮太傅,潤芝兄已然補了貴州知府,去黔省上任了。潤芝兄一直認為,為官自當經世致用,致用之地,便在有所需之處,黔省雖是偏僻,卻是用武之地,如今他……他也終于實現了當年的心愿了。”曾國藩當即答道。

        “原來如此啊……”看著自己垂暮之年方才相識的年輕后輩,這時也漸漸有了翰林道府之任,阮元自也感嘆不已。

        “老師,學生方才倒是想起一事。”湯金釗這時聽到“經世致用”幾個字,也向阮元介紹道:“就在前幾年,一些京官為亭林先生建了一座祠堂,如今顧祠之名,在京中也開始廣為后輩所知了。我也聽說有不少讀書人,經常在那里會面,談論天下之事,不知老師可有興致,前往顧祠一觀呢?”

        “顧祠嗎……子貞和我說起過這件事,只是……”子貞便是阮元先前所熟識的學生何紹基,京城顧祠興立,正是何紹基與其一眾友人引領之功,是以阮元清楚此事。但想到面前的顧祠,阮元卻猶豫了起來,沉吟半晌,方向湯金釗言道:“罷了,今日舟車勞頓,我本已疲乏,這般模樣又如何去見亭林先生之位,如何去見那些年輕的讀書人呢?就……就先去國子監吧。”

        湯金釗等人自然不敢違了阮元心意,便即將阮元迎至國子監歇息。只是阮元心中,卻是另有所思,不能釋懷:

        “亭林先生,您治學之道,在于實學,治事之道,在于經世致用。我自幼便蒙師長教誨,遵奉實學,摒棄空言,為官之后,督撫九省三十年,自以經世濟民,無以復加。可為什么……為什么不光是昔年的盛世回不來了,而如今的天下,就連維持一個天下太平,都已經變得這般艱難了呢……”

        但阮元也清楚,這樣的話,也只能放在心里。

        因為鹿鳴宴上那些舉人,并非只是簡單的讀書人,長遠而言,那些年輕人,才是這個國家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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