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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最長的陪伴(劉文如去世)


只是這般安樂的日子,也終究會有盡頭。

        道光二十七年之冬,劉文如患了風(fēng)寒,阮元雖遣人為她悉心醫(yī)治,卻毫無康復(fù)之象。眼見病疾難愈,劉文如卻也從容,反而一直告訴阮元,自己想要看看室外的天空。阮元便也遵從劉文如之意,在院子里的草叢上安放了兩個躺椅,每日閑暇之際,便同劉文如一同躺在椅子之上,平靜地看著夕陽西下。這一天又是日暮時分,阮元讓家仆扶了劉文如到躺椅之上,自己則在一旁看著她,安享著平靜的落日時光。

        “夫子,外面的天下,還算太平吧?”劉文如忽然向阮元問道。

        “還好,總體而言,肯定是太平的。聽聞如今云南那邊,有一些變故,但皇上已經(jīng)改任了少穆做云貴總督,少穆在廣州跟洋人都打過交道的,去了云南辦事,那還不是游刃有余嗎?書之,你怎么……怎么忽然想起來問這個了?”阮元說完林則徐之事,便也好奇起來,不知劉文如為何有此一問。

        “是嗎?那就好,夫子,你這個人我看得還不清楚嗎?若是外面的天下不太平,你就不會放心,如今我……我終于能看到一個輕松隨心的夫子了,我……我高興啊,這樣的日子,我也……很喜歡。”劉文如看著阮元模樣,卻也笑了出來,只是阮元看著她如今之狀,卻又與平日大為不同,劉文如已往端莊穩(wěn)重,甚至略顯拘謹(jǐn)?shù)拿嫔@日已然盡去,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愜意和笑容。

        “哈哈,沒想到書之在意的是這個啊?是啊,話說回來,我致仕至今,都已經(jīng)十年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或許也是以前為官日久,習(xí)慣了帶著包袱走路,如今看來,倒是書之比我通達(dá)啊。”阮元自也清楚,劉文如染疾之后,一直不能痊愈,更兼年事已高,只怕是時日無多了,可看著眼前劉文如安樂之狀,不知如何,竟?jié)u漸忘了生老病死之事,只是想著同這個陪伴自己數(shù)十年的親人一道談笑言歡,共同度過一日的平靜時光。

        “夫子,這些年……我知道,走的人太多了,不想今年,就連楚生姐姐也……夫子的朋友,如今還有多少健在呢?”劉文如又向阮元問道。

        “這樣說來,確實(shí)不多了,二叔和厚民,他們四年前就走了,聽說梅生和星伯,如今也是疾病纏身,只怕日子也不多了。京城最早的那些學(xué)生,只剩下敦甫一人,春冶今年也不小了,看來咱們的日子,是都要過去了啊。”阮元回憶著青年時所遇舊人,也不禁感慨良多。

        早在道光二十三年,阮元之叔阮鴻便即因病去世,終年八十四歲,同年阮元在廣州的幕僚嚴(yán)杰也染病身故。道光二十七年春,七十七歲高齡的梁德繩也終于在家中去世,阮元己未科學(xué)生之中僅存的旗人高官貴慶,同樣在不久前病故,此外蕭令裕、徐松二人日漸衰弱,均于不久后謝世。阮元昔年親朋故舊,只有阮亨輩分較淺,尚得長壽,張鑒直到道光三十年方才病故,己未科學(xué)生之中,于道光三十年后依然健在者,不過湯金釗一人。阮元的朝鮮學(xué)生金正喜亦屬長壽,然而金正喜在朝鮮受黨爭影響,晚年一直被流放邊地,最后也未能實(shí)現(xiàn)其政治抱負(fù)。此后九年,金正喜在經(jīng)歷了十余年流放生涯后終于回歸京畿道,在果川去世,終年七十一歲。

        道光二十七年,因云南漢回互斗日漸激烈,前后兩任云貴總督賀長齡、李星沅均無力整治,道光再度提拔林則徐,讓他做了云貴總督。林則徐到滇之后,嚴(yán)查相關(guān)案件,剿撫并施,只論良莠,不問漢回,經(jīng)數(shù)年整頓,云南方才暫時安定了下來。但也正是這一年,林則徐之妻鄭淑卿同樣染病過世,而此時的林則徐,也已經(jīng)是六十三歲的老人了。

        同年,因浩罕變亂之故,許多浩罕之人詐稱張格爾后裔,進(jìn)入新疆反清自立,史稱“七和卓之亂”,然而這些人大多均是烏合之眾,即便是奕山前往清剿,亦能將大批亂兵擊退。林則徐對新疆之事亦自憂心,赴滇之后,與左宗棠仍有交往,并將自己新疆所見盡數(shù)相告。當(dāng)然,此后的故事,便不是阮元所能預(yù)知的了。

        總而言之,那個屬于阮元的時代,已經(jīng)漸漸成為過去了……

        “那些舊時的日子啊……”劉文如聽著阮元講述友人學(xué)生相繼凋零之事,自也為之嘆息。可是嘆息之余,劉文如的心緒,卻也漸漸回到了從前,向阮元道:“夫子,昨日我……我夢見夫人、月莊和古霞了,她們,她們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她們見了我,還對我抱怨呢,說她們都走了十幾年了,等我等得好辛苦啊。我……我也懷念著當(dāng)年的日子啊?哈哈,誰知道呢,我小的時候,不過是天長的一個孤女,哪里想過竟會成為恭人,竟能得享古稀之齡呢?”

        “哈哈,話說回來,書之在我們家的日子,得有快六十年了吧?”阮元看著劉文如安樂之狀,便也陪著她笑道:“你當(dāng)時跟著彩兒進(jìn)阮家,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冬天,你才七歲,一轉(zhuǎn)眼過了六十五年了,咱們家這些人,哪里還有第二個,能陪著我度過這么多日子呢?話說回來,我……是我該謝謝你,也謝謝夫人、月莊和古霞,你們……平時看你們在一起的樣子,就像親姐妹一樣,我那些年做官,外面的事那么多,可每次回到家里見到你們,看著你們的樣子,我……就不覺得累了。過了一日,還能全心全意地去辦外面的公事。所以說,是你們把這個家撐了起來,我能有這樣的一輩子,有一半的功勞是你們的啊?”

        “夫子,沒想到你會這樣夸贊我們呢。”劉文如聽著阮元之言,卻也笑道:“這樣說來,夫子還是應(yīng)該多感謝夫人啊。夫子應(yīng)該還記得,夫人入府的時候,和我……總是有那么一些不快,可夫人卻不在意我只是個婢女出身的侍妾,愿意主動教我讀書,教我寫詩,夫人對我這么好,我怎么能不把夫人當(dāng)作姐妹呢?月莊、古霞,也是一樣啊?月莊差點(diǎn)犯過錯,古霞心里一直喜歡夫子,可我們有了這份姐妹情誼,無論什么事,都能化險為夷,也都能和樂如初。說實(shí)話,我們……我們也羨慕夫人,可每次夫人不在你那里,就會跟我們同寢食、共歡樂,所以我們也……也從來都沒有怨言的。如今夫人和古霞走了十五年,月莊也走了十一年了,我也……想她們啊?”

        “書之,你做得也很不錯啊?”阮元也向劉文如稱贊道:“記得夫人最初來我們家的時候,她還總抱怨我呢,說我沒把你教好,寫詩、作畫的事,都只能由她去做。可后來你卻一直研讀經(jīng)史,還對史學(xué)之道有了興趣。那《疑年錄》雖有我指點(diǎn),但究其根本,仍是你心血之作,國朝閨秀多以作詩見長,可治史如你一般的,還有幾個呢?我也知道,祜兒今日有了出息,也是你這個做母親的,自小對祜兒就一直言傳身教,你能有今日成就,我……我是真心佩服的。”

        “哈哈,能聽夫子說得上一聲佩服,我……我真高興啊。”劉文如言語氣息此時已漸微弱,可她面上笑意卻始終沒有消散,道:“這輩子,我也總算做了些事,算是不枉此生了,能有夫子相伴,能有這么好的三個姐妹,我……我沒什么遺憾了。只是如今我也老了,若是去了那個世界,見到了夫人她們,她們會不會笑話我呢?若是能夠回到四十年前,大家都是一樣的青春年少,那該多好呀?對了,若是夫人嘲笑我,我就把夫子方才的話告訴她,我……我是夫子佩服的人呢,到時候啊,我……”到了這時,劉文如的聲音已然越來越小,竟連她自己都聽不到了。

        而阮元聽著劉文如最后的言語,卻也不禁莞爾:

        “書之,今天的你,倒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不管什么話,你都敢說出來了。這樣也好,我們這一輩子活得都太累了,你因?yàn)槟惝?dāng)年的出身,我因?yàn)槟巧砉俜H缃裨蹅兌祭狭耍切┦露歼^去了,開心地過完每一個日子,心里也舒服啊?書之,你這個樣子,我看了,也很高興呢……書之,書之?”

        可是這時的劉文如,已然斜倚在躺椅之間,一動不動了。

        “書之,你……你怎么也要走了呢?我……以后的日子,就只有我一個人了,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都要走在我前面呢?書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們啊……”說著,阮元也勉力從自己的躺椅上支撐起來,想著探一探劉文如的鼻息,挽留下自己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

        只是阮元方才撐起身子,便即站立不穩(wěn),“砰”的一聲,便即倒在了草地之上!

        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八日,阮元之妾,恭人劉文如在康山家中病故,終年七十一歲。

        而這一日之后,阮元的雙足,卻也再不能走動一步了……

        參差落葉攪云飛,一棹江湖感式微。

        絕塞愁深千騎合,故人秋盡幾園歸。

        樽前歲月催華發(fā),天末樓臺倚夕暉。

        皞皞清時獨(dú)惆悵,未容離賦遂初衣。

        阮元致仕時,便將道光三年以后詩文著作輯成一書,附于《揅經(jīng)室集》之下,稱《揅經(jīng)室續(xù)集》。然而致仕十年,自己又多有詩作留存,便只得再次結(jié)集,稱《揅經(jīng)室再續(xù)集》。《再續(xù)集》結(jié)成之后,阮元便不再留存詩文著作,只有一些團(tuán)扇屏風(fēng)之上,偶有阮元題詩,這首詩或許便是阮元最后的詩作。

        道光二十八年,對于世界而言也是一個巨變之年。因氣候劇變,糧食減產(chǎn),西歐各國內(nèi)部矛盾被徹底激發(fā),這年年初,自法國而至普魯士、奧地利、意大利等地,均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民眾運(yùn)動,史稱“一八四八革命”。大革命摧毀了法國七月王朝,重新建立了第二共和國,而普魯士、奧地利、撒丁等國雖然鎮(zhèn)壓了革命,卻也不得不向民眾妥協(xié),相繼定立憲法。時隔三十三年,君主立憲的理念徹底粉碎了維也納會議的藩籬,成為中西歐大陸上通行的道路。經(jīng)過漫長的蟄伏與無盡的奮斗,法國大革命半個世紀(jì)之后,昔年的理想終于逐漸被歐洲大陸所接受。

        然而,歐洲的變化也并非一帆風(fēng)順,法國選舉出來的總統(tǒng),正是拿破侖之侄路易波拿巴,在路易的推動之下,不過數(shù)年,法國再次放棄共和政體,成立第二帝國。而短時間內(nèi),普魯士、奧地利等地的憲法,依然飽受知識分子批判,較為激進(jìn)的言論甚至認(rèn)為,普奧等國除了制定憲法,并無其他任何改變。

        政治近代化的道路,注定艱難而漫長。但無盡的嘗試,卻也會為這個世界找到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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