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章 告別昌陵
阮元也很清楚,自己并非汲汲于名利之人,無論總督尚書,還是宰相樞臣,在自己眼中區別并不大。故而為政從來以實心任事為本,并無逢迎諂媚,冀求幸進之事?扇陙,自己連續受到兩任帝王重用,尤其是乾隆之末,自己任官不過九年便即位列卿貳,同學之中也多有“擔心阮元日后無官可做”的戲謔之言,是以不知不覺之間,自己也總會多一些進取之念,想著若是果然能夠位列宰輔,那也算功德圓滿。嘉慶提拔自己做總督是在五十三歲,可自己所任乃是近年最為關要的廣州,那么只要自己在廣州再立功業,也就可以更進一步,但如今,嘉慶與自己卻已是天人永隔。
初見道光,道光對自己只是問及公事,既無升遷之言,亦無托付要務之語,即便是對于英吉利之事,也只是囑托自己一切如常。很明顯,至少在如今這個時間,道光根本沒有考慮讓自己升任宰相。盡管自己也不能說道光不重用自己,可這份重用,相較于乾嘉之時,卻已經褪色大半了……
“嘉親王、皇上,仁宗皇帝……”回想三十年間舊事,阮元也不禁老淚縱橫,看著嘉慶地宮的方向,漸漸泣不成聲。
“前面這位大人是……阮總制嗎?一晃十年不見,阮總制如今也多了許多白發?”忽然,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傳入阮元耳中,阮元回頭看時,只見一個辮發同樣斑白的太監正站在自己對面,這人面貌,阮元卻再是熟悉不過,正是嘉慶早年最為信任的太監張進忠,因天理教之變為下屬求情之故,被嘉慶貶至昌陵,如今已有十年。
“張公公?十年不見了啊?張公公,如今您身子可還安好?”阮元偶遇故人,自然也多了幾分欣喜。
“還好,如今在這昌陵陪著先帝,雖說平時也有些孤寂,也沒那么多人可以使喚,但俸祿還夠用,安度余年總是不成問題。回想京城的日子,倒是輕松了許多啊。”張進忠看著一旁的嘉慶地宮,也對阮元感嘆道:“說實話,我在先帝駕前的時候,最羨慕的中外大臣,應該就是阮總制了,皇上對你信任有加,每次讓你督撫直省,去的都是急需能臣辦事的地方。有了這許多事可做,方有了阮總制如今海內盛名?墒强傊朴植辉诰┏,用不著每日揣著伴君如伴虎的心思,也不需要像那許多司官一樣,每日勤于主稿之事,得不到幾日清閑,俸祿也不敷使用。總是……自在隨心,當然了,總制本就才學過人,心懷天下,總制的自在,也是天下人的幸事啊?”
“張公公過獎了,其實我初任巡撫之時,也是終日憂心,生怕錢糧兵事,自己應付不來呢!比钤姀堖M忠談笑自若,便也對他笑道:“只是……張公公當年卻也是無辜受過?”
“哈哈,阮總制說得也不算錯,其實我剛來昌陵的時候,心思或許和總制差不多。可就在一年之后,皇上……其實一直是在重用我的。”張進忠神色卻也有些黯淡,想來他所言之事,自此之后便只能深藏于二人心里:“皇上對各省大臣,有許多放心不下,所以名義上讓我看守昌陵,實際上卻是讓我在民間走訪,調查一些大臣背地里有無貪賄之舉,能否勝任方面之職,后來我也幫皇上調查了很多事。當然,皇上相信總制,沒讓我與總制來往。那幾年倒是也尋了不少大吏貪賄之行,可是我終究只有一人,能去的地方也不多,督撫還好說,府縣之人如何,就不能一一查訪了。我也知道,如今直省少有貪鄙無能之督撫,卻多有不堪任事之守令,也就是說,真正需要辛苦的人,還是阮總制?”
“是嗎……多謝張公公!比钤犞鴱堖M忠之語,也清楚了嘉慶一番良苦用心,回想當年廣州海防之事,嘉慶晚年確實已經精力不濟,可但凡要事,依然能夠兼聽而斷,這才有了自己的“四重門戶”建設。看來對于張進忠,嘉慶也并非真的輕易拋棄,而是讓他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得到了重用。
“阮總制,或許……您也和外面很多人一樣,覺得我如今只得為先帝守靈,是可惜了,但如今我卻不這樣想!睆堖M忠不覺嘆道:“我入宮至今,也快四十年了,從來見得許多大臣,看似煊赫一時,卻不得善終,和珅、廣興自不必提,昔日的托津盧蔭溥獨攬軍機要務十年,可如今呢?或許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所以我從來不問朝廷大事,也沒有參與其間,其實我問了又能如何?皇上何嘗僅僅因為一個內侍的言語,就去貿然決定一件大事。克匀缃裎夷苁刂@份差事,在昌陵終老,我……沒什么好后悔的。如今的曹公公,我倒是有些擔心他啊?早在先帝御前之際,曹公公就經常向我問起許多朝堂大事,明明才學也不多,還非要暗自指點一二,只怕他這樣的性子,以后才真的會吃虧?哈哈,我對皇上也不算了解,或許我想多了呢?阮總制卻也無需在意這些,總制節鉞兩廣,也有四五年了吧?皇上還能繼續讓總制在廣州做官,就說明皇上對總制之前所做之事,其實還是認可的。俊
“是啊,多謝張公公寬慰之語了!比钤蚕驈堖M忠回拜道。
“是我要謝謝總制才是,我本是內侍宦者,更兼遭貶于此,多少人見了我,都從來不屑一顧,總制還能對我以禮相待,能認識總制,我心里也感激得很?”張進忠也向阮元點了點頭,再次拜過。隨后阮元便也向他告辭,漸漸走下明樓,徑出昌陵而去;厥自倏疵鳂菍氻斨畷r,張進忠已經和背后的昌陵融為一體,再不能辨。
不知不覺間,舊日嘉慶對自己的諸多批答勸慰之語,也漸漸涌上心頭:
方今國事紛繁,正賢臣致君澤民之日,卿應力任在肩,若實覺心力不逮,可隨時密奏,若自度有為,不可虛詞求退?嘀蛔郑藿裰。
欣慰覽之,特示卿知川省近日連得大勝……
聞卿在浙,頗能整飭,守正才優,朕心甚慰,果能常守此志,不因貴顯更易素心,常憶寒窗燈下,辛苦到此地位,應顯親揚名,為國宣力,成一代偉人,不亦美歟?
“皇上……舊日君臣,終是回不去了?”阮元的雙眼,這時也再一次被淚水浸濕了。
辭別昌陵之后,阮元便即東行,在靜海運河之處與阮福會合,乘船南下。想著多年不回揚州,這次也正好回去看一看故鄉風景。十數日之后,阮元行船已渡過黃河,暫時在清河縣,即舊日清江浦停泊。誰知這一日卻忽然來了兩個衙役打扮之人,說是南河總督黎世序聽聞阮元至此,特邀阮元下船一敘。
阮元想著畢竟南下時間尚屬充足,便答應了黎世序,隨二人下船而來,果然在二人指引之下,在一處河道之旁見到了黎世序。黎世序也主動上前向阮元拜道:“阮總制安好,下官這次請阮總制前來,是為了給總制道歉的,當年下官初任河道,曾與總制生了些不快之事,是下官當日思慮不周,還望總制見諒!
“黎總河,這又是什么話呢?當年的事,我手下的人也有輕躁之處,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比钤蚕蚶枋佬驅捨康溃骸捌鋵嵲捳f回來,黎總河在南河做總督,這也有十年了吧?”
“是,下官是嘉慶十七年冬天臨時上任,如今正好十年!崩枋佬蛳蛉钤鸬。
“這么說,是我應該感謝黎總河才對!比钤蚶枋佬蛐Φ溃骸安徊m總河,我籍貫便在揚州儀征,自己宅第也俱在揚州,所以我對于南河之事,一直都有耳聞。從總河就任南河,南河整整十年,幾乎沒有一次決口,下河府縣俱皆安定,如此安穩之狀,其實當年并不多見,是總河治河勤能,方有今日。這樣說來,總河對于我揚州家室,其實也有護佑,我又怎能忘了總河恩德呢?更何況,我這些年歷任六省督撫,尚能得見大江南北無限風光,總河這一住清江浦十年,也是把一生都獻給了這條黃河?如此說來,倒是我有些慚愧了。”
“哈哈,其實下官也是在南河久了,偶爾也能了解一些揚州之事,方才清楚總制為人?傊萍胰嗽趽P州從來安靜,力主清儉持家,就連揚州百姓口中,也是對總制稱贊不已。所以下官才逐漸清楚,當年是不該跟總制爭執的。”黎世序也向阮元道:“不過可惜,這兩年黃河之上,有些問題比以前棘手了許多,卻也沒有再打聽過總制在揚州的家人究竟如何,方才所言,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黎總河,你在這黃河,無論先帝還是皇上,對你都是信任有加,這一連十年,南河也是難得的平安無事,難道……即便如此,黃河也依然難治嗎?”阮元聽著黎世序言語之中,似有難言之隱,便也向他問道。
“是啊,有些事是越來越難了。只是我畢竟在南河十年,對這河道、堤壩、水閘無不了如指掌,憑我一人之力,尚能維持大局,有汝翼和慎伯在我左右,有什么事,應對起來也尚屬及時。可是這一兩年,我也……”阮元見黎世序言語之時,卻也比三年之前憔悴了許多,想著他這一年才剛滿五十歲,便即衰老如此,果然南河整治絕非易事。黎世序所言二人一是他自己所識幕僚鄒汝翼,另一人便是自阮元幕下來投的包世臣,那鄒汝翼尤其深知南河水道利弊,輔佐黎世序多年,時有靳輔陳潢再世之譽。
“阮總制,你幾次北上之際,可曾看到如今洪澤湖?你可否發現,如今的洪澤湖,相較于你在此任官之際,已經高了許多呢?”黎世序忽然向阮元問道。
“是嗎,這個我倒是沒有注意!比钤缓么鸬。
“唉,如今黃河,也只得由我親自監查堤壩,方可安瀾,可是減黃病湖,卻終非治本之策。俊崩枋佬蚩粗钤瑓s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歉意,似乎如今的黃河,尚有一重阮元未能看到的危機一般,而一旦危機爆發,自己也無力再來維系揚州太平。
只是這時的阮元也尚未覺察到其中問題,眼看日暮時分將至,阮元便也拜別了黎世序,自歸運河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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