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阮元最后的演講
次日國子監中,筵席齊備,一眾新科舉人聽聞當朝太傅阮元前來赴宴,也一早便趕到了國子監內,準備一睹阮太傅風采。京師鄉試與直省不同,全國各省考生只要在京居住,便可以參加京師鄉試,是以京師之地,無論中舉人數,還是新科舉人才學,俱在各省之上。阮元眼見鹿鳴宴盛況,清楚江南鄉試絕無此等人眾,心中自也滿意。
京師鹿鳴宴素為朝廷要事,是以這一日潘世恩也以宰輔之名,一并前來主持大宴,見了阮元,自然少不了上前道賀一番。只是這一日陪同潘世恩前來的,尚有一位十余歲的少年,少年腰系黃帶,身上補服卻是團龍。阮元為官數十載,自然清楚能使用如此服飾之人,即便在宗室之中,也是屈指可數,當即勉力站起,準備向那宗室少年行禮拜過。
“阮太傅,四阿哥出宮之前,便即與我言明,四阿哥聽聞太傅身體不便,這行禮之事,就免了吧!迸耸蓝鳟敿聪蛉钤,見阮元神色中似有陌生之感,顯然并不認識面前少年,潘世恩便對二人互相介紹道:“阮太傅,這位便是皇上的四阿哥奕詝,四阿哥在皇上幾位皇子之中年紀最長,是以今日皇上請四阿哥與我前來,一并主持鹿鳴筵宴之事。四阿哥,這位便是阮元阮太傅了!
“臣見過四阿哥,臣雙足疲廢已久,難以成禮,請四阿哥見諒!比钤蚕蜣仍}作揖道,端詳這位四皇子奕詝時,只覺他樣貌清秀,氣度亦屬沉穩,只是面色略顯蒼白,似乎并非身強體健之人。阮元也還記得各位皇子年紀,這位四皇子奕詝出生于道光十一年,這一年才只有十六歲,而道光卻已是六十五歲的老者,父子年齡相差如此懸殊,卻也并不多見。
“阮太傅,您的事情我都聽皇阿瑪說過了,在我面前您就無需多禮了!鞭仍}也向阮元回拜道:“皇阿瑪之前就一直跟我說起,阮太傅學行兼備,堪為后世楷模,這次鹿鳴宴便請太傅坐主位吧。”
“這……四阿哥,這怎么使得呢?四阿哥是天潢貴胄,還是您來坐這個主位才是。”阮元也謙辭道。
“阮太傅,這您就不用客氣了,皇阿瑪也是這個意思。而且,皇阿瑪還說,既然太傅難得入京一次,那么這次鹿鳴宴,還要勞煩太傅,向下面新科舉人指點一番才是。所以只有太傅今日坐了這個主位,接下來太傅賜教之語,才是名正而言順。俊毖垡娹仍}言語謙和,道光又確有讓自己指點新科舉人之需,阮元便也向奕詝再次拜過,坐了主位,奕詝和潘世恩則分立阮元兩旁。
一時間國子監內,百余名舉人紛紛落座,樂部便即奏過宴饗之樂,奕詝率先向眾舉人敬酒,眾舉人當即還禮。奕詝也向眾舉人道:“各位新科舉子,今日我奉父皇之命,前來主持鹿鳴筵宴,眼見各位俱是風華正茂,滿腹經綸,我心甚慰。各位日后,自是朝廷之棟梁,國家之股肱,只是各位眼下尚不得入仕登科,或許對于朝廷之事,對于修身治學之行,各位如今尚有疑惑。但今日朝廷有幸,請來了阮元阮太傅,阮太傅也是丙午科舉人,只不過卻是六十年前的丙午科了。六十年間,阮太傅登科入仕,受兩代先皇恩遇,父皇亦知阮太傅才行卓絕,故而拜任宰輔,加賜三公。我也相信,今日各位在此,若能聽阮太傅一語,或許對于各位日后登科中式、為官治學,皆能有所裨益。既然如此,那么我們也請阮太傅為大家講一講這為官治學之道,如何?”
“學生恭請太傅賜教!”一眾新科舉人見奕詝請阮元發言,自然不敢違逆。當然,其中不少中舉之人,論師承便是阮元數代之后的再傳弟子,能親眼見到師祖垂訓,心中亦自欣喜。
“是啊,今日國子監能請到阮太傅,真是為這里增色不少?”潘世恩也在一旁向眾舉人道:“阮太傅治學之名,眾所周知,大家應該也都清楚,阮太傅無論為官治學,其根本便在于‘實事求是’這四個字。只是如今治學之人日增,也有許多后學不知前輩興學典故,竟不知這‘實事求是’竟是何種蘊意。今日能得阮太傅指教,或許各位心中的疑惑,便可以解開了。阮太傅,我也知道您一生言行之根本,便在于實事求是,那今日咱們就從這四個字開始,為大家傳道解惑吧?”
“潘中堂所言,確實有道理啊。既然四阿哥和潘中堂今日盛情相邀,那我就為大家講一講這‘實事求是’四字,竟是何意吧。”阮元這時卻也漸漸清楚,只有把自己為官、治學的根本之道悉數傳授于后學,才能在后輩心中留下重振國家,再興盛世的希望。潘世恩提到“實事求是”四字,正是一個最好的開端,便即言道:“其實潘中堂方才所言不錯,在我遇到的后學之中,也確實有些人對這‘實事求是’四字頗有疑惑。是啊,如今治學之人,人人都在講這四個字,可這四個字究竟是什么含意,口中不離‘實事求是’四字之人,其實踐實行,便果然是‘實事求是’嗎?或許不然。所謂實事求是,還是要從治經之法說起。”
“‘實事求是’這四個字,原本出自《漢書》,是班孟堅對河間獻王治學之道的評價,這個詞語并非國朝之人獨創,那為何到了國朝,卻突然再度興起,以至于如今天下之人,皆言‘實事求是’呢?其實在于前朝士人,往往束書不讀,講論經典,唯憑己見,不通訓詁,不能明圣賢之本意,漢儒治經之語,一概棄如敝屣,最后的結果,便是世風日下,終致不可匡救。是以國朝諸儒懲前朝衰亡之弊,凡所言及經典,俱要言而有據,上溯前賢經典之源,下啟國朝新知,這便是最初的‘實事求是’。所以實事求是的根本,在于如實詳解先賢之圣道,若只是滿口盛言實事求是四個字,所做所為卻不過是瑣碎的考證,甚至一味堆砌經典,只為自炫其技,那便是舍本逐末,反而失了‘實事求是’之道了!
“或許各位還有個疑問,所謂前賢圣道,竟是何物?所謂訓詁考據,能否將前賢隱晦之道,一一重現于世呢?其實這‘實事求是’只是治學之道,治學另有其法,便是‘博學而算’。何為博學?凡一言一語,前朝宿儒各有見解,那么就要將這些見解盡數查探清楚,何為‘算’?便是要從中擇選,要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有才能之人,自然可以從中看出正確的解釋,才學不足之輩,或許便會惑于眾見,不能抉擇,甚至自立險怪新說,誑惑眾人,那便是入了歧途。對于治學而言,這‘博學’與‘算’,其實是一樣重要的!
“所以說,治學之難,其實不僅僅在于博學,更在于才能,那么所謂‘才能’,又是從何而來呢?那便是實踐實行了,圣賢嘗言格物致知,何為格物,所謂物,便是指天下萬事,圣賢有言‘一以貫之’,又是何意,便是持之以恒的實踐,切莫惑于‘頓悟’之道,竟而荒廢了實行。那么各位或許也會問我,各位只是舉人,還沒有做官,這實踐從何而來呢?所謂實踐,原本皆是日用之事,人生而有父母,便當以尊親為念,此為孝,入學讀書,便有師友,相與而盡忠恕之道,此為仁,所謂仁孝,并非只是人心中的善念,若是不能使父母尊榮,不能與師友相互友愛,那是算不得仁孝的!
“實踐實行,本于仁孝,若是各位日后有幸為官,入朝為卿貳,直省做督撫,那么世間萬事,便俱是實踐。如今后學之間,多有言及‘經世致用’之人,經世致用,自然是沒有錯的,可是讀書人要如何經世致用呢?只讀幾部農田水利、漕運鹽政之書,便可以了解現實中稼穡之艱難,漕鹽之利弊了嗎?其實不是,許多舊日奏疏,所言之事,與今日已是天壤之別,刻舟求劍,豈可得乎?所以若是各位果然有為官治民的那一日,便要勤于錢谷刑名之事,相詢直省府縣風俗之善惡,廣交士人,以知政事之利弊,其善者擇而從之,其不善者更革以新制,如此方才是真正的經世致用啊。為官治事,自也要以學問為基礎,不知算學,如何觀一省之錢糧?如何不被下吏所蒙蔽?不通地理,又如何興修水利?是以我曾修《疇人傳》一部,成《廣東通志》一部,只因這天算水地,同樣是實事求是之學。康搅四莻時候,學問可以興政事,政事則有裨益于學問,學行政事,相與而成,方是國家興盛之根本啊?”
“如今之世,和我入仕之時卻又不同了,各位自也清楚,六年之前,英吉利入寇,如今雖已成萬年之和議,可防患于未然之道,大家還是應該清楚的。有許多年輕的讀書人,在收集西洋地理、兵制、風俗之作,也有人感到困惑,說我堂堂天朝,還需要去學洋人的東西嗎?我年紀大了,未來的大清是什么樣子,我看不到,也猜不到了,只能憑著已往的經驗,為大家指點一二。圣賢昔日亦曾有言,禮失而求之于野,天算之學,自古有之,亦曾中衰,是以西洋之人以西洋算學歷法上呈于世祖、圣祖二位先帝,二位先帝清楚西法自有其長處,便即兼采而用之。由此可見,若是西洋之物確有所長,則我等取而用之,并無不妥;蛘哒f,其中關鍵,并不在于中法西法之辨,而是在于我們能否真正做到實事求是,真正做到博學而算,若是各位后學,能將中法西法盡數兼通,在此基礎之上,即便兼采西法,那也是本于中法,又何必再拘執于中西呢?可若是不學無術,對于西法尚不能言其本末,便一概棄而不顧,又或者不求甚解,唯知以西法自炫,那便是荒謬之事了。其中道理,仍然在于這‘實事求是’四個字啊!
“太傅今日之言,確是至論啊。”奕詝也在一旁向阮元稱贊道:“只是我確有一事不明,或許是我冒昧了。太傅方才言及治經之法,當循‘實事求是’之道,可我也聽聞,太傅治經,亦多有一家之言。那若是后人以為,太傅所言是實事求是,可具體的治經治事之言,卻和他們所見并不相同,又當如何呢?外人多有奸險之輩,若是以此刁難太傅,甚至百年之后,竟而尋章摘句,稱太傅并非實事求是之人,這……又當如何呢?”
“哈哈,四阿哥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啊。其實不光是那些外人,就是我自己,平時也經常反思昔日之言,是否確有思慮不周之處,這樣的言語,或許也不算少了!比钤膊唤Φ溃骸捌┤缒侨招牡貏又f,我早年以為其乖謬不可信,之前數年觀摩天象,卻又覺得其中或許自有道理,那可能是我早年之言錯了。但即便如此,我并不認為,這和‘實事求是’有什么矛盾之處!
“所謂‘實事求是’所求,乃是身外之物,但所求之人,卻有才能、心智、見聞之別,所以同樣是實事求是,或許不同的士人,得出的結論就會大不相同?墒菍嵤虑笫沁@條路,本身并沒有錯。不能實事求是,凡事自以為是,那這天下的謬誤之處,不是只會變得更多嗎?所以我治經之時,方有博學而算之語,若是后人學識、依據俱皆足夠,看出了前人不足之處,那為什么不指出來呢?我少年時自撰《車制圖解》,許鄭之言盡覽無遺,可我卻以為許鄭之外,另有天地,便以許鄭之言為本,自立了一派新說。在我看來,如此指出前人的不足,并非為了否定前人,相反,人力皆有限,前人行路,皆有盡頭,后人只有在前人之上不斷推陳出新,才能把前人的路繼續走下去啊?在我看來,這才是‘實事求是’真正的模樣!”
“所以若是各位后學舉子,日后果然能憑借實事求是之道,發現我言語之中確有不妥之處,那各位自可在我的基礎之上更進一步,以正確的新知替代我那些不足。因為只有這樣,在座的各位年輕人,還有幾十年、上百年之后你們的后輩,才會代代相傳,將這實事求是之路,一直延續下去。到了那個時候,我在九泉之下,亦自欣慰!”
“學生謹記太傅垂訓之言!”一眾舉子眼見阮元論學,竟然在最后時刻,給了后人反駁自己的權利,心中自然對阮元更加敬佩。阮元之言方畢,舉人們便即齊齊站起,一并向阮元回拜。
此后丁未會試,亦是有清一朝難得之響榜,阮元孫女婿許彭壽便是此榜傳臚,而這一榜也在未來的數十年間能臣輩出,張之萬、沈桂芬、李鴻章、沈葆楨、郭嵩燾、馬新貽等一眾新科進士,都將在未來的清史之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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