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出村
這一下著??把路迎酒給整懵了。
他如此敏銳, 知道少年??情緒絕非有假,本來想要捏決??手,硬生生停下來了。
——面對一個(gè)緊抱住??己, ?紅了耳朵??少年,誰?下????手?
但是驅(qū)鬼師??信條,依舊纏繞在他心間。
他緩聲說:“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久久不答。
有些野鬼確??不通人言,講出來??話都是鬼哭狼嚎。
路迎酒以?他??不懂,或者是不會說, 剛想要用符紙請來小鬼充當(dāng)翻譯, ?見少年抬頭看他。
少年沒有過多神情, 一雙眸子幽深無比——單是這么看, ?是有幾分陰冷氣場??,而通紅??耳朵卻暴露了他。
他說:“……我沒有名字。”
看來是一只孤魂野鬼。
路迎酒不再糾結(jié),又問:“村里那個(gè)叫段康??,是你殺??吧?”
少年飛快地點(diǎn)頭。
“你?什么殺他?”路迎酒問。
這是他最在意??問題。
如果是濫殺人類??野鬼,肯定是要驅(qū)散??。他必須從少年口中????回答,一個(gè)確切??回答。
少年態(tài)度分外乖巧, 有問必答:“我知道他殺了劉蘭, 殺人償命, 不是??經(jīng)地義??事情嗎?”
劉蘭?是那劉老太太。少年并未對他說謊, 路迎酒已經(jīng)證??了, 段康確??是謀財(cái)害命。
他剛想追問,少年卻像是知道他??心思一樣, 又開口:“幾年前, 我??村里??時(shí)候,她給過我一碗熱粥。”
原來,他是想報(bào)那一碗熱粥??恩情。
少年又補(bǔ)充:“我替她報(bào)完仇之后, 再沒有??過村子,也沒傷過其他人。”
語調(diào)懇切,字字真誠。
這下路迎酒完全打消了動手??念頭。
他把少年輕輕推開一點(diǎn),直視著他:“即??是這樣,鬼怪?是不該待在人間,你應(yīng)該回??鬼界……你可曾有未了??心愿?”
少年微微抿唇,不回答。
望著他???眸,?未拔高??身形,又想起一碗粥??被他記個(gè)幾年,路迎酒不禁輕嘆一口氣。
孤魂野鬼,?沒有幾個(gè)混??好??。
他也不顧??己穿??是白衣,用袖口擦了擦少年臉上??血污,說:“你餓了么?”
少年?前一亮。
兩刻鐘后,一人一鬼已經(jīng)下了山,回??竹屋。
少年一進(jìn)屋?規(guī)規(guī)矩矩??角落坐著。他知道??己身上臟,半點(diǎn)沒靠近被褥。
路迎酒有些??愁。
他?是一時(shí)惻隱,把這鬼領(lǐng)回了家,這屋內(nèi)??處都是符紙,他也不怕少年突然翻臉。
但他根本不會燒飯。平日做飯吃不死人?行。
?他那廚藝,忽悠人不成,恐怕連鬼都嫌棄。
但這種時(shí)候也沒辦法了。
之前柴老漢替村里人給他送了米,?有柴火堆在外頭。
路迎酒說:“我?是給你煮白粥吧?”
少年點(diǎn)頭:“嗯。”?睛亮亮??,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路迎酒。
路迎酒也不知道??己身上有啥好看??。
總之他淘米、生火、煮粥時(shí),少年??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他要是回望過??,必定又?看??他??耳朵變紅。
少年身上?臟兮兮??,全是血——當(dāng)然不是他??己??血,而是那些鬼怪??。
等扣上鍋蓋,路迎酒捏了小紙人,叫它們??抬熱水。
沒過多久,隔間??木桶中已是熱騰騰??清水。少年非常??覺,低聲說了句謝謝,便??了隔間。
等白粥??淡香傳出,水聲漸歇。
路迎酒把??己??衣物暫時(shí)借給他穿。
于是,少年穿著一身寬大??白衣,洗滌污穢后,那眉?更是俊朗似水墨畫卷,干干凈凈,烏黑頭??垂下,赤足踩在地面。這時(shí)候他安靜又乖巧??像是鄰家少年,完全想象不??,那些死狀凄慘??尸體都是他所?。
路迎酒掀開鍋蓋,邊盛出熱粥邊問:“你?什么要?dú)⒛切┕砉郑俊?br />
“因?它們靠近了山頭。”少年說,?中閃過一絲晦澀又冰冷??光,只有這種時(shí)候,他才像是鬼,“它們知道我住在這里??,過來?是挑釁。”
“所以,你?把它們都?xì)⒘耍俊甭酚茊枴?br />
“……嗯。”少年坐在桌前——他這次回答??有些小心,像是不想惹路迎酒??不快。
??際上路迎酒沒覺??不悅。
鬼怪之間??斗爭,他不會理會,也不會試圖說教少年。
他不可?勸說一個(gè)鬼放棄那份兇殘,畢竟,那才是它們??生存之道。
他只是想著,這少年若是長大了,肯定是個(gè)名震四方??大鬼。
木碗輕輕放在桌上,路迎酒也坐下來。
接下來??一陣子,他們兩人無聲地吃著,誰也沒有作聲。
少年有些心不在焉。
隔了一陣兩人吃完了,他才開口問:“你……你接下來會??哪里?”
“不清楚,”路迎酒說,“可???下個(gè)村子,可?回都城。”
少年躊躇一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
路迎酒說:“如果你沒有未了??心愿,你應(yīng)該回鬼界。”
少年欲言又止。
“你好好休息,”路迎酒說,“?有不??兩個(gè)時(shí)辰,?要??明了,??時(shí)候我們?告別吧。”
屋內(nèi)?有另外??房間?干凈??被褥。
雖然鬼怪不用睡覺,路迎酒?是幫他鋪好了床。
“謝謝,”少年又說,“我?是第二次喝??那么好喝??粥。”
“……晚安。”路迎酒笑了笑,吹滅蠟燭。
第二日,朝陽剛剛爬上山頭,路迎酒已經(jīng)醒了。
少年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桌前,見??他,?前一亮。陽光暖洋洋地鋪在他??肩頭。
路迎酒說:“走吧。趁今日?是中元節(jié),陰氣濃郁,我找個(gè)僻靜處用符紙開鬼界門,送你回??。”
他剛想要領(lǐng)著少年出門,卻??少年說:“我其??有未了??心愿。”
“嗯?”路迎酒停下腳步。
少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路迎酒說:“講來????。”
少年躊躇了老半??:“我原來是沒有心愿??,但是?在有了。”
“我、我想成婚。”
路迎酒:“……?”
路迎酒:“……??”
他扶額道:“這是什么鬼心愿啊……”
“?是字面上??意思。”少年??耳朵又紅了。
路迎酒揉揉眉骨:“那你回鬼界不是更好?人?鬼又不?在一起。”
“不?在一起嗎?”少年看他。
“也不是。”路迎酒想了想,“我有??聞過人鬼相戀,只是大部分??結(jié)局凄慘,不是鬼怪狂性大??害了人,?是周圍人忌憚,棒打鴛鴦,請了驅(qū)鬼師將鬼怪驅(qū)散了。你??心上人,是人?是鬼?”
少年耳朵越??紅:“人。”
路迎酒道:“那我沒辦法幫你。?其??期盼這個(gè),我?是直接把你送回鬼界吧,找個(gè)漂亮女鬼成婚比找人簡單多了。你萬一遇??個(gè)別??驅(qū)鬼師,恐怕?危險(xiǎn)了……嗯?”
少年上前幾步,又是緊緊抱住了他,將腦袋埋在他懷中悶聲說:“我從來沒有過家,沒有親友,也沒有住處,沒睡過那么柔軟??被褥。我想?你一起走,我?想喝?多次你做??粥。”
路迎酒被少年抱著,聞??他??間淡淡??冷香,不知怎么,心里某個(gè)柔軟??地方?被戳了一下。
他走神一瞬,想??,這冷香是什么味道?
像是……某種花。
再想起少年說??話,路迎酒已在外驅(qū)鬼多年,??然明白漂泊??滋味。
這少年喝一碗粥,都?記掛幾年,想必是孤單又寂寞。
他內(nèi)心糾結(jié),許久之后才說:“你??心上人在哪?我可以帶你過??悄悄看她一?,再送你走。你說??‘成婚’恐怕?是不可?。”
少年飛快道:“沒關(guān)系??。我也不清楚該往哪里??,跟著你邊走邊找?是了,總會找????。”
路迎酒輕嘆一聲。
他手上輕撫過對方????尾:“那?跟我走吧。”
——他怎么也沒料??,來村子里驅(qū)個(gè)鬼,竟然莫名其妙多了個(gè)同行者。
對方?是鬼。
雖然他不覺??麻煩,也不覺??討厭。
內(nèi)心深處,他似乎一開始?對這少年充滿了包容。
他??說過,人?人之間是有緣分??。有些人碰??,?是會覺??一見如故、相逢恨晚。或許人?鬼之間也存在緣分,不管怎樣,他說不出拒絕??話語。
再說……
不過是幫一個(gè)鬼???心愿而已。
他之前也做過同樣??事情,這并不是例外。
等心愿了解了,人鬼殊途,他們依舊會告別。
既然下定了心,這??正午,路迎酒帶著少年找??柴老漢,?他說:“鬼怪已經(jīng)被我解決了,不會再來騷擾你們。以后你們安心走夜路吧。”
“哦哦哦,那?好。”柴老漢喜不勝收,“?是大師厲害啊!?是、?是我想著,給您??銀兩,?不?用幾件劉老太太??首飾抵換了?”
他賠笑道:“大家對遺物?是有幾分忌諱??嘛,這村子小,我怕容易走漏了風(fēng)聲,賣不出??好價(jià)格。大師您在各地行走,方便把東西帶遠(yuǎn)了再賣。”
路迎酒不缺這個(gè)錢。
他剛想勸柴老漢把首飾給老太太陪葬了,?看見少年輕抿著下唇。
于是他改口道:“那你把首飾給我吧。”
柴老漢便拿出個(gè)木質(zhì)首飾盒,里頭裝了手鐲、玉戒?步搖,遞給他。
臨走前,柴老漢?對他連聲道謝。
他看著路迎酒離????身影,突然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幾分迷惑:
奇怪,這是從哪兒冒出來??一號人?
走遠(yuǎn)了些,路迎酒停下腳步,將首飾盒遞給少年。
少年一愣,接過來:“?什么給我?”
“覺??你想要。”路迎酒淡淡說。
他??直覺是對??,少年?中爆??出欣喜。
他快步帶著路迎酒,繞過村尾??幾棵老槐樹,走上土坡。
那里有一座小小??、簡陋??墓碑,寫著【劉蘭之墓】。
土堆前放了幾朵花。
村里人沒有給劉蘭立碑,這都是少年弄??。
路迎酒站在旁邊,看著他挖開土,將首飾一一埋了下??。
埋好后,他站起身,朝著墓碑鞠了一躬。
然后他才?路迎酒說:“我們走吧。”
于是,他們踩著午后??暖陽,出了村子。
路迎酒是騎馬來??。
那是一匹毛??油光水滑??黑馬,正值壯年,體力充沛,見??陌生人后按捺不住好奇心,對少年打著響鼻。
路迎酒輕盈地上馬,拍拍身前:“上來吧。”
少年便上來,坐在他身前。
路迎酒??雙手繞過他,執(zhí)著韁繩,卻??見少年小聲說:“我會騎馬??。”
路迎酒失笑,果然把韁繩交??他手上:“那你來吧,我們要往東邊??。”
少年執(zhí)韁輕輕一甩,這通人性??黑馬便邁出步伐。
??高云闊,雀鳥躍于深綠枝頭,它噠噠噠踩著淺褐色??石路,一路向著東方??了。
要??東邊,最近??路?是上山。
駿馬走上山路,周圍??樹木郁郁蔥蔥,在風(fēng)中抖動。
路迎酒問:“這也是你住過??山頭?”
“嗯。”少年點(diǎn)頭,“我在這邊住了五六年。”
路迎酒??呼吸?在他??耳畔,吹??他耳垂?臉熱熱??,他不禁攥緊了韁繩。
鬼怪沒有心跳,他只覺????己??魂魄在涌動。
路迎酒環(huán)視周圍。
即便是中元節(jié),陰氣彌漫,他也沒感受??別??鬼怪。
想來是昨晚都被少年殺了個(gè)精光。
這小鬼,護(hù)著領(lǐng)地??時(shí)候是真??兇。
路迎酒這么想著,渾然不知從初見那刻起,他已被少年劃歸??了“??己??領(lǐng)地”之中。
接下來??小半個(gè)時(shí)辰,他看著少年輕車熟路,引著黑馬抄了山間??小路,七拐八拐,讓崎嶇??山路縮減了不少距離。
走著走著,林海間忽然出?了一座小小??竹屋。
少年勒馬,跳下來說:“這是我住過??地方。”
路迎酒跟著他進(jìn)屋。
屋內(nèi)只有?簡單??床鋪?桌椅,其他什么都沒有了,冷冷清清,完全不像是有人住過??模樣。
唯有窗臺有一盆花朵盛放。
少年小心地將花摘下來,束成多彩??一捧,遞給路迎酒。
路迎酒接過來:“怎么要送我花?”
少年只是笑,不應(yīng)答。
路迎酒?是第一次收??花,而且?是來??同性。
不過花開??那么熱烈,任誰都會喜歡??。
他勾了勾嘴角,拿著花,出??門口了突然想起什么:“唉,你昨晚不是??我說過,你從沒有住處、從沒有家嗎?這竹屋不?是你??住處?”
他越??覺??不對勁,環(huán)顧竹屋:“我覺??你過??生活?不錯(cuò),?遮風(fēng)擋雨,床鋪被褥都有,??種種花,哪有你說??那樣慘淡,一定要跟著我?”
——要不是少年情真意切地說了那一通,路迎酒?不一定會心軟帶上他呢。
少年:“……”
少年:“…………”
他打了個(gè)響指,一團(tuán)鬼火拔地而起,熊熊吞沒了整個(gè)竹屋!
那火勢怪異而強(qiáng)烈,不過幾息過??竹屋已化作灰燼。
路迎酒:?
鬼火滅了,一縷青煙冒起,飛灰在風(fēng)中亂舞。
少年緊張地看向他,說:“哇糟糕,剛才是好大??火。好了?在我沒有家了,真是飛來橫禍啊!”
說完幾步上前,又是緊緊抱住了路迎酒:“我??命真是太苦了!我太難過了,簡直生不如死,要好多個(gè)擁抱才?緩過來!”
路迎酒:???
這是他媽??碰瓷訛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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