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塑人之術(shù)
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
有人是為了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有人是為了加官進(jìn)爵，聲色犬馬；有人只為了一日三餐，溫飽有余；有人則是為了修道長生，逍遙快活……
總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 或庸俗或獨(dú)特，不一而足，不可一概而論之。
但實(shí)際上，在人剛剛誕生的那一刻，一切認(rèn)知和觀念都還未形成的時候，都只有一種共同的意義——活著。
痛了會哭, 餓了會叫，渴了會喊……一切的一切, 都是銘刻在生靈的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本能, 無一例外。
但倘若……有人從誕生那一刻開始，唯一的意義便是取某人的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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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已記不清是什么年月。
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個時候的仙土四道，遠(yuǎn)并非如今這般平靜——是的，乾坤坎離四大道如今雖極少互通，但這種情況在一些熟讀古書的修者眼中已是萬般值得慶幸的事了。
因?yàn)槟菆隹胺Q慘烈的乾離大戰(zhàn)，幾乎成了那個時代活過來的所有老一輩仙人的陰影。
在無數(shù)萬年前，尚還是一片蠻荒、未曾誕生道統(tǒng)的離道還未曾得到“道”的稱呼。
只被稱為“蠻土”。
那時候的離道，一百零八古仙肆虐，將整個離道割裂為一百零八域，一百零八古仙執(zhí)掌氣運(yùn)，占據(jù)大道，其余生靈，水聲火熱。
直到某一天，似乎是連這一片天地都看不下去了。
屬于離道的道統(tǒng)自混沌中誕生, 因?yàn)槟撤N不為人知的原因落在一個名為南昊的人類身上。
然后, 血腥的殺伐與戰(zhàn)爭開始了。
盡管古仙無比強(qiáng)大, 偉力通天，但也正因它們仗勢而為，引來的天地反噬更加恐怖。
在掌握了離道道統(tǒng)的南昊的斬殺之下，一尊尊古仙隕落，鎮(zhèn)壓，臣服，灰飛煙滅。
然后，南昊王所在的人族，于微末中崛起，成就鼎盛一支。
緊接著，離宮建立，萬道合一，仙土自此分為四道。
但好景不長。
作為四道中形成最晚、根基最薄的離道，被自仙土誕生之初就恒古長存的乾道乾主所盯上了。
或者說，離道的道統(tǒng)，被盯上了。
沒有那么多陰謀詭計，沒有那么多運(yùn)籌帷幄，一場赤裸的侵略開始了。
那一場被后人稱為“乾離大戰(zhàn)”的戰(zhàn)爭，從無盡葬海蔓延到離道本土，連綿數(shù)百年。
在那場戰(zhàn)爭中，仙人如卒子一般，接連隕落，天地大悲，血流成河。
但讓乾主以及無數(shù)乾道仙人未曾想到的是，明明是剛誕生的離道，卻在那位被稱為離王的男人的帶領(lǐng)下，爆出出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強(qiáng)烈抵抗！
堪稱……全民皆兵！
無數(shù)修士，研發(fā)出各種禁忌道法，以生機(jī)，肉體，壽元乃至靈魂為代價，換取遠(yuǎn)超他們自身的力量，潑灑在戰(zhàn)場之上！
只為誅盡外敵！
于是，乾道雖然根基深厚，但畢竟是跨葬海作戰(zhàn)，本就艱難。
此消彼長之下，原以為一邊倒的戰(zhàn)勢，一時間竟僵持不下。
而與此同時，坤、坎二道同樣對乾主的意圖有所察覺——倘若真被那個老頭子得了兩大道土的道統(tǒng)，恐怕會一舉打破整個仙土的格局。
到了那時，唇亡齒寒。
他們兩大道恐怕也自身難保！
于是，又在另外兩道或明或暗的插手之下，最終，乾道敗退，戰(zhàn)爭終結(jié)。
也正因此一役，其余三道終于徹底承認(rèn)了曾經(jīng)的蠻土作為“道”的地位。
自那以后，無數(shù)萬年，四道之間休養(yǎng)生息，從未爆發(fā)戰(zhàn)爭。
但……事實(shí)真的如此嗎？
能為了得到離道道統(tǒng)，而舉一道之力、勞民傷財發(fā)動戰(zhàn)爭的乾主，真的會如此輕易就放棄嗎？
自然，是絕不可能的。
乾離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乾道，天道山。
在這所有人都不被允許踏入、只獨(dú)屬于那位存在所獨(dú)占的天山道場中。
一枚由漆黑的鐵所鑄就的巨釜，立在天地之下。
釜身之上，刻畫生靈萬物，銘刻無數(shù)奇異符文，仙光氤氳，無比神異。
釜身之下，五色的無根之火，緩緩燃燒，以恐怖的高溫?zé)踔笾獌?nèi)之物。
而在巨釜一旁，一位身穿漆黑長衫，看不清面容的佝僂身影，正拄拐而立。
他身材瘦削，白須白發(fā)，肩膀上站著一只漆黑的烏鴉，除了臉上始終模糊不清以外，沒有任何非凡之處，更像是街巷讓隨處可見的鄰家老人。
但就正是這樣一個老人，卻輕易憑空將那百丈高的巨釜托起，在無色的烈火之上煮著。
與此同時，在那老人手中，一只殘破的尖角，正被握著。
——倘若是江南在此，他定然一眼就能認(rèn)出，這玩意兒正是千臂古仙腦袋上的尖角。
但可惜的是，如今的尖角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小截，真要比起來，恐怕還不如那完整尖角的萬分之一。
但……已足夠了。
在乾離大戰(zhàn)的千年中，這位乾主除了入侵離道之外，還嘗試著探尋離道道統(tǒng)承認(rèn)南昊王的原因。
因此，他費(fèi)大力氣找到了早已被折磨無數(shù)遍而魂飛魄散的千臂古仙的一丁點(diǎn)兒尖角殘骸。
然后以大神通重現(xiàn)了當(dāng)初古仙時代時候的一幕。
那之后，乾主知曉了——離王南昊的過去，以及那個在戰(zhàn)場上無比恐怖的男人一生恐怕也揮之不去的夢魘。
于是，一個惡毒的計劃就此成型。
巨釜，已烹煮百年。
這百年以來，乾主未曾離開過天山道場一步。
終于，在今日，一切即將完成。
——巨釜之中，茫茫的混沌里，是一片由仙上之仙的乾主所演化的真是世界。
一次又一次呈現(xiàn)著當(dāng)初千臂古仙入侵南國的一幕。
與此同時，每一次的輪回重現(xiàn)，都有一點(diǎn)光芒被抽取出來，印刻在釜壁之上。
而在那小世界外，則是茫茫的無盡的混沌，在那混沌之中，又有無數(shù)純粹的被洗去了一切記憶的魂靈力量縈繞。
這些菁純的靈魂力量，又循著釜壁上的軌跡，緩緩演化出形狀。
“嘖嘖嘖，要成功了？百年了！當(dāng)初老鴉覺得你這塑人之術(shù)異想天開，嘿，卻沒想到當(dāng)真給你搗鼓出來了！”
在極致的寂靜中，那頭站在乾主身上的漆黑的烏鴉突然開口，聲音沙啞，仿佛是鋼鐵在摩擦那樣。
“嗯。”老人回了一句，并未多說。
而他那掩映在茫茫迷霧后的目光，也露出一抹凝重。
如今，那巨釜之中，正進(jìn)行到了關(guān)鍵時刻！
無數(shù)的魂靈之力，遵循著在一次又一次輪回中被提取出來的南月公主的特質(zhì)，演化成一枚嬰兒的形狀，緩緩從那巨釜中飄出，落在老人面前的半空中。
“呼……”
他長長地松了口氣。
最重要的一步，已完成了。
他伸出枯瘦地宛如樹杈一般的手臂，往那嬰兒靈魂的眉心上一點(diǎn)。
剎那間，一道黑光便滲透進(jìn)那虛幻的幼小靈魂之中。
然后，老人蒼老的聲音響起，
“你這一生，殺死離王，殺死南昊。”
聲音不高，但對于那幼小的嬰兒來說，卻仿佛天聲一般，順著那一縷黑光深深銘刻進(jìn)她的靈魂深處！
緊接著，老人再伸手一點(diǎn)。
剎那間，無盡天地靈氣匯聚而來，纏繞在那脆弱的靈體之上，緩緩演化——臟腑，骨骼，筋肉，皮膚……
于是，在靈魂初成，肉身成型之前，嬰兒的命運(yùn)便已被決定——自此以后的一生，她將為殺死離王南昊而活。
“幫吾……送她去離道……”
老人伸手拘住嬰兒，仿佛在看著完美的造物一般，又看向肩頭的烏鴉，緩緩開口。
谷添</span> “老家伙，你欠老鴉一個人情！”
下一刻，漆黑的烏鴉發(fā)出刺耳的笑聲，帶起嬰兒，振翅而飛，飛越乾道，飛越葬海……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是數(shù)年。
某一日，風(fēng)雪連天的小村中，在經(jīng)歷漫長的黑夜后，晨曦初照。
村口，多了一個被襁褓包裹著的，粉雕玉砌的可愛女嬰，以及一些糧食和水。
當(dāng)即，村中百姓認(rèn)為著女嬰乃是帶來豐收的神明之子，由村里一對無子的夫婦收養(yǎng)下來。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靜地過去。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自那一天起，一頭漆黑的烏鴉偶爾會在周遭盤旋。
直到某一天，女嬰已六歲有余，長成了女孩兒。
但自六年前她出現(xiàn)以后，村里再也沒有收到神明恩賜的糧食。
于是，除了收養(yǎng)她的父母以外，村里人開始懷疑她的身份。
那一年，又是大風(fēng)雪，山村顆粒無收。
恐怖而又難以啟齒的食人之事，開始發(fā)生。
逐漸的，甚至流傳出一個傳言——帶來豐收的神明之子，只要吃下她，就永遠(yuǎn)不會饑餓。
若非養(yǎng)父母保護(hù)，恐怕女孩兒早已被瘋狂的村民分食。
又一天，被養(yǎng)父母藏在地窖的女孩兒吃完了所有草團(tuán)，吃完了所有眼見的一切可以充饑的昆蟲，終于在饑餓的折磨中，冒險走出地窖。
但從前也算熱鬧的村中，卻只剩下一具具冰冷的尸體。
然后，她遇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沒有吃她，而是將她帶回了很大很大的宮殿，給她很多很多好吃的食物，給她穿好看的衣服……
他那么厲害，又那么溫柔，一點(diǎn)兒也不像那些可怕的大人。
逐漸的，女孩兒心頭的警惕被卸下，跟著他學(xué)習(xí)文字，跟著他讀書，跟著他修道……
后來，她拜他為師。
他為她起了一個名字——辛月。
辛之姓取自那已餓死的養(yǎng)父母，而月之名則是老師取的。
那段光陰，是辛月覺得最快樂的時光。
直到……她開出識海的那一天。
一個喋喋不休的討厭的聲音，開始在她腦海中回蕩。
——?dú)⒘怂⒘怂�！殺了他�?br />
與此同時，仿佛覺醒了什么一樣。
每當(dāng)看見老師的時候，她總會想要?dú)⑺浪@與她個人的情感無關(guān)，更像是餓了會找吃的，渴了會找喝的，困了想睡覺那樣的本能。
因此，也沒有任何一絲的殺意。
辛月很怕，但她甚至不敢和老師說。
因?yàn)樗聫哪且院螅蠋熞矔憛捤莻�怪物——就像當(dāng)初在山村中被村民討厭的時候那樣。
于是，她就在這種情感與本能的矛盾中，一直痛苦地壓抑著自己的本能，度過了漫長歲月。
直到某一天，那一直喋喋不休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繁密起來！
簡直像是要侵占她的魂靈那樣！
后來，她完全失去了意識。
但當(dāng)辛月重新醒來時，原本繁華的離宮，也已一片廢墟。
還有老師殘破的身軀，沾滿鮮血，倒在她的面前。
那一瞬間，她只想去死。
或者說，她早就應(yīng)該去死，就不會釀成如今的惡果。
但就在辛月萬念俱灰想要自盡的時候，那種本能一般的感覺，又來了。
——她甚至無法自盡！
因?yàn)殡x王，還沒有完全死去，離道的道統(tǒng)，仍是離王的道統(tǒng)。
被刻進(jìn)“殺死離王”的本能的辛月，在離王沒死之前，連自盡都無法做到。
那一刻，她才明白——她與其他人都不一樣，對于其他人而言，死亡就是終點(diǎn)；但對于她而言，老師的死，才是終點(diǎn)。
于是，她開始布局，謊稱離王乃是因?yàn)榕f傷發(fā)作而死，登上離宮宮主之位。
同時，留下無間九界和離宮大試的傳說，試圖讓墮入輪回的離王重新歸來。
時間，又過去萬萬載。
離宮大試，也走過了數(shù)十次。
終于，到了一切都應(yīng)當(dāng)終結(jié)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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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離王第一次進(jìn)入自己的徒弟的識海中后，看到的一切。
布局無數(shù)萬年的陰謀也終于完全鋪開，顯露在這位離道之王的面前。
“老師，何必呢？”
辛月識海，暴風(fēng)雪中，那一身輕紗的女子突兀地出現(xiàn)在離王背后，
“殺死一個狼心狗肺的辛月，難道不比殺死一個矛盾的辛月要輕松很多嗎？”
如今的辛月仙子，臉上浮現(xiàn)出濃濃的悲憫之色，即為離王，也為她自己。
在極致的、壓抑的怒火中，離王看著自己的徒弟，突然搖頭。
“月兒，那你倒是做戲做得像一些啊……”
“當(dāng)初朕身隕之前，你已凝聚大千三十六月，如今卻仍是大千三十六月，如何不讓朕懷疑？”
說到這兒，他的臉上竟勾起一絲自豪之色，“——朕的弟子，怎可能數(shù)十萬年毫無長進(jìn)？”
聽罷，辛月愣了良久，嘆氣，“原來……您從這里就已經(jīng)起疑了嗎？”
離王點(diǎn)頭，良久才問道，“如今……什么境界了？”
辛月沉默，半晌后輕輕抬手，頓時七十二枚月相懸浮在她蔥玉般的五指間，恭敬道，“稟老師，辛月已至大千七十二月�！�
就像是乖巧的弟子向老師自豪地匯報修行成果那樣。
也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那樣。
這一刻，離王方才知曉——以及徒兒真正的修為，比方才顯露的三十六月，整整多了一倍！
其威能，就更是無法想象了。
畢竟在修道界，一加一從來不會等于二。
若是辛月仙子一開始就顯露這般修為，恐怕他連喚醒道土的時間都沒有，便會被真正地殺死！
“嘶——”
離王倒吸了一口冷氣，苦笑，“那你先前放水可真夠狠的啊……不過，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大費(fèi)周章解開古仙封印，調(diào)走離宮仙人呢？”
辛月仙子抿了抿嘴，“若這點(diǎn)準(zhǔn)備都不做，那怎么能騙到您回到離宮呢？又怎么能讓您相信辛月是真的想要?dú)⒛�，讓您對辛月狠心下手呢？�?br />
沉默。
良久后，辛月仙子才嘆了口氣，指了指天上，“老師，辛月有很多想和您說的——這多少萬年來，辛月所經(jīng)歷的快樂的事，痛苦的事，有趣的事。但……敘舊的時間該結(jié)束了——辛月已快要無法壓制它了�！�
“所以……請殺了我�！�
在第一次弒師后，漫長的悔恨與痛苦中，辛月仙子找到了除了“殺死離王”來終結(jié)一切的另一條路。
——讓離王，親手殺了她。
就像完成了一個輪回那樣。
數(shù)十萬年前，她殺了離王；數(shù)十萬年后，離王殺了她。
讓這痛苦的陰謀，徹底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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