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天南星(十二)
阮媽媽的面孔映著赤皎皎的日頭,白茫茫的,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微微頷首應道:“是,我會注意的,請姑娘和容媽媽放心。”
瞧她態(tài)度還算好,容媽媽也不再多說,揮手叫了散。
盛煙看著晴風和容媽媽一道親親熱熱的走了,有些不高興的瞥了瞥嘴角。
就因為她是老夫人選來送給爺?shù)模愣紒砼艛D她!
回頭抱了阮媽媽的手臂抱不平道:“容媽媽真是的,說話越來越不客氣了。”
阮媽媽周正的面上淡淡的,嘴角的弧度在可溶金的陽光底下顯得幾分寡淡:“怪不著她。也是我的失誤,就住在隔壁,日日眼睛骨里戳著的人,被利用了竟也沒察覺。還好姑娘這回沒出大事,不然咱們這些人何去何從都難說了。”
跟著阮媽媽的小丫頭春苗奇怪道:“咱們奶奶瞧著怪是好性兒的,怎么會有人想害她呢?”
碧云拿帕子掖了掖額角滲出的薄汗,她是太夫人身邊伺候的,自然比一般丫頭要靈力些。
微微抬了抬眉梢道:“昨兒跟著萬媽媽出去采買花樹,看到市場里正鬧的兇,鬧到最后還傷了人命。聽了一遭,原不過是被打死的那個人攤子上栓了只狼犬,驚著了殺人犯的小女兒。前兒還聽說張三家的牛吃了李四家的菜,也鬧了人命呢!要說原因,什么都有可能是原因。”
默了默,意味深長道,“有時候你的存在就是別人下手的原因。”
說的不深,聽的卻不淺,這話題原不該做下人的去議論,一時間便都沉默了。
春苗似懂非懂,但瞧阮媽媽默然便也不敢再問了。
桐蔭曳地,柳蔭深碧,蟬鳴花熟。
橙樹上已經結起密密翠果一蓬又一蓬,只零星幾朵橙花若皎皎星子點綴蘿藤之間,原是清新的,卻映著冷白的日光,越發(fā)顯得幽光晃晃叫人睜不開眼。
正值午時,府邸安靜一片,這時候大多都在酣睡,好補充一上午被烈日蒸發(fā)掉的精力。
瞧了眼日頭,阮媽媽卻是沒什么困意,便叫了丫頭們去屋子里吃冰酪。
阮媽媽如今是僅次容媽媽的體面婆子。
廚房新上來的管事媽媽威勢不足,自然要敬著,若是她使了絆子,少不得自己差事也難辦些,是以春苗才去遞了話,廚房里沒一會兒便將冰酪子送了來,順帶附送了好些新出爐的點心果子。
盛煙端著冰碗,白瓷勺輕輕攪著,冰塊伶仃作響,一股涼意徐徐撲面,帶去不少暑氣:“如今用冰都走了冰窖,還得經了府里的管事兒,一點都不方便。”
春苗替阮媽媽打著扇子,笑瞇瞇道:“從前我都不曉得原來夏天還能用著冰,在鄉(xiāng)下解暑只靠沖涼。媽媽待我好,什么都給我吃,這個夏日過的可舒坦了。”
又好奇,“從前有什么不一樣么?”
盛煙揚了揚眉梢,幾分傲然道:“我們姑娘是都御史唯一的嫡女,哪里用得著院子里的人去提醒。每日一早起各處的管事兒什么都安排的妥妥當當。只有多到用不完的,從沒有短缺的時候。咱們貼身伺候姑娘的,哪個不是被小心敬著的。夏日的冰碗子、冬日的上等銀碳,從來都是流水的進來,人人都有。”
春苗這樣的小丫頭自然驚嘆又艷羨。
便是月皎這樣在太夫人身邊的大丫鬟也不免瞠目,慕家如何富貴倒是其次,慕氏小小女郎竟能讓府邸里的管事兒們都服著敬著,那才是真的本事!
自來資歷老的管事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便是去到二夫人處,二夫人都得揚著笑臉兒叫坐。
他們雖是家奴,但年久日深之下關系盤根錯節(jié),一個不小心,便能把差事辦砸了還叫你說不出個錯來。
對小輩的郎君女郎也不過面子上的恭敬,沒有故意克扣便不錯了,哪有去討好的說法。
能讓各處的管事都敬著討好著,可見其厲害!
阮媽媽的目光落在奶白流質間的剔透冰塊上,起起伏伏便似人生一般。
微微皺了皺眉,睨了盛煙一眼,語調溫緩卻含了絕對的不贊同:“這話自己院子說過便罷了,落在旁人耳朵里,還以為咱們抱怨府里短了缺了。叫容媽媽聽去,少不得又要給你吃排揎。”
盛煙杵容媽媽杵的厲害,忙往門口瞧了眼,吐吐舌頭,卻也不敢再說什么了。
碧云含了顆小碎冰在嘴里,慢慢化了咽下,是一條線的清涼直到了心胃,舒然一吁:“容媽媽是慕府大總管的婆姨,照理是不必陪房嫁過來的,怎么還是來了?”微微一頓,小聲道,“若她不來,媽媽就是行云館的大管事了。”
阮媽媽舀著乳白的汁子慢慢吃了兩口方緩緩道:“慕府的總管是咱們奶奶一手抬舉起來的,管家自然不能不給咱們奶奶盡心。”
冰涼的碗碰上炙熱的空氣,碗壁慢慢凝了一層水霧,涼浸浸的。
阮媽媽擱了碗,拿了塊帕子擦了擦手,郁然微嘆:“爺書房伺候的那個小廝,叫容生的,就是她的小兒子,奶奶做主已經發(fā)還了身契,如今是自由身了。尋思著明年就能考童生了。”
碧云眨了眨眼,心下不免贊一聲她于拉攏人心一道上頗有手腕:“有了功名可得叫老爺了,將來還能討了良籍的女子為妻,祖宗墳頭也能掃的開了。哪像咱們,一代一代的,也不過就是這偌大府邸的一個物件兒罷了。”
盛煙瞧她艷羨的樣子,便道:“何止啊,姑娘還給容媽媽的小女兒尋了體面又能干的管事兒做丈夫,這會子去了揚州給奶奶打點綢緞莊子。”
聽到此處月皎微垂的眼看到冰碗子里隱約的羽睫影子微微一動,總算曉得,為何慕家的管事兒們都要巴結著這位早晚要出嫁的姑奶奶了。
便是正室夫人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大總管的位置,還得看婆母是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默認了,她小小女郎越過了祖母、嫡母任用了大總管,主君竟也不反對?!
可見其在主君心目中自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更是手段更勝了那兩位!
姚氏啊!她曾見過的,可不是什么省油的角色。
難怪、難怪大公子非要娶她進門了。
或許,這個府里的人都不曾認識到這位真正的厲害呢!
“揚州。”月皎望了眼明晃晃的庭院,碎金的熱流一浪接一浪的撲進屋來,冰碗子的涼意無法阻擋分毫,平靜的眸子里有了一絲艷羨。
她沒念過什么書,卻忽然想起一句公子們常念的句子,仿佛是對揚州之境的贊嘆與向往:“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碧云羨慕道:“聽說揚州的銀子是掙不完的呢!打點揚州的綢緞莊子,那不等于把人養(yǎng)在銀子堆里么!容家的可不得把大奶奶當祖宗供著了。”
阮媽媽目光不著痕跡的掠過兩人的面孔,落在一樹盛放的石榴樹上,緩緩一笑,似羨似妒:“就是如此了。且奶奶新婦初嫁身邊沒有貼心的人總是不安心,容媽媽便陪著過來了。也是舍不得小兒子一人在外。”
月皎收回飄得邈遠的思緒,微微一笑:“咱們做奴婢的一輩子,為主子,為兒女,不就是如此么!”看了眼春苗,轉而道,“還沒見過媽媽的兒女呢,這會子都在哪里當差呢?”
阮媽媽抬手撥了撥耳上的翠色耳墜,晃起的黛青色光影里有薄薄如絮的影子,越發(fā)襯得那張周正的面孔上的笑意有微沉之色:“我男人給姑娘管著城東的幾處莊子,老大和老二跟著他們老子學著莊務,老三在他們叔叔哪里學著撥弄算盤,女兒早前配了人,留在了慕家。”
絲滑的絹子在指間慢慢攪弄著,碧云歪了歪頭:“都是好的,可見姑娘看重您呢!可一比,到底不如容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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