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天南星(六)
依然不說話。
燭火沒有熄,幔帳也沒有下下來,有點亮。
燒了一日一夜,整個人乏力的很,繁漪看了他一眼,過了會兒又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人方才還那么溫柔的抱著她,怎么忽然就不高興了。
不過自打同床共枕,還是第一次看他睡得這么四平八穩(wěn)。
放了會兒空,繁漪又忍不住想著,他還是挺耐心的一個人,定不會是因為被她擾了睡眠才生氣的。好歹她是病人么!
莫不是衙門里的差事煩難了?
不過好像男人不喜歡跟女眷講衙門里的事,她去問,似乎也不大好。
不曉得他在想什么。
繁漪自認從不曾瞧透過他,實在猜不出他生氣的原因。
氣氛實在有些怪異,想了想,她尋了話道:“我白日里睡多了,有些睡不著,可能會一直翻身。你明日還要上衙,要不然讓晴云收拾了次間,你先將就一晚上。”
一個人清靜點,應該對舒緩情緒有幫助。
琰華雖閉著眼,卻知道她隔會兒就瞧他一眼,等了好半晌終于聽她悉悉索索的側(cè)過身子來,還以為她終于要來問一問他做什么不說話了,結(jié)果他的小妻子又來這么一句?!
那是他二十余年人生里從未有過的情緒——憋悶!
上回“醉談”了一回,表現(xiàn)是有所改善,眉目里多了幾分對來日的期待,可結(jié)果她下意識里還是帶了繼續(xù)愛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客氣。
對他的事不干涉、不多問,對他的情緒卻照顧的細心周到。
換句話說,她對他,總是敏感而謹慎。
有時候他覺得,她沒有把自己視作他的妻子,更像是幕僚和伙計。只一味殫精竭慮,卻不敢提出要求。
琰華自認是冷靜人,可這會子卻有像戳爆自己眼珠子的沖動,不明白當初自己做什么非要往別人處去瞧那一眼。
如今自食惡果,饒是厚臉皮到了這樣的地步,時時刻刻的黏著她,就想著讓她感受到他的熱情,卻也扶不平她心里的猶疑。
只要是醒著的時候,她總是堅韌的好像不要依靠一樣。
可哪有人是不需要依靠的?
他從未見過她軟弱的一面,轉(zhuǎn)而又悶氣起來。
那一面,一直陪著她的徐明睿說不定見過!
撇過頭盯著她,在輕輕搖曳的燭火中,他的眸色有瑩瑩的光點跳躍,擰眉道:“你趕我走?”
繁漪歪了歪頭,聽出了他語調(diào)里的不暢快,搖頭道:“不是?墒钱敳钜o。你今日也辛苦了,精神不濟容易出差錯!
琰華一把將她支起的身子按了回去,瞪著承塵,食指扣著衣襟扯了扯,莫名有些不甘心,眉心擰的更緊了:“精神不濟?”
繁漪睹了他一眼,蒼白的面上浮起一絲紅暈,感覺有點跑偏了。
琰華側(cè)過身來同她面對面,抬手摸了摸她的頰,出汗出了一天,這會子燒退了,涼涼的,格外的柔軟:“你感覺怎么樣了?”
繁漪覺得越來越摸不準他的情緒了,他的掌一貼上來,她便下意識的輕輕側(cè)首,貼向他的指腹:“好多了!
琰華總算找回一點點自信,帶著薄繭的大掌緩緩撫觸到她的后頸,輕輕揉捏了兩下,卻還是微微擰眉,肯定道:“你不舒服,方才還夢魘了!
酥麻的感觸,讓繁漪發(fā)沉的身子顫了顫,察覺到丈夫似乎有些不對經(jīng),也沒個重點:“……或許只是睡的太久了!
琰華大掌一撈,把人帶進懷里,靜靜感受彼此的溫度與心跳,夜風習習吹在薄薄的窗紗上,輕輕鼓起似少女嬌俏的腮:“你生病了,你難受,躺在我懷里,難道不應該先撒嬌么?”
他的體溫讓繁漪覺得安心,忽聽這樣一句話,有點不大明白。
撒嬌?
那是很遙遠的詞匯。
垂眸瞧她詫異的神色,琰華只覺得心疼,揉了揉她的發(fā)頂:“你可以不用那么懂事!
繁漪了然,原來他是怕她太辛苦了,微微一笑,輕道:“都這么大了,不懂事會被人笑話的!
“我不笑話你。”琰華刮了刮她小巧的鼻:“撒個嬌試試。”
在外人面前她雖是柔婉的,可她自己曉得,經(jīng)歷了太多生死算計,她即便做不到心硬如鐵,卻也已經(jīng)冷漠,繁漪有些為難,這樣嬌軟的事情已經(jīng)不適合她了。
乜他一眼:“你吃酒了?”
琰華愣了愣:“沒有。我看起來像吃了酒的樣子么?”
繁漪搖頭,卻忍不住暗自腹誹,男的不都喜歡女人尤其是正妻獨立又端莊么?最好還能寬容大度又賢良淑德的給丈夫把床鋪好,送上不同式樣的美姬伺候著,綿延子嗣。
他雖沒有那么好色,但她也沒那么大方。
那、沒吃酒,哪來那奇怪的要求?
她腦袋里有一萬個疑惑在盤旋,猜測著是不是同他方才的不愉有些什么關(guān)系,忍了半晌,終是問道:“那你今日是怎么了?”
琰華“恩”了一聲,溫軟了眉目,循循善誘:“旁人家的姑娘繡花針刺破了點血都要叫夫君吹一吹,哄一哄的。”
繁漪怔了一下,闖過刀山火海,中過劍、中過毒、摔過懸崖的都沒哭的人,為了刺破點血跟人可憐楚楚,旁人八成只會覺得她這個人矯情吧?
暼了他一眼,還是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
就只能以一副十分懂得地神色試探道:“尋常閨秀弱質(zhì)纖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見了血自然害怕。我沒那么嬌氣,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白日里半夢半醒里記得,好像他一直在家陪著她,心里又有點高興,伸手撫了撫他微微拱起的衣襟:“我已經(jīng)好了,明日你可以安心去上衙。家里那么多人照顧我,你不用擔心!
琰華嘴角的笑意全數(shù)化成了錯愕,她怎么會理解成這樣?
可又瞬間明白過來,因為她害怕,她沒有底氣,她在他面前努力發(fā)揮自己的作用,獨立、穩(wěn)重、無所不能,生怕他覺得她會拖累了他,沒了待在他身邊的價值。
所以,對于他的話,她總是往她以為周全的方向去想。
他忽然開始討厭起那個在她心里種下懷疑的人!
沒事那么多自作多情的揣測,也不怕閃了自己的舌頭!
“我們是夫妻,有什么麻煩可以一起商量著來解決。”琰華撫著她的臉頰,溫聲道:“我不是讓你什么都自己頂著,我希望你試著嬌氣點!
嬌氣?
她要是個嬌氣的女子,這會子早已經(jīng)尸骨無存了。
繁漪看著他的眼神越發(fā)奇怪了:“你真沒吃酒?”
琰華敗給她了:“沒有!彼_始懷疑自己的表達能力,“我說的很難懂?”
繁漪擰眉思忖,然后緩緩一笑:“你希望我不那么辛苦,我知道。”默了默,“可我不覺得辛苦呀!你放心,家里的事情我能應付的。”
琰華:“……”意思是這個意思,重點卻不是這個重點。
算了,想讓她變得如小時候一樣軟糯糯,還得他繼續(xù)努力。
他應了一聲,拉著她的臂環(huán)住自己的頸,與她蹭了蹭頰:“我也不笨,不要什么都替我擔著。有什么事,咱們商量著來辦!
繁漪覺得哪里怪怪的,又說不上來,又覺得大病一場之后能有這樣一個胸膛窩著實在舒服,便也沒再往里頭深想。
月瑩瑩而從容自得行走在天際,皎皎月華灑在天地間,照著人影成雙。
府里的幾位老嬤嬤是從宮里出來的,折磨人不見血不留於傷的本事揣在懷里多的是。
人被押了去偏僻院子里,也不著急審,只把王氏綁在寬大的板凳上,然后在她的面孔上方懸上一只裝滿了碎冰的甕,然后蒙上了她的眼睛。
懸在上空的那甕是裂的,冰水消融后便沿著裂縫緩緩凝聚再低落到王氏的眉心,一滴又一滴。慢慢濕了蒙眼的布條,濕冷的貼在眼皮上,那刺骨的冷意從眼窩里慢慢游走在腦仁里,冷的發(fā)痛,卻又不知到底哪里在痛。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安靜的好似沉入了海底。
隨著時間推移,那低落的不大的力量卻像是直擊到了心底,每一滴的回音都仿佛是驚濤駭浪的席卷,叫人心慌叫人恐懼。
待到這日一大清早天,便有媽媽去了長明鏡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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