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我還治不了你了?
皇后瞪著何天,兩人視線交纏,片刻,何天只好低下了頭。
到底還是臣子的身份,基本的規矩還是要講的。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皇后咬牙,“衛瓘……真的無罪?”
何天心頭一顫——
他猜的沒錯,皇后已經曉得“柔嘉表范、貞靜持躬”之事了!
“回殿下,”何天沉聲說道,“天下事,有可確證者,有不可確證者,即便衛瓘真有罪,其罪,亦不可確證于天下士大夫前,賈、衛舊怨糾葛,如何能夠使天下士大夫相信,殿下入衛瓘罪以大逆,不是以私害公?”
“你!……”
“殿下用衛瓘為宰輔,圣德已獲‘廓然大公’之譽,難道,一轉身,就要將之丟到九霄云外?”
“照你這樣說,我就吃定了啞巴虧?這只死耗子,我就一定要生吞下去?”
“殿下!天子亦有不得自專時!這是好事,不是壞事!此明君之自律、自警也!若無之,就是桀紂、就是秦二世了!就……亡不旋踵矣!”
皇后不說話,高聳的胸脯,不住起伏。
“衛瓘的人緣,其實并不好,其性嚴整,其為官,素以法御下——譬如,他做尚書令之時,視尚書若參佐,尚書郎若掾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是,何以朝臣們還是一致推舉他為宰輔?”
“這是因為——他真的是士大夫之望啊!”
皇后還是不說話。
“再者說了,”何天用哀求的口吻說道,“滅人滿門以報,難道還不夠嗎?殿下,足夠了呀!”
皇后頹然坐下——坐在了何天的睡榻上。
何天繼續,“還有,朝野上下,皆目臣為殿下信臣,殺榮晦、為衛瓘露表鳴冤,其實于圣德無礙!大部分朝士,都會認為,臣之所為,其實是受命于殿下!‘廓然大公’者,還是殿下!”
皇后眼中,波光一閃。
片刻,冷笑,“‘信臣’?你真是我的‘信臣’嗎?”
事實上,何天已不以皇后“信臣”自居了,但對于皇后的詰問,豈可有半分猶豫?立即斬釘截鐵,大聲說道,“當然!難道殿下不以為然?”
皇后“哼”了一聲。
半響,自嘲的冷笑,“也不曉得,同你爭這樣一大篇兒,是個啥意思……榮晦也好、衛瓘也好,如何處置,不都照了你的意思嗎?這個啞巴虧,我不是已經吃了嗎?這只死耗子,我不是已經生吞下去了嗎?”
頓一頓,還是自嘲的口吻,“不過,爭過了這樣一大篇兒,倒覺得,這只死耗子,不是太惡心了!”
何天暗透一口氣,伏一伏身,不說話。
皇后換了口吻,臉上似笑非笑,“怎樣?新安侯啥時候娶硤石君過門呀?說不定,到時候,我還能過來喝你們一杯喜酒呢!”
何天努力控制,不使自己失態——
你剛剛滅了她的滿門,轉頭就要過來喝她的喜酒?!
皇后也發覺自己的話并不好笑,收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得了,滾起來罷!”
何天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皇后秀眉微蹙,“張華不肯做錄尚書事,咋辦?我倒是真想用他來著!”
話頭一下子轉到政務,弄的何天微微一征。
略一沉吟,“回殿下,汝南王、衛瓘兩位錄尚書事,一夜之間,同時斬戮,以張華的脾性,自然不愿于此時、接此位——”
“不過,亦無妨大局!”
“今日之中書,較之楊駿時,分量已經大增,真正‘機要出于中書’了;而尚書臺——臣以為,汝南王、衛瓘既去,借此機會,適當減一減尚書臺的分量,其實也是件好事。”
皇后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放光,“你是說,那個,君權……相權?”
“是!臣之前說,大晉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其實,這也是因為本朝得國,情形特殊,不得已而為之!政制安排上,但凡有可能,就要揚君權而抑相權!只是,要一點點、一步步來,不使士大夫……警惕反制。”
這個“揚君權而抑相權”,太對皇后的胃口了!
她極欣賞的看著何天,心中嘆息,“唉!這樣一個人,若能總是同我一心一意,那該多好!”
同時,也堅定了原本的計算:“對這個人,不能放手!”
沉吟片刻,“下邳王請辭尚書令,準他嗎?”
“這……就準了他罷!下邳王這個尚書令,本來也只是掛個名,拱默而已,他是汝南王的舉人,汝南王沒下場,他也不能安于位,反復慰留,反倒叫他不安。”
“好!那……誰來接尚書令呢?”
“臣以為,尚書令一職,暫時懸置可也!只要仆射得人,其實無礙政務推行。”
皇后深深點頭,“對!揚君權而抑相權!”
“呃……是。”
“你說‘只要仆射得人’……目下的仆射,不算‘得人’嗎?”
“回殿下,右仆射傅祇才識明練,清峻骨鯁,如何不算‘得人’?可是,左仆射荀愷……此人見風使舵,其品行何如,自然皆在圣鑒中。”
皇后心說,“見風使舵”有“見風使舵”的用處,若每個重臣,都像你這樣子,遇到不合之事,死頂著不讓步,我這個“君”,有想辦的事,還真不好辦!
嘴上卻這樣說,“嗯!你說的,我會認真考慮!”
略一頓,“別的人事,你還有什么建議嗎?”
“回殿下,荀悝不宜為廷尉。”
皇后目光微微一跳,臉上又似笑非笑了,“怎么?是因為衛瓘一事嗎?”
何天坦然說道,“是因為衛瓘——可不僅僅因為衛瓘!”
“廷尉,一定要用張釋之一類人物——荀悝,不是這樣的人!殿下若以為他忠誠可靠,還是以他領禁軍的好,用他主持司法——”
搖一搖頭,“有的事情,只能偶一為之,再三、再四,司法就敗壞了!”
語氣極其誠懇,“殿下!人心之失,無不自司法之敗壞始!司法若敗壞了,人心,是怎樣也收拾不回來的!君上,也就不能安于位了!”
皇后默然。
過了一會兒,點點頭,“好罷!我答允你,調荀悝回禁軍。”
“殿下圣明!”
“誰接廷尉呢?”
“殿下的夾袋中,若暫時沒有很合適的人選,臣愚見,可暫以劉頌守廷尉。”
皇后一笑,“既為三公尚書,又守廷尉,本朝司法,可真就托于一人手了!”
“是!不過,臣相信,劉頌必定不負所托……不負圣望。”
“好罷!就是這樣——以劉頌守廷尉!”
“殿下圣明!”
心說,我特么很有點“地下組織部長”的意思啊。
“圣明、圣明,”皇后自失的一笑,“也不曉得,你這許多‘圣明’,哪個真,哪個假?”
“呃……”
皇后沒同他繼續羅唣,揚聲喊道,“外邊的,都進來!”
賈謐、阿舞以下,包括一位負責警衛的殿中中郎將校尉、叫做吳磐的,魚貫而入。
皇后的目光,越過前排的賈、陳,冷冷說道,“你們兩個,就是云英、雨娥了?”
云英、雨娥趕緊走上一步,欠身,“是!”
皇后蹙眉,“也不曉得你們是咋侍候的!看看你們家主!蓬頭垢面、胡子拉雜、一身怪味道……還有個人形嗎?”
云英、雨娥嚇的一齊跪倒。
“我給你們一個時辰……給他沐浴、凈面、換衣裳!一個時辰辦不完差使,這個宅子里的下人,除了那倆護衛,其余的,包括這兩個沒用的婢子,吳磐,你給我一并砍了!”
“喏!”
云英、雨娥一齊伏地、稽首。
何天想說話,皇后喝道,“你給我閉嘴!”
何天只好閉嘴。
“還有,這座宅子里的酒——所有的酒,都給我倒了!酒壇子,都給我砸了!”
“喏!”
“哼!我還就不信了——我治不了你了?”
何天只好再次跪下,同兩個侍婢一樣,伏地、稽首。
“我曉得你目下沒心思辦差,一時半會兒的,我也不給你派什么差……你且自逍遙罷!宮城、昭陽殿,你愛進去就進去,不愛進去,我也不來強你!萱秀小筑,我替你留著,每天都會有人打掃,你……愛咋地、便咋地罷!”
何天心潮起伏,但“謝恩”不是,不“謝恩”也不是,只好伏一伏身,什么話也不說。
“留二十個兵!一個時辰辦不好交代的差使,就……哼!”
“喏!”
“阿舞也留下,盯著她們辦差!”
“是!”
“就這樣了!何君,你且高樂罷!”
說罷,皇后起身,抬步就走。
何天主仆趕緊爬起身來——得“恭送”啊!
送出大門之后,還得“跪送”——跪在門口階下,待“乘輿”轉出了巷口,才好起身回府。
但皇后一擺手,“別跟上來!你一身怪味——我煩你!趕緊沐浴更衣去!”
何天只好打住。
賈謐悄悄拉過吳磐,“酒什么的,倒掉就好,不要砸東西。”
吳磐笑,“侍中放心,我理會得!”
賈謐回身,向何天一揖,含笑,“云鶴,后會有期!”
說罷,不待何天還禮,三步并作兩步,趕上了皇后。
我有種感覺,這個“期”,或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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