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南北之擇
一襲紅袍,迎風作響,鹿衍神色漠然地向南而望,似在與一位老者置氣。某位“暫居”于文廟的老先生多年來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龜甲,然后緩緩站起身來,神色溫和,輕聲笑道:“既然彼此皆有難處,又何必相互為難呢?”
鹿衍不予作答,自說自話道:“當初某個小家伙自作主張吞掉的帝王氣運,我早晚會讓他吐得一干二凈。屆時若因此而不得不提前面對修行路上的生死關,不知祖蔭福報又能庇護幾分?”
老先生一笑置之,“有心無力,故不強求。兒孫福禍有幾何,皆是前生注定事,蓋今生之造化。即便行路不易,倒也不至于回過頭去埋怨祖宗。”
鹿衍淡淡地回了一句,“忙您的去吧。”
想來數千年枯坐,倒也確實讓他放下了不少東西,既然他已不為身外之物所累,自己又何必自找沒趣。此刻哪怕是本尊親自走一遭文廟,卻也依舊說不得半個“錯”字。腳下大道,走著走著便會遇見岔路口,一人往左,一人往右,此事無關對與錯,就只是選擇不同罷了。
“一家”之笑語與“一國”之久安,二者之間,老先生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取舍,但對于身為十方閣一樓之主的鹿衍而言,人間的安危固然重要,但在其心中的分量卻依舊要遠低于那座已經屹立了萬年之久的破舊樓閣,所以他做事時會猶豫,總是寄希望能尋到一種兩全其美的法子,甚至不排除他最終會選擇“因小失大”的可能。
時至今日,作為此生最后時刻唯一的歸處,那座十方閣著實承載了許多,絕不僅是什么大道寄托之所那么簡單。遠游少年,漂泊半生,難得還有歸期,難得還有歸處。
老先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開口提醒道:“功過不相抵。這既是儒家的規矩,亦是十方閣的鐵律。”
鹿衍點了點頭,什么都沒有說,在收回目光之后,不由得皺眉沉思片刻,然后再與身側的那位老儒生笑問道:“一個時辰如何,事后我親自去文廟請罪?”
老儒生苦笑道:“您又何必如此,若是一個少年的修行道路始終都要被人指點,那么日后他又該如何自處?難道無人攙扶,他張麟軒便不能立足于天地了?”
鹿衍聞言大笑,解釋道:“大道之上,一人獨行,歷來如此,何須他人指手畫腳。我與師兄所求,無非是在大雨傾盆之前,再幫著少年撐起一把傘而已,以免不明不白地死在所謂的大勢之中。三教大考,師兄攪局,千年恩怨,鹿衍一人獨攬,凡此種種,并非是在幫著清除前路的障礙,而是在拿走那些本就不屬于棋盤中的棋子,以免使人落得個早夭的下場。距離十境最近的一境,說低不低,但真得很高嗎?我看未必。像你我這樣的登頂之人,如今回過頭來再看,其中之玄妙自然一覽無余,但捫心自問,假若設身處地,你我當真能夠輕易地邁出那一步?當年因背叛而留下的傷口,愈合很容易,但若想著恢復如初,無異于癡人說夢。如今之所以瞧著若有若無,其實是因為‘我’在不經意淡化著那個的臭小子的記憶。至于這么做究竟會怎樣,我也不清楚,想必真到了某一刻,即便我們不想放手,卻也不得不為之,屆時再想管,就真可謂是有心無力了。”
老儒生神色無奈,唯有一聲重重的嘆息,道:“至多半個時辰,還望您莫怪。一個占著‘禮’字的讀書人,一旦做起無禮之事,此方天地著實不容。”
鹿衍眼神復雜地瞥了一眼天幕,自嘲般地笑道:“家門不幸,怎奈養出了兩個逆子。”
老儒生忽然神情嚴肅,鄭重其事地作了一揖,以此來表達對面前之人的敬意,“地界萬年,先生的造化功德,我輩儒生必將牢記于心,莫不敢忘。”
鹿衍坦然受之,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治世之功,儒家亦可坦然受之,惟愿日后的讀書人莫要失了脊梁,千秋之事,還望你多費些思量。”
“地界”一說,已經很多年不曾在儒生嘴里聽見了,倒是今日難得的一件高興事。小家伙們生于安樂,整日枯坐書齋做文章,自然對于人間疾苦知道的少些,但你們這些“老家伙”還記得昔日的悲慘景象就好,唯有如此,香火才可繼續傳承下去。即便日后當真“房倒屋塌”,儒家亦可大有作為。新一代固然是未來道路上的火光,但究竟能有多亮,既在于自身心性,也離不開我等老一輩拾柴人的教誨。
萬家燈火,遍布青山腳下,如此盛世,需得你我他共同努力,而非一人或幾人之功。
老儒生難掩笑意,點頭答應道:“必將竭盡所能,不讓先生失望。”
鹿衍笑了笑,沒說什么,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暫時先離開了。老儒生心領神會,告辭一聲,心念一起,神魂便重返儒家文廟。
鹿衍來到張麟軒身邊,三人并肩而行,一并下山,但似乎是由于鹿衍的存在,所以張麟軒的境界并未繼續下跌,反而是卡在了二境與三境之間,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處境極其尷尬。
忽然清醒的瀟然不禁眼神迷茫地看向那一襲紅袍,后者歉意一笑,以心聲告知緣由,并且留下一柄殘劍,作為賠罪之禮。
在了解那柄劍的來歷后,瀟然面露驚駭,正欲推辭,卻被一道心聲制止,而心聲的來處卻并非鹿衍,反倒是遠在天邊的一位道人。獨自泛舟于水中,神色黯然,竟是難得理會起了如今的人間俗事。
“生死關頭,可護你一命,若有顧忌,平日里莫要隨意使用就是,至于那位梁樓主是否會過問,屆時自有我去答復他。”
鹿衍半開玩笑地插了一句話,“大不了與某人一樣,事后親自走一趟十方閣,于空明殿內再來一次檐下審案。”
名為陸宇卿的道人不禁冷笑一聲,神色鄙夷道:“當初也就是你們等人心太軟,否則豈會是如今這般模樣。以下欺上的翻天之舉,有一次竟還不夠,難不成是想要讓所有的后來者都有樣學樣?!鹿衍,誠然一念萬物生,就沒想過一念萬物死?”
鹿衍臉上的笑意頓時斂去,眉頭微皺,嘴角不由得滲出血跡。原來是他在心湖之中,以極大的代價將某句“應運而生”的言語徹底剝離,碾碎,不予其絲毫扎根的機會。
一念萬物死?他人自然可以如此說,然而鹿衍卻萬不可有此念,否則最終一定是棋子消亡,棋盤顛覆,天地就此歸于虛無的下場。至于為何如此,源自昔日元君見到鹿衍觀想山河后的一句言語,“一念萬物得生,乃此方天地之幸,亦是莫大的悲哀,生死系于一人之手,無論日后如何掙扎,皆無所謂自由可言。”
生與死如影隨行,萬物可一念而生,亦可一念而死,一切掙扎皆是徒勞。
“無趣。”陸宇卿笑容玩味道:“小師弟,望你好自為之,莫要再讓人抓住把柄。其實你……真的很脆弱,與你我的這位師侄還真是……如出一轍。”
鹿衍面色一沉,神魂欲有所動作,卻被道人一巴掌壓制在原地,寸步難移。
“不是本尊親至,拿捏你一個夢中之物豈不是易如反掌?罷了罷了,忙你的去吧,以后對我樓中侍者好點,否則日后說不定我還會找你的麻煩。”
心念就此斬斷,道人繼續泛舟而行,忽然提筆一勾,將某人在書頁間的一樁罪狀徹底抹去,扯了扯嘴角,沒好氣地說道:“好自為之。”
溪水道場,睡夢中的青衫微微一笑,輕聲道:“多謝史官大人。”
一襲紅袍,莫名其妙地惹了一肚子火氣,瞥了一眼身側的十方閣侍者,面無表情地問道:“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我這是初次見面吧?”
瀟然點點頭,輕嗯了一聲,然后便眼觀鼻,鼻觀心,低頭保持沉默。
鹿衍深呼一口氣,將怒火強行壓下,心中罵道:一群王八蛋惹了事竟然要讓我來還!以后見面,這筆賬非要好好與你們清算。
是一人,又不是一人,無論如何,賬都還需明算。
尋得一處平坦之地,三人席地而坐,縈繞在張麟軒袖口處的那縷清風,在鹿衍揮了揮手后,便如聞敕令一般,重新落地化作女子模樣。正是風神一脈后裔,魏戍。先前少年登山如登樓,一路行來,連破數境,最終以山巔之姿,劍斬安樂宗修士徐念。魏戍化作清風繞袖,于張麟軒而言,身兼護道之功,以免腳步不穩的少年,一個不小心便“失足”墜下高樓,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長發披肩的魏戍眼神復雜地看著張麟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唯有一聲不為他人耳聞的嘆息,似乎是有些心疼眼前的少年。對于張麟軒最后揮出那一劍時的心境,魏戍竟是有些感同身受,前者非但沒有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使得心境兩分,如彼之矛攻彼之盾,那一刻的少年如圖身陷泥潭,無論如何掙扎,始終脫身不得。
之所以如此,唯有六字作答,恨得不夠純粹。
他人的臨終言語,使得往事一一浮現,獅子城的一場大潮,仿佛就在眼前。
少年身后,人影浮動,鹿衍見狀點了點頭,前者如釋重負一般,重新化作人形,頭戴一頂草帽。
鹿衍面帶微笑,遞給魏戍一根頭繩,示意他將散亂的發絲暫且打理一下,然后與身側眾人輕聲道:“此番登山,辛苦幾位了。”
某神色如常,即便面對一位大道有成的十方閣樓主,他亦是毫無畏懼,至于敬意,或許有那么一絲,但對于整座十方閣的觀感,的確不如何。
“分內之事,職責所在。”
鹿衍一笑置之。
魏戍挽起長發,微微欠身,以女子之姿行禮,道:“晚輩魏戍,見過十三先生。”
“無需多禮,起來吧。”鹿衍輕笑道。
起身之后,魏戍識趣地退到一旁,以免打擾了接下來這位所要與少年談及的正事。某也是后退數步,為席地而坐的三人留出一定空間。
瀟然率先開口,問道:“不知您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鹿衍瞥了一眼張麟軒,然后直截了當地問道:“神魔之道,如何選擇?既是問他,也是問你們。”
魏戍面露驚色,額頭不由得滲出汗水。
某置若罔聞,輕輕抬手,壓低帽檐。
瀟然微微一笑,輕聲答道:“皆是人間大路,豈有不能踏足的道理。”
張麟軒眼神迷離,耷拉著腦袋,不予作答。
鹿衍又問道:“既然如此痛苦,不如一了百了,干脆坐實某個‘非人’的身份?”
張麟軒下意識地抬起頭,繼而神色疑惑地看著鹿衍。后者扯了扯嘴角,笑問道:“不過是摔了一跤而已,然后便當真站不起來了?臭小子,被他人背叛,確實是一件難以釋懷的糟心事,尤其是當初的某位故人親手為之,但被他人寄托希望,難道不是一件舒心事?即便人間不值得,那么某個丫頭又值不值得?想來你心中自有答案。路還長,豈能在此止步。南北皆是通途,只在你如何選擇。”
張麟軒問道:“有何不同?”
“南下主生,北歸主死。”
張麟軒沒有任何猶豫,神色漠然道:“既然如此,那便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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