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真正夢醒(下)
鹿衍似有所悟,隨問道:“善惡之分,強弱之別,不知先生如何看待?較之于當年,是否有所改觀?”
齊岳澤不急于作答,而是微微一笑,反問道:“不知弟子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鹿衍思量片刻,神色平靜地回答道:“人心復雜,諸善惡皆源于此,隨光陰而行,繼而涇渭分明。至于強弱,首禍在于修行,故高樓不塌,一日不得公正。”
學生之念,一如當年。
齊岳澤搖搖頭,輕聲道:“正因人心復雜,故而善惡才難以涇渭分明。言行固然有認知上的好壞,但是對于一個人來說,心念或起或伏,是善是惡便難有定論。人之本性究竟如何,雙方各執一詞,至今亦無明確答案。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庸人自擾,與己畫地為牢。且不思來自何方,但求此生歸于何處,亦無需與世道辯難。一場落雪,本就各有各的隱晦與皎潔。至于強弱之別,不過源自于內心深處的怯懦。對未知的恐懼曰強,對已知的輕蔑稱弱,皆是不敢正確平視他人所產生的結果。或許在大多數人看來,筑樓登高,躋身所謂十境之人便是強者,而凡夫俗子便是絕對的弱者。即便認知如此,卻也難掩其錯。身居樓閣,雖可一覽山河壯闊,但終究還是忽視了自家風景。”
齊岳澤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溫言笑道:“這里才是十方閣真正的修行所在。數月前曾訪一山,偶遇一位老者,想必你也應該怹猜得到是誰。”
鹿衍會心一笑,什么都沒有說。
齊岳澤繼續說道:“過去真相如何,先生并不清楚,若有缺漏之處,還望你幫著補充。萬載光陰,天下術法皆出自十方閣,作為初代閣主,老先生身兼開辟天地與傳道眾生之功德。不過不同于后者的毋庸置疑,前者似乎頗有微詞?”
鹿衍點點頭,解釋道:“由于造物一事本就復雜,故而功德實難系于一人之身。此外地界初立,諸事未定,初代閣主忙于修行之法,實在分身乏術,只得將一應瑣事盡數托付給其他人。許是他老人家故意為之,以至于我也記不清當時造物者究竟是誰,只知山川草木為我觀想所得,日月星辰為諸神寄托本源之地,此外各族皆由神女所創。歷經創世之劫且存活至今者雖然不多,但三界各有其一,天界陸吾,冥界諦聽,以及人間鹿衍。三者各持一部分真相,相互掣肘,所以學生能說的事情只有這些,還望先生見諒。”
齊岳澤微笑道:“昔日真相如何,先生并不感興趣,只是忽然提起,心中有些不解罷了。人生諸事難得糊涂,你我也無需一探究竟,此刻只談后者便是。后世有不少修行法門其實都是仿造于神靈,雖未有實證,但較之于十方閣的立身之本,二者可謂是相差良多,反而與我遇到的神靈,他們所調用力量的法門大致相同。待在山中數月,閑來無事,便一股腦地看了許多書籍,而這些古卷大多來自于十方閣,但亦有少數來自于玄黃十二宗。若將神靈之術排除在外,此二者間的差別便顯而易見。前者求己,后者求外。不知你這位十三先生,可還記得十方閣求己的真意?”
鹿衍低眉沉思,腦中翻書不斷。雖說鹿衍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但某些不曾在意的言語一旦翻撿起來,亦是需要花費不少功夫。
片刻之后,鹿衍不由得神色一怔,難以置信地看著齊岳澤,十分費解道:“為何那文字會這般陌生。”
齊岳澤輕笑道:“一葉可知秋,亦可障目。”
所謂求己,即叩問本心。本心所系,唯有三者,一曰清凈,一曰無畏,一曰本我。以清凈之心處世,吾不求道,道自然來。以無畏之心持器,雖血肉之軀,亦可舉世無敵。以本我之心爭渡,可免一切顛倒夢幻。
萬年之前,河床不似今日之寬闊,故而光陰流速極為緩慢,再加之日月曾同懸于天,所以當初的地界并無年月日之分,“過日子”一事更成了無稽之談。
地界內亂以后,方才改了名字,換作人間,但滿打滿算也不過才數千年光陰。后世之人若是不明就里,隨口提及地界之時,往往所指的是天地一戰過后,人妖兩族共同治世的那段和平歲月。日月更迭,四季交替,皆由此開始。然而若稱呼地界者換作元君,冥君,修,以及與世同君,此四者言語所指即是修所開辟的那一界,距今算來,已不知有多少歲月,漫長的孤寂唯此四者深有感觸。
地界荒蕪之際,神女造物,各族繼而得以繁衍,最終于七十二州大地之上成功定居。人族較之于妖族,體魄雖然孱弱,但靈智早開,后來更有人族先賢觀天地而造字,人族之道方才得以傳承。
再后來,修收下了十三位嫡傳弟子,并取各族心念為日后的十方閣打下地基。閣樓落成之日,各族開始登高,直至最后聯手登天,徹底推翻了那高高在上的神權。
地界初定,人妖兩族共同打理此方天地,奈何最后不歡而散,內亂爆發,兩族分崩離析,相互廝殺。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種目的,此一戰,十方閣所有樓主竟無一例外,全部都站在了人族一方。戰爭以人族取勝而宣告結束,儒家開始著手打理人間事務,而群妖只得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諸多修為高深的遠古大妖則盡數長眠于極北之地,若非武三思生變,恐怕終其一生都不得蘇醒。
凡此種種,皆為鹿衍親眼所見。他自以為掌握一切,誰料從某一刻開始,事情就已經脫離他的掌控,或者說在他的布局之下,有人為世間眾生又留下了另外一條生路。由于關鍵性時間節點的錯亂,最終導致鹿衍一葉障目,瞧不見那細小的分流。
齊岳澤微笑道:“心之所系三者,道祖得其一,十方閣首徒得其一,余下其一,是否能為你所得,唯有今夜這一次機會。”
對坐青衫,袖口處各有流光抖動。片刻之后,鹿衍換作一身白袍,齊岳澤神色溫和道:“莫要執著于你是誰,你從何處而來,只需思考你要去何方,有要去見誰即可。”
青衫儒士,身形化作星光,緩緩消散于此,他望著鹿衍的面龐,不由得想起一張稚嫩的臉,有些心疼道:“但愿日后的你不會再身著青衫。”
鹿衍眼神驚慌道:“先生,你要去哪?!”
“渡口垂釣,靜待行船者。”
明知答案,鹿衍還是忍不住問道:“還會見面嗎?”
青衫儒士嗓音溫醇道:“愿此生不復相見。若先生能知你平安,此生便無憾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人生亦總是充滿著離別,去吧,去解開這場夢,還自己一份自由!”
鹿衍作揖拜別,“恭送先生。”
“此行跋涉山水,愿你能平安抵達。”
人生離別,總是這般突如其來,令人措手不及。
一襲白袍癱坐在地,神色恍惚,仿佛多年行路,一朝失了方向。
一雙嶄新布鞋,身著儒衫,耳有銀環,腰懸一柄無鞘的漆黑長劍,半截劍尖已然銹跡斑斑,再無往日的鋒芒畢露。
身材修長,面容俊秀的年輕男子緩緩走到鹿衍面前,伸出右手,略微彎下腰,輕聲道:“喏,我拉你起來。”
鹿衍神色疑惑地問道:“你是誰?”
年輕男子會心一笑,想了想,然后說道:“曾經的你叫我虞淵。若你喜歡,如今也可以。”
鹿衍不禁流露出幾分驚訝之色,隨即苦笑道:“當年渡河之時,我以為你們都死了。”
名為虞淵的年輕男子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又如何確定眼下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活人呢?”
鹿衍未曾作答,而是沉聲問道:“你特意來一趟,莫非就是為了看我笑話?”
虞淵笑呵呵道:“與世同君的頹廢模樣,一般人輕易可見不著,你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將之畫下來,等事后你自己回過頭來再看,便會知道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鹿衍默不作聲,選擇了閉目養神。
虞淵也不在意,見鹿衍沒有絲毫起身的意思,于是便收回了右手,站直身體,一副懶散模樣,慢悠悠地說道:“順序一說,對于萬年前的神族而言,無非就是個笑話,既然與世同君可謂‘先生’,那么理該知曉其中因果。如今之鹿衍已非昨日之少年,即便瞧見了昔日景象,感傷一二后,也應立刻釋懷,畫地為牢之舉實屬不智。”
此刻的鹿衍,心湖無波,宛若一灘死水,對于虞淵的絮絮叨叨,充耳不聞。
虞淵沒好氣道:“本心所系三者,皆是世間易事,又是世間難事……哎呀,你能不能聽我說句話!總之,總之就不是像你這樣修的!”
鹿衍睜開一只眼,淡淡地問道:“請問你是老頭子,還是道祖?”
虞淵一頭霧水。
“既然兩者都不是,那你還敢來教我修道?”鹿衍緩緩站起身,一把按住虞淵的肩膀,微笑道,“臭小子,個子高了不起啊,都敢對我指手畫腳了?”
虞淵雙臂環胸,冷哼一聲,道:“反正小爺我就是一道幻夢,難不成還會怕了你?既然摸到了門檻,那就趕緊邁過去,省得讓人整天跟你提心吊膽的。今日雖能化險為夷,但來日又當如何?!”
鹿衍松開手,重重嘆息一聲,好似將所有負面情緒都由此打散一般,隨后眼神堅毅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這話說得真是一點也沒錯。難怪先生當年會不辭而別,甚至連封書信都沒有,還來竟都是今夜之過。不過放心好了,我保證不會有下一次了。”
虞淵不依不饒道:“如何保證?”
鹿衍一言未發,只是右手結劍指,輕描淡寫地朝著前方一揮,既無璀璨劍光,已無凌厲劍氣,落在空處,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
下一刻,天地為之一顫,如人重重呼出一口濁氣。
虞淵目瞪口呆,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咽了口唾沫,然后說道:“敬你是條漢子。”
鹿衍微微一笑,“都是些身外之物罷了。”
“與此方天地內的山河斬斷聯系,無異于失去了最后的底牌,屆時十二宗奪取山河氣運,你又當如何?”虞淵神色擔憂地問道。
鹿衍笑而不語,朝著虞淵的眉心輕輕一彈,后者便好似水泡破裂般,就此消失不見。
鹿衍望著一旁平靜的潭水,喃喃道:“這不是我該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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