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竹樓的路上，途經(jīng)一座鏡湖，湖上有一亭，亭內(nèi)有一儒士，盤膝靜坐，捧書而觀，奈何背對著來者，故而不見神色。

一襲青衫，忽然止步于湖畔，眼神略顯復(fù)雜，在沉默片刻之后，竟是以儒家之禮，拱手而拜，好似遠(yuǎn)游歸鄉(xiāng)，弟子叩拜先生。

儒士嘴角微顫，縱有千言萬語在腹，此刻卻也是一個字都說不得，無奈揮了揮手，示意他還是忙正事要緊。一陣清風(fēng)拂過湖面，不由得蕩起陣陣漣漪，同時也搖落了不遠(yuǎn)處的幾朵桃夭。

鹿衍站起身，抖了抖袖口，將桃花瓣盡數(shù)收入袖中，然后再次作揖，輕聲道：“先生之恩，在下必將銘記于心，來日必有厚報。”

“竹樓之下，惡鬼作祟，還望掌燈者小心再小心。”儒士溫言道。

一問一答，合乎于禮，故而便無瑣碎規(guī)矩作為約束，言行無忌。本該就此離開的鹿衍卻有意等上半晌，瞧著儒士并未有轉(zhuǎn)身的打算，他只得無奈作罷，然后繼續(xù)與張麟軒一同走向竹樓。

綠草青磚，距竹樓已不足百步，鹿衍雙手?jǐn)n袖，沒由來地問道：“可曾與人泛舟游湖過？”

由于鹿衍問得比較突然，張麟軒不由得愣了一下，待回過神之后，他搖了搖頭，輕笑道：“一直都有這個心思，卻未曾真正做過。”

鹿衍不解道：“這又是為何？”

“湖上那亭子，并無地基一說，是如浮島一般懸在水面上的，以此作為邊界，任何人不得逾越。這非但是先生為數(shù)不多的規(guī)矩，而且還是王府內(nèi)不容質(zhì)疑的鐵律。即便是我這個生性跋扈的鎮(zhèn)北王公子，一樣也不得違背。就算我有心同父王和先生唱反調(diào)，難不成還真能繞開一位儒家的十境巔峰修士，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待著佳人泛舟游湖？”張麟軒笑著解釋道。

鹿衍會心一笑，打趣道：“方才言語之間，師叔我可曾提及過‘佳人’一詞？”

張麟軒不由得眉眼一挑，笑容坦然道：“日有所思，豈不是天經(jīng)地義？”

鹿衍故作驚訝，表情極為夸張地說道：“呦，喜歡一人這么了不起啊？”

張麟軒點點頭，神色認(rèn)真道：“喜歡一個人，就是這么了不起。既然干干凈凈地喜歡一個人，那么又為何要選擇藏匿呢？”

鹿衍想了想，倒是不否認(rèn)少年的看法，只是對于一些問題，忽而希望找人來聊一聊，未必需要得到什么答案，只想著了解一下對方的看法罷了。

“似你這般被喜歡之人喜歡，實乃人生之幸，奈何人生兩苦，求而卻不得，擁有卻失去，如此遺憾之事，并非所有人都可以避開。喜歡一個人，沒有錯，而且如你所言，也的確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最不濟還需一份看似可有可無，實則卻必不可少的勇氣。至于藏匿一事，無非是心中的勇氣還有所欠缺，害怕一旦與喜歡之人說破此事，雙方甚至?xí)�連朋友都做不成。與其形同陌路，倒不如維持現(xiàn)狀，靜靜地守在喜歡之人身邊。如此一來，心中也算有個念想，不至于失魂落魄，倒也省了些眼淚或是牢騷。日光溫和不假，卻未必適合拿來晾曬心言，然后便只好小心翼翼地護(hù)著，盡己所能地不讓這份小心思被人發(fā)現(xiàn)。”鹿衍緩緩說道。

距離竹樓還有三十余步，話音一落，張麟軒便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沉默片刻之后，輕聲問道：“喜歡喜歡之人可知緣由？”

鹿衍微微一笑，眼神疑惑，反問道：“喜歡喜歡之人難道還需要理由嗎？茫茫人海，一眼足矣。”

張麟軒似乎并不認(rèn)可鹿衍的這種觀點，然后不急不緩地解釋道：“喜歡一個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理由的。膚淺一點，景色甚佳，任誰也愿意多看幾眼，景色差一些的，雖不至于就此心生厭惡，但想再看一眼的意愿，較之于前者注定會弱上一些。所謂的一眼萬年，無非是先對皮囊動了心，算不得真正喜歡。

喜歡喜歡之人的理由，可如尋常人家，粗茶淡飯，或好似富貴人家，珍饈美味，二者無有高低貴賤之別，差異源自一人之心起伏。喜歡她的理由，既簡單，又復(fù)雜，可能是她愿意給予陌生人的那份善意，也可能是言語間志趣相投的那份‘合得來’，又或者是雙方為彼此的多一份思量。沒有哪一種喜歡是無緣無故產(chǎn)生的，不經(jīng)意間的一次心念起伏，便是所謂的答案。喜歡一個人若是連堅定的理由都沒有，難怪會有所謂的勇氣不足。真正喜歡一人的支支吾吾，是表達(dá)愛意時的不善言辭，而非對于一個本該極其堅定的信念的含糊其辭，甚至是模棱兩可。至于一部分人口中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喜歡那個人’，即便走了狗屎運，當(dāng)下總算是得償所愿，之后又當(dāng)真能走得長久？若是如此，又豈會有‘人生若只如初見’一語。”

鹿衍雙手?jǐn)n袖，不禁笑了笑，饒有興致地問道：“可否與我說說你的理由？”

終究還是少年，談及喜歡之人時，難免臉頰微紅。張麟軒眼神溫柔道：“憨憨傻傻，別看她現(xiàn)在膽子大，小時候只要一打雷，保證躲在被窩里，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如此膽小的一個丫頭，又豈能沒人護(hù)著？”

鹿衍轉(zhuǎn)身望向竹樓，呢喃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將這份喜歡一分為二？”

張麟軒的眼角處忽然泛起一道流光，呈現(xiàn)璨然金色，只見他抬起手，指向竹樓旁那株桃樹，嗓音如舊，但給予鹿衍的感覺卻有些陌生。

“耐心些，仔細(xì)地看一看。”

順著少年的手臂看去，只見滿樹桃夭，四季不敗，景色極佳。恍惚之間，好似蕩起了陣陣漣漪。

張麟軒微微一笑，問道：“可曾明了？”

鹿衍眉頭緊鎖，眼神困惑。

“既然如此，那便再認(rèn)真地看一看。”

片刻之后，鹿衍不禁神色一怔，云霧雖然散盡，卻引得湖水蕩起漣漪而不止。

桃夭滿枝，花蕊潔白如霜。

鹿衍眉頭舒展，如釋重負(fù)地呼出一口濁氣，滿臉笑意難以遮掩，言語溫和道：“看來一切都值得。”

張麟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頭望向腳下青磚，然后又看了一眼三十余步之外的那道門檻，喃喃道：“問君能否更上一層樓？”

鹿衍半開玩笑地回了一句，“君曰：若是上不去，我他娘的再下來。”

張麟軒不禁捧腹大笑。

鹿衍繼續(xù)邁步，朝著竹樓走去，兩處袖口，抖得飛起，略顯嘚瑟。

“真真假假，夢又如何。就算夢醒了，那之后又該如何確定不是在另一場夢中，如此倒不如不醒。”

光陰之昨日，寺廟之內(nèi)，古樹之下，落了幾片葉子，少年答老僧三問。光陰之今日，竹樓門外，青石路上，收起幾片桃夭，青衫答自己自己三問。

待青衫一步邁進(jìn)竹樓，身形一閃而逝，再度出現(xiàn)時，仰起頭，環(huán)顧四周，已然置身于四方圍墻之內(nèi)，沿梯而下，手中秉燭，火光搖曳，雖然微弱，卻甚是明亮。

沿著石階不斷向下走，終于古井之中得見枯骨。后者瞧著那一襲青衫走到面前，血肉忽然生發(fā)，很快便成了一位俊俏公子，身著錦袍，一頭烏黑長發(fā)垂落，眉心更是有一顆極好看的朱砂痣。

未等鹿衍開口，“枯骨”男子便遞出一枚白玉簪子，輕聲笑道：“既已得見本心，今日之后便可否束發(fā)。”

青衫不語，唯有作揖。

“枯骨”就此化作塵埃，隨風(fēng)而去，唯有那枚白玉簪子被鹿衍留下，別在頭頂。

“心已定，即可見白骨之真我，所言所答，皆是與以往之事?lián)]手作別。”

鹿衍靜默片刻，轉(zhuǎn)身繼續(xù)向下走去。

一座四四方方的囚籠，籠內(nèi)疊囚籠，無窮盡也。無盡的囚籠之內(nèi)，關(guān)著一個半人半獸的家伙。當(dāng)鹿衍走進(jìn)來的那一刻起，猙獰面目忽然變得溫和，自顧自地向前走去，穿過無數(shù)牢籠，最終站在鹿衍面前，輕聲問道：“放下了？”

鹿衍微微一笑，輕聲道：“天地之大，本就該各有容身之所，如今已沒有那么恨了。”

半人半獸者笑容欣慰，揮手作別，就此離開，囚籠亦是隨之消失不見，唯有一座鏡湖。湖內(nèi)驟生一朵金蓮，下一刻募然綻放，花蕊之中，女子身著紅衣，眉眼溫柔。

“我埋藏在心湖深處的并非是執(zhí)念，只是對昔日故人的一份緬懷而已。”

今日之人之答案，于昨日之人之答案，如出一轍。

女子隨之消失不見，此地只留下一個身材修長，身著青衫的年輕儒士，對著鹿衍作揖而拜，久久不曾起身，直至隨風(fēng)散去。

繼續(xù)向下。

昏暗之地，滿是怨氣。

此處有著無數(shù)懸在半空之中的粗壯鐵鏈，貫穿男子身軀，將他死死地吊在空中。

“試問身外枷鎖，如何真正鎖住內(nèi)心？”

鹿衍自問自答，道：“心若自由，便無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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