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亂世之下(九)
扶桑樹下,一襲青衫獨立,仰頭望去,恍惚間,似有一輪大日高懸,居于樹冠之上。
靈池畔,程諾以瓢汲水,收入凈瓶內,待裝滿之后,還余下一部分。若是換作平日里,即便狻猊眼巴巴地瞧著,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倒回池中,但今日卻似乎有些不同。端著那一瓢水,起落仿佛都不合規矩,只因它真正的主人就站在不遠處,是去是留,豈容旁人來做決定。
鹿衍收回目光,轉過身來,笑了笑,隨口說道:“既然這小家伙喜歡,那就給他便是。不過一瓢水而已,你又何必吝嗇。”
程諾將水瓢放下,無奈一笑,說道:“你若不允,我又怎能慷他人之慨。這般丟臉的事情,我可不做,否則讓夫人知曉,豈不又沒好果子吃。”
鹿衍有些驚訝,笑問道:“嫂子素來性情溫和,師兄如何講得這般‘又’字?莫不是有意為之,專為羨煞旁人?”
程諾白了這家伙一眼,沒說話。
鹿衍撓了撓頭,嘿嘿一笑,然后走到狻猊身前,剛想著蹲下,只見那小家伙撒腿就跑,躲在程諾身后,身體蜷縮成一團,無論如何也不肯出來。
鹿衍看著自家師兄,無奈地攤開手,竟是有些不自信地問了一句,“我長得很嚇人嗎?”
程諾忍住笑意,上下打量一番,神色認真地說道:“皮囊瞧著不錯,但未必是真的,或許是障眼法也未可知,而狻猊最善于此道,估計是瞧了你的本來面目,方才會嚇成這般模樣。”
鹿衍冷哼一聲,扯了扯嘴角,并未理睬程諾,而是蹲在地上,朝前挪了挪,腦袋微偏,輕輕靠在狻猊的肩頭,嬉皮笑臉道:“小家伙,要不我也分你一口湯喝?”
狻猊大叫一聲,急忙晃動雙爪,“不,我不喝!似那般好東西,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程諾微微皺眉,狐疑道:“你這是?”
鹿衍隨口笑道:“來的路上,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間肚子餓了,于是我便讓小劉幫忙織網,然后抓了些來自天外的野味,熬了一鍋湯,滋味還算不錯。”
程諾不由得一陣惡心,沉聲道:“這般惡習,當年不是已經戒掉了,如今怎得又來,難不成這一次又是因為妄動神元而遭反噬?”
“常言道,吃啥補啥,師弟這也是無奈之舉。”鹿衍一副委屈神色,小聲嘀咕道,“與其讓他們禍亂人間,倒不如讓我吃了,更何況還能順道幫著某人免去一部分麻煩,何樂而不為。”
程諾一臉嚴肅道:“墮神之亂,既然親身經歷過,且僥幸活了下來,便該知曉那是怎樣一番煉獄景象。憑昔日神族的底蘊,尚且勉強取勝,所以你認為依著當下的世道,人族或妖族能有幾成勝算?若你一著不慎,墮入心魔執念,天下生靈所需遭受的苦難要遠勝今朝,甚至就連她……都將可能死在你的手里,所以當真要如此行事?”
鹿衍低下頭,沉默不語,良久之后,方才說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但愿你能遵守諾言。”程諾輕嘆一聲,然后拿腳輕踹了一下身后的狻猊,板著臉,沉聲道,“靈池之水,過時不候,還不趕緊去。”
狻猊探出腦袋,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水瓢,不由得咽了咽唾沫,最終卻突然嘆息一聲,神色黯然道:“看來你我之間終究還是沒有緣分,罷了罷了,這水不喝又能如何。”
顯而易見,在吃飽飯和好好活著之間,狻猊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或許在他看來,沒什么比命更重要。
狻猊閉上眼,心道:昨日翻書時,教書先生說過,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去他娘,餓急了,咋個不能吃,至于吃飽之后,當然就是算賬了。不過凡是鹿衍給的東西,哪怕就是餓死,咱也絕不吃一口,做人……不,作龍子,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嘛。
一番心聲入耳,惹得鹿衍苦笑不得,索性將一瓢水捏成珠子,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顆珠子塞入狻猊的口中,然后用手捂住后者嘴,掙扎片刻,一不留神,便由他將珠子給吞了下去。
鹿衍拍了拍手,心滿意足道:“大功告成。”
狻猊躺在地上,來回地打滾,口中大聲嚷嚷道:“快來人啊,救命啊,有人殺靈獸了!”
鹿衍扯了扯嘴角,沒好氣道:“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有你給我磕頭的時候。趕緊滾遠點,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若不抓緊煉化,一旦水炁凝聚,又你的罪受。”
狻猊一個翻身,高高躍起,徑直竄上扶桑樹,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他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程諾扯出一根魚竿,坐在池畔,輕聲問道:“既然早就認定了螭吻,為何到最后卻是選擇狻猊?”
鹿衍盤膝坐下,不由得笑了笑,低聲呢喃道:“世間一切機緣皆是自我所贈,而非他人施舍,向外而求,永遠也得不到。”
程諾點點頭,便是認可,又問道:“如此一來,原本安分的幾位,似乎也要鬧起來了,就不怕后果你無法承受?若是他們與玄部諸神聯手,恐怕接下來的日子會不好過。奔波數日,好不容易穩定了伏岳山至東海一線,這么一鬧,或將是一場徒勞。”
鹿衍神色有些異樣,似乎是突然間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向北望去,心道:你說的徒勞,莫非指的就是這件事?又或是……所有的一切。
鹿衍苦笑道:“有些事,謀局落子便可定下,但有些事也注定會脫離掌控,最終只能聽天由命。人力終有窮盡,何苦庸人自擾,且走一步看一步,倒也無妨。”
魚竿微微晃動,顯然垂釣已有所得,但程諾卻并不急于提竿,而是神色平淡地說道:“世事究竟是上天注定,還是人定勝天,爭來爭去,卻也沒有定論。不過修行一事,決然不可順乎自然,否則就‘歸去’二字,便已然犯了極大的罪過。魚已上鉤,是放其離去,還是提竿而起,此刻皆由你來決定。”
鹿衍搖了搖頭,拄著額頭,無奈道:“這般讓人頭疼的問題,師兄還是找機會去問北行的少年吧,師弟愚笨,恐難以回答,或許這一世的他,心中會有答案。”
扶桑之樹,忽然搖落一片葉子,飄落在池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漣漪,驚了滿池魚兒。
“萬年未見,吾主依舊在猶豫,即不認可自然之道,亦不愿徹底悖逆,最終總是為難您自己。”
一道金色身影驟然出現在扶桑樹下,璀璨光芒中,站著一位女子,身披黃金甲胄,手握長劍,腰懸一柄短劍。只見她摘下頭盔,散落滿頭銀白色的長發,光華方才斂去,然后踏出一步,萬千白羽縈繞其身,無比圣潔。
澄澈的眸子,劃過一道青光,她驀然一笑,然后便單膝跪地,朝著鹿衍躬身行禮,神色恭敬道:“司戰之神,拜見君上。”
見到來者,鹿衍不由得多了幾分笑意,輕聲道:“你我二人之間,不必在乎君臣之禮。”
白羽散去,金色甲胄化作衣裙,她站起身,將長槍隨手立在地上,解下佩劍,掛在槍尖上,然后走到鹿衍旁邊,嫻熟地環住后者的胳膊,俏皮地笑了笑,問道:“你我許久未見,難不成就說這些?”
鹿衍咳嗽幾聲,一臉嚴肅道:“聞人千羽,當著我師兄的面,也敢如此放肆?!”
程諾呵呵一笑,斜眼看著鹿衍。
既然他說了不在乎君臣之禮,那她便真的不在乎,于是踮起腳尖,動作輕柔緩慢地吻了一下他的臉,然后轉身朝著程諾鞠了一躬,神色得意地笑道:“師兄你好,我叫聞人千羽,至于我與他的關系……嗯,您是過來人,應該明白。”
程諾笑了笑,手腕一提,魚竿便消失不見,他一手負于身后,輕聲說道:“久別重逢,理當好好敘舊,想來若是有我在場,你們肯定聊得不盡興,既然如此,我便與狻猊先行一步,去山頭那邊等著。”
不得鹿衍回答,程諾便化作一縷青煙消散,順道還一把將躲起來,想偷聽的狻猊給拎走了。
“他倆絕對有事!”此刻的狻猊,顯然一副準備聽墻角的模樣,被人強行扯走,自然是有些不甘和氣憤。
“再多嘴,明日便拿你煲湯。”程諾瞪眼道。
“……”
狻猊雙爪環胸,被人拎著走,神色十分郁悶。不是,怎么的,你會煲湯你了不起啊?!
聞人千羽似笑非笑地看著鹿衍,輕聲道:“咱師兄還真個明事理的人,不如就承了他的情,好好地聊一聊,譬如聊一聊小鹿衍?”
鹿衍面無表情道:“若是早一些,或是晚一些見到你聞人千羽,僅限于言語上的交流,倒也無所謂,但如今這個關時候你出現,你認為我還有玩鬧的心情嗎?怎么,是林玄那老東西讓你們回來的?”
聞人千羽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鹿衍皺了皺眉,沉聲道:“若是來成心于我添堵,那你確實做到了。”
“這么認真干嘛,我又不是不告訴你。”聞人千羽不禁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還不是因為你的聚散靈決之法被他人學了去。”
鹿衍大吃一驚,“什么?!”
“或許這一世,你要輸給自己了。”聞人千羽有些無奈地說道。
鹿衍恍然,長舒一口氣,笑了笑,道:“若必須走入終局,想來這樣也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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