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穿到《民國梨園》 4.
紅磚小樓外的雪落了融, 融了又落,日子往后一推,眨眼便過了年。
而楚云聲, 則是自臘月廿九那夜后,就再未見過郁鏡之。
那一晚, 雖有郁鏡之遇刺重傷的消息傳入耳中,但楚云聲其實并沒有太多擔憂的情緒。
他很清楚, 就算目前郁鏡之對他還沒什么信任, 但在他的有心提醒下,以郁鏡之的謹慎定然會對舞會上的情況多加小心, 不會輕易中招。
而且, 在自己趕回金公館時,這里雖四處戒嚴,燈火通明, 看似一片人心惶惶, 但可以稱得上是郁鏡之心腹的劉二等人卻都沉著自若,并不見多少急色。
由此可見,遇刺一事大約是郁鏡之的計劃。
之后郁鏡之以養傷、徹查叛徒之名閉門謝客, 恐怕也是金蟬脫殼,另有謀劃。
楚云聲略向劉二打聽了幾句,劉二只說郁先生受了傷需靜養, 便不再多提一字。
郁鏡之不想透露給他,楚云聲索性也不再多問,耐心留在金公館, 準備藥廠的計劃書,也順便整理下自己可以拿出來的所學所能。
在金公館的生活,也便是和楚云聲之前所請一般, 幾乎就是軟禁。
他被留在了郁鏡之的小樓內,活動范圍僅有上下二層,連一步之遙的小花園都踏不得。不過寒冬臘月,他對去外面吹冷風也并沒有什么太大興趣便是了。
他的房間在二樓拐角,連通著一間小書房,不分日夜都有別著槍的衛兵或黑衣短打的漢子守著,可謂戒備森嚴。
臥室的陽臺側對著公館后門的方向,除夕夜能聽見街上遙遙傳來的孩童笑語,還有連聲響到后半宿的爆竹。
初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年沒甚滋味,楚云聲伏案到天色亮起,下樓到飯廳吃過廚娘的餃子,便又進了書房。
如此這般,活得像臺不知眠休的西洋機器,連劉二都看得稱奇,常以古怪的目光瞧他。
這臺機器直忙到正月十二,才算是一卡殼,停了。
正月十二深夜,萬籟俱寂,劉二咚咚敲響了楚云聲的房門。
楚云聲提前結了手上的事,剛睡下沒多久
,聽見聲響醒來,看了眼書桌上嚴實封存著稿紙的檔案袋,才起身去開門。
劉二從門后露出臉來,整日緊繃著的神經像是松了一根,朝楚云聲低聲道:“楚少,先生要啟程回海城,您帶上東西,快些下樓吧。”
楚云聲知道這應當是郁鏡之辦完事回來了,要離京了,便也沒多問,回身將檔案袋裝進早就收拾好的皮箱里,換了衣服就隨劉二出門。
劉二瞧見楚云聲這番舉動,心下狐疑,但也沒多說什么,領著人出了小樓,到金公館后門。
后門側邊的胡同里停著輛汽車,籠著昏暗路燈照不到的陰影。
楚云聲走到近前,后車門就開了,眉目旖麗鋒銳的青年靠著里面的車窗,帶著點淡笑望過來:“楚少半點不驚訝?”
鉆進車內,放下箱子,楚云聲著重看了看郁鏡之那張比之上次見面似乎多了幾分硝煙氣的臉龐,又將視線下移,掃了眼他略微傾斜重心的坐姿,最后定在他的右側腰間:“你受傷了。”
聞言,坐到前排準備發動車子的劉二神情一變,立即看向后視鏡內。
“先生——”
“開車。”
郁鏡之抬了抬眉,打斷劉二,徑自低聲道:“楚家做著藥鋪生意,楚少又留洋學過醫,有些眼力不足為奇。況且,楚少也清楚,前些日子郁某受了算計,養傷日短,還有些不便,是自然。郁某說的可對,楚少?”
楚云聲聽出了郁鏡之話里的機鋒,卻不接,而是道:“帶傷回海城,以郁先生的身份,恐怕會有麻煩,何不在北平多留幾日。”
郁鏡之在一旁笑起來:“今日從北平出發,才來得及在后日抵達海城。若多留幾日,便到不了了……楚少希望我留?”
“既希望,也不希望。”
楚云聲看了眼郁鏡之,直接道:“后天是正月十四,海城火車站應該會有針對郁先生的一些事發生,你有傷在身,不應當再以身犯險。但郁先生既然決定要回,想必也是心有成算,將計就計,做了準備,這樣回去說不準會有些意外收獲。”
話音落,汽車駛動。
車胎像是不穩,在胡
同口的冰面上打了個滑才磨過去,將大片的燈光刮進車窗內。
后座上,郁鏡之的側臉光影閃動,如蒙了層冰般,將他唇邊的笑意凍出一絲興致盎然的冷誚。
他望著前方,抬手將束得很緊的軍裝領口扯開些,像是想笑又像是嘆氣一般眨了眨眼,道:“楚云聲,我是真的好奇,你到底是太蠢,還是太聰明……這問題令我好奇得,哪怕是在北邊兒槍林彈雨的嚴寒里,也忍不住琢磨。”
說著,郁鏡之將放在膝頭的那本書隨意翻開,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動,自書頁間抽出一枚柳木書簽來。
——好巧不巧,這書簽正是楚云聲從張篷手里收到的那枚。
楚云聲微皺起眉。
其實看到這枚書簽出現在郁鏡之手中,楚云聲也稱不上有多意外,只是有點詫異郁鏡之會這樣直接和他挑明。
事實上,在劉二敲門來叫他時,他就已經清楚郁鏡之知道得要比他多上許多。而他原本也沒打算隱瞞郁鏡之什么。
郁鏡之顯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圖,所以才深感奇怪。在郁鏡之的世界里,或許沒有什么人是別無他心,足夠坦誠的。
留意著楚云聲臉上的神色,郁鏡之眼神微動,隨手撂下那枚書簽,就如撂下了這個話題,既沒繼續追問書簽的來歷,也沒再探詢楚云聲的背后,而是閑話家常般忽然轉口道:“眼下青黑,這幾日在公館里住不習慣?”
楚云聲看了眼郁鏡之隨著汽車顛簸顯露出幾分蒼白的臉色,答道:“郁先生既應了,那楚某也應當為辦廠的事做些準備。”
郁鏡之朝前看了眼,開著車的劉二立馬道:“先生,楚少這段時間都是悶在小書房里寫寫畫畫,后半夜歇,天不亮就起,除了一天三頓飯外沒下過樓,沒您的吩咐,我們沒人進去看,也不知楚少是在熬些什么。”
后座靜了片刻,郁鏡之低低開口道:“離車站還遠,還可以睡一會兒。”
話音落地,車內的陰影里,郁鏡之卻霍然皺了皺眉,抿起了唇——平日里或真或假關懷他人的話也并沒少說,不論真心還是假
意,對他這種人來說都稱得上是信手拈來,可眼下喉間吐出來的這句話,卻讓他突兀且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火燒火燎的艱澀。
就仿佛說出這些字,便能損傷什么心肝內脾一般,著實古怪。
車子的引擎嗡嗡鳴響。
郁鏡之慢慢吸了口氣,抬手壓了下眉心,平復掉那點古怪,正要合上眼,也閉目養神一番,卻發現眼前忽然傾過來半片陰影。
他抬起眼,看見楚云聲半側過身,對他道:“車開得不穩,能靠一下郁先生嗎?”
此言一出,劉二手里的方向盤差點甩到路邊四合院里去。
他跟在郁鏡之身邊兩年多了,還沒見過哪個膽大包天的提出過這種要求,還是個硬板板的大男人。便是舞廳那些逢場作戲的美人,也頂多是挨挨郁先生的袖子,多了那就是罪過。別看郁先生平日對人笑語晏晏,但卻是個當真親近不得的主兒。
這楚少爺可真是熊心豹子膽哪!
劉二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用左手按住了腰間的槍,準備隨時聽候郁鏡之的命令,給這不知好歹的公子哥一槍子兒。
然而下一刻,他卻瞧見后視鏡中慢慢冷下臉的郁先生挑了挑眉,然后——點了頭。
劉二一愣,背后莫名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迅速收回視線,專心握住方向盤,不再多看。
得了郁鏡之應允,也在楚云聲意料之中,只是他并沒有選擇去靠郁鏡之微微展開的右肩,而是在狹小的車廂內蜷了下長腿,直接側躺到了郁鏡之的腿上。
他面朝著郁鏡之的小腹,伸出一手握住郁鏡之腰側,在郁鏡之的后腰和車座椅背之間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支撐,恰好緩解了郁鏡之后腰槍傷在顛簸中的疼痛。
略顯粗糙的軍裝布料摩擦臉頰鼻尖,皮膚感受到的肌肉線條俱都在瞬間繃緊,僵硬成了鋼鐵。
自上垂落的目光倏忽釘在楚云聲身上,如冷利的冰箭。
一只手也隨之落下。
覆著薄繭的手指搭上楚云聲的喉結,羽毛般輕盈滑過,卻藏著冷銳致命的危險,像是隨時都會按壓碾碎這脆弱的喉骨。
楚云聲沒有
理會,滿面倦色地閉上了眼。
那只手頓了頓,慢慢移開了。
楚云聲很清楚郁鏡之身上的多疑并不與愛憎分明沖突,所以在他無聲地照顧郁鏡之的傷處時,郁鏡之可能會懷疑會猜測,但卻絕不會無憑無據對他做些什么。
或許真是太過疲憊,又或許是這一世又一世刻入骨髓的熟悉氣息給予了寧靜,楚云聲在這過分顛簸的路途中竟然真的睡了一個短暫的好覺。
等到再次睜眼時,夜已經很深了,車子似乎中途去了一趟京郊,在從城外的道路前往火車站,怪不得明明金公館離火車站很近,郁鏡之卻說還遠。
郁鏡之對做了次靠墊一事像是已經并不在意,在遠遠看到北平火車站的燈光后,便面色如常地讓醒了的楚云聲起來。
過了子夜,火車站冷清空蕩,沒有幾個人。
汽車停在了站外,楚云聲隨郁鏡之進了車站,有提著馬燈的列車員立即過來小心引路,來到了一趟貨運火車旁。
火車附近的月臺上還隱約立著幾個人影,其中一人似乎望見了郁鏡之,急切上前幾步,一邊伸手握來,一邊急聲道:“郁先生!此次東北之事全靠郁先生斡旋,遠生方能平安歸來,感激之情,實是溢于言表!只是不知遠生沈陽家中……”
郁鏡之迎上這人,用力握住那只手,面上露出溫和笑容,語帶寬慰道:“我已讓路允去了沈陽,若能接到鄭先生的家人,必往大連轉水路,避開追捕,與我們在津城會和。鄭先生大可放心,時間緊迫,先上車吧。”
郁鏡之言辭堅定,所說的話帶著令人切實信服的力量,令那位鄭先生漸漸冷靜下來。
月臺上的人陸續上了火車。
進到車廂內,借著煤油汽燈放射出的明亮光線,楚云聲這才看清這位鄭先生的樣貌——中山裝,寬眼鏡,唇上有著一撇胡須,是個相當中正寬和的面相,氣質也頗為溫文,極像一位教書先生。
這趟貨運列車的這節車廂全是空的,臨時擺了些桌椅。
一行人進來后,各自找地方休息,那位鄭先生被引到了下一節似乎可以做臥鋪使用的車廂,楚
云聲則是坐到了郁鏡之的對面,將皮箱內的檔案袋拿了出來,遞給郁鏡之。
郁鏡之面色平淡地接過來,邊翻開看,邊道:“我之前給海城去了電報,已經劃好了建廠的地。”
楚云聲為郁鏡之的雷厲風行點了點頭,想起方才在車站無意中看到的列車時刻表,道:“這趟車原本不會在津城停。”
郁鏡之掀起稿紙的手一頓,道:“現在也不會。”
楚云聲抬眼看向郁鏡之。
“這位先生名叫鄭遠生,發表文章無數,引導著之前席卷半個華國的文字運動,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東北局勢混亂,他又被多方勢力追捕,我受人所托,接他前往海城。他不舍他的家人,但他從邊境便開始被通緝,無法返回沈陽。”
“饒是我應承了去接人,鄭先生也仍放心不下,幾次想要不顧安危回轉,到了北平也是不甘。但他不能死在東北,許多人還需要他。”
郁鏡之向后靠進椅子里,直視著楚云聲的眼睛,沉聲道:“他有一個賢淑的妻子,和一對不滿十歲的兒女。”
“路允沒有去沈陽。但我去了。”
他去了,卻什么也沒能帶回來。
楚云聲覺得車廂內的空氣霎時變得沉悶凝滯起來,如一汪濃稠的血般,在往肺內灌著。
他清楚郁鏡之選擇推遲告知鄭遠生真相的原因,也清楚連一撮灰都帶不回的場景會是怎樣——這個世道,也不知是死去的人更苦,還是活著的人更難。
楚云聲隔著一盞煤油汽燈望著郁鏡之。
大約過了許久,又像是過了一會兒,他收回視線,抬手拿起了桌邊的暖水壺,倒出滿滿一杯熱水,放到了郁鏡之面前。
郁鏡之看了他一眼,沒有動那杯熱水,但僵硬按在檔案袋上的手指卻緩緩動了動,于片刻后,重新掀開了那一沓厚厚的稿紙。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海城。
前半夜人聲鼎沸的戲樓漸漸熄了燈籠,賓客散盡,冷清下來。
有伙計來掃戲臺子上的賞錢銅板,并著桌椅間的瓜果花生皮,裊裊冷卻的茶香還在席間縈散,猶如花旦清亮
婉轉的唱詞,繞梁不去。
戲臺后邊兒,小院當中的天井處正站著個身穿白衫的清麗少年,提著半桶水倒進木盆里,擦拭面龐。清泠泠的月光照著他半邊身子,將他勾成一道綽約的影子。
少年正擦著,后頭傳來一陣急慌慌的腳步聲。
一名穿著青色長袍的艷麗少年快步跑過來,身上風塵仆仆,像是剛從外頭回來,一見著白衫少年就急道:“白楚,你怎么在這兒躲著,我有要緊事要同你說呢!”
白楚用帕子擦干臉上的水,輕聲道:“凌碧你急什么,有話慢慢說。什么要緊事?”
說著,白楚對李凌碧招了招手,又取出塊帕子來給他擦額角的汗。
李凌碧任由他擦著,扁嘴道:“還不是那廠子的事……我同宣少打了賭,立下字據了,要是能自己跑下廠址的事來,宣少給我大洋投資,就與我合伙辦廠做買賣。我這幾日都為這事跑動著,連往日那些客人都陪著笑臉應對,眼見選好了一處地方,都和人商量起了價錢,卻一眨眼就被人奪了去!”
白楚詫異道:“怎么就奪了去?”
李凌碧一轉身坐到小凳子上,又氣又不得不壓低聲音,小聲道:“是郁先生要了那塊地,做什么卻又不說……我琢磨郁先生家大業大,壓根兒就不缺那塊地,只可惜我見不到他,不然定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將地轉賣我……”
這般念叨著,李凌碧便抬手抱住了白楚的胳膊,眼珠輕輕一轉,道:“說起郁先生,白楚,你是不是認識郁先生呀,我聽說他聽過你的嗓音,還贊過一聲呢……”
白楚還沒明白李凌碧的意思,只搖頭道:“郁先生那樣的人物,我哪里認得。”
李凌碧瞧著白楚的樣子,心道你不認得誰認得,小說里你倆可是一對呢。
投身到這個時代,李凌碧是決不愿放棄自己辦廠崛起的念頭的,如今第一步就受阻,那可不行。既然地到了郁先生手里,那就只能讓白楚去試試了。
至于白楚會不會因此走上被郁先生渣的賤受的老路,李凌碧一時是顧不上了,大不了日后他混出樣子來,能抗衡郁先
生了,便想辦法把白楚撈出來。
李凌碧心念轉動,嘴上便道:“算了算了,不提這些掃興事了。哎白楚,眼看上元節就要到了,戲班有大戲要開,你練了這么久,這么厲害,要不要趁這個機會正式登臺?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準成!”
白楚看著李凌碧燦爛的笑臉,心中也松快明媚。
在李凌碧期待鼓勵的眼神注視下,他微微笑了笑,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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