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暴君與帝師 19.
楚云聲從未擔心過世家會謀朝篡位。
即便是在原劇情中, 攝政王死,小皇帝亡,北寒鋒勢力羸弱, 整個將門加起來都扛不住世家一擊,世家也未曾將北寒鋒踹下帝位, 自個兒登基。
這行為看著不可思議, 但原因卻非常簡單。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
世家自認地位超然,極其看重聲名和文治。他們可以做掌控天下的幕后之手,卻不能登上九五之尊的位子, 不然經營世世代代的名聲就破了。
就像原劇情中他們輔佐北寒鋒登基那樣, 天下人罵的亂臣賊子是北寒鋒, 可不會是在小皇帝駕崩后“為天下黎民著想”“迫于無奈”選擇擁護北寒鋒稱帝的世家。
而那時候世家之所以要干掉楚云聲, 無非是楚云聲權力太大, 兵權在握, 又不愿意與世家合作,成了世家把控天下的絆腳石。比起強勢的楚云聲, 北寒鋒和將門顯然要容易操縱得多。
沒了一個陸鳳樓, 他們大可以再養一個新傀儡。
罵名傀儡擔,好處世家拿。日后留在史書上,還是百世流芳的美名。
若非原文中有慕清嘉這么個變數,恐怕世家這戲碼還能演很久。
所以說白了,世家只要掌權,卻不想稱帝。以此為前提, 若真想宮變,那世家就必須得有個能扶持得起來的登基人選。
之前幾個月世家雖多少有些小動作,但卻看不出什么大問題, 所以楚云聲只是布了些暗樁監視,沒有做多余的事。但今日早朝世家的突然發難,卻讓楚云聲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老師的意思是,朕已經做不成個老實聽話的傀儡了,所以他們便要棄了朕,再尋個新的來?”
昭陽殿內,陸鳳樓盤膝坐在軟墊上,手指扣著棋盒,撥弄著里頭的玉石棋子。
一張矮幾隔開兩人,楚云聲坐在對面,看著棋盤上的殘局,將自己的猜測抽絲剝繭:“早朝上的局漏洞百出,太過脆弱。看似是人心不足,企圖奪取北地十二城,實則是個試探。在陛下話一出口,選定了臣這一邊之后,他們的目的
就已經達到了。”
“后宮遣散,各家在宮內的勢力就折損了一些。之后宮人一次次撤換,那些眼線已去了大半。剩下幾個,或是不打緊,或是隱藏太深,也已經難以對宮內產生太大影響。”
楚云聲說著,指間落下一枚白子:“所以他們理當認為,本王已把持了宮中,進而,更是把持了陛下。”
陸鳳樓握著一小把黑子,卻不下棋,只捻動著,目光輕輕掃著楚云聲:“可老師也該清楚,世家要換了朕絕非易事。不談兵力,只說他們把朕拉下龍椅之后,就去哪里找下一個皇帝?”
“朕叔伯早亡,兄弟皆無。宗室也在皇祖父奪嫡之時大多牽連獲罪,貶為庶民,剩余一些男丁單薄,幾近于無。若說外姓人,北寒鋒已死,將門破敗,不足為懼。而世家雖強,卻不會自立為帝——這般一算,朕還真不知道他們要從哪里變來一個名正言順的新皇。”
黑子一顆一顆從陸鳳樓指間掉下,摔回棋盒里,發出玉石相擊的清越聲響。
陸鳳樓瞇眼聽著這悅耳的聲音,笑了笑,意味深長道:“當然,若老師愿意,世家自然能找到極好的人選。”
楚云聲看了陸鳳樓一眼。
驕縱的小崽子都是這般,喜歡伸著爪子一步步試探危險的底線。如今陸鳳樓對他的暗諷與挑釁幾乎要不加掩飾了,倒讓楚云聲有點懷念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那個說跪就跪的小慫包。
懶得費口舌,楚云聲取出一封密信來遞給他,里頭是從除夕宴至今,他派人搜集的四大世家的動靜。
一條條極為私密的消息清晰可見,是楚云聲昨夜才整理出來的。
陸鳳樓略感詫異,顯然有點沒想到,楚云聲會把這樣一封密信毫無代價地分享給他。
但他也不客氣,他自己的眼線暗樁可比不上攝政王府的情報網。
陸鳳樓接了信便展開,一目十行看下來,視線突然一頓:“疊州……”
楚云聲看到陸鳳樓的臉色變了變,很明顯是這個疊州不太對勁,于是便道:“約是一個月前,世家秘密派人去了疊州,動作很隱蔽。疊州是李家軍所
在,沒有查探出太多東西。”
陸鳳樓沉默片刻,才緩緩道:“老師與父皇是摯友,可還記得我那位病逝的皇叔?”
楚云聲在原身的記憶中仔細搜尋了一番,從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個人影——先帝的弟弟,病秧子,封了個郡王,二三十歲死在了出游路上。若是原身這記憶沒有差池,那位郡王病逝的地方,似乎就是疊州。
“當時朕那位嬸嬸留在疊州不愿回京,一年后病逝,據說許是有孕。”陸鳳樓道。
楚云聲恍然。
那位郡王畏懼先帝,遺腹子被瞞下極有可能。不過世家要扶持也不會選成年的,估摸著是找到了小皇帝的大侄子,才算有了二手準備。
但世家顯然也沒下定決心,所以今日才出手試探陸鳳樓的態度。如果陸鳳樓還愿意站世家那邊,應當就是無事。可陸鳳樓沒有。
如今陸鳳樓的態度已經確認,世家想必已下了決心,快要動手了。
只是就這樣放棄陸鳳樓,扶持個新幼帝,可也算不上什么好選擇。
雖然從陸鳳樓這兒確定了來龍去脈,但楚云聲卻看得出,小皇帝是只管分析,不管動手,明擺著是要坐山觀虎斗,等著做最后那個漁翁。
自家崽子小算盤打得山響,楚云聲也不在意,回了王府便著手安排下去。
京城四月芳菲盡,連綿的細雨掩藏住層層波詭云譎。
楚云聲以一場牽扯整個江南官場的貪腐大案奏響了四月末的最后一聲春雷,孫家子弟牽涉其中,錢家根系遭受重創。
此舉無疑是向世家宣戰。
四大世家至此才知道,之前的變法也好,改革也罷,只不過是簡單落子而已,到了這場大案,楚云聲的這一出手才算是真正開始了棋局。
從前的一切便只算是小打小鬧的伏筆,既然攝政王已經撕破了臉皮,那世家自然不會再龜縮退讓。
江南的官場頓時陷入一片膠著之中。
同時,世家發動門下弟子文人,與諸多官員一同上書,一催陸鳳樓昏聵無能,民不聊生,當發罪己詔,二催軍隊冗雜,空餉吃遍,當減人裁
軍。
裁軍這奏折一上,對于楚云聲來說確實是有點釜底抽薪的味道。
楚云聲掌兵權,世家試圖奪過,奪不來,便干脆想出了裁軍的法子。奪不來的兵權,不如削弱它。而且裁軍一事還有先例,太宗開國時便曾因手下大將擁兵自重,武盛文弱,而裁過軍。
如今再提,理由滿滿。
一是和談之后,幾年都不會有戰爭,留著也沒用。二是軍隊留著消耗太大,國庫空虛,養不起。三是兵將羸弱,養著也是吃白飯,倒不如省下錢造福于民。
這一手是陽謀,楚云聲不得不接。
但要想靠著這些就逼他就范,實在不可能。
面對著雪花片一樣飛來的措辭激烈的奏折和請愿書,楚云聲多了沒做,只是挑了幾個口舌利索的麾下大臣,天天早朝和這幫世家人打嘴炮,硬生生把一場早朝給開成辯論會。
楚云聲這邊的人也不說不裁,也不說裁,就是一個拖。
攝政王府的勢力偏武將,在辯論會上本該局勢不利。但卻有陸鳳樓樂于助人,暗中派人煽風點火,馳援火力,把這辯論會攪和得十分盛大,就連言論管控不嚴的民間都在茶余飯后談論起裁軍之事。
大半火力被裁軍吸引走了,罪己詔一事就不了了之了。
而也就在江南貪腐與裁軍風波愈演愈烈之時,陸鳳樓又應攝政王所求,選了個當不當正不正的時候,開了場恩科。
各地舉子匆忙進京,各方勢力紛紛涌動。
彈劾攝政王的奏折又多了厚厚兩摞。
在這樣混亂荒唐的局勢中,四月過去,五月至。
陸鳳樓的生辰也到了。
這一日烏云沉沉,天穹壓著將落未落的雨氣,四下潮涼。
楚云聲照例被困在了議事堂,中途連個飲茶的時候都擠不出。等到終于從議事堂脫身,邁出那扇紅木大門,楚云聲才喚來歸京的狄言。
狄言跟著楚云聲頂著夜色回到攝政王府,然后就看見自家王爺挽起袖子點起燈,鉆進了小廚房。
狄言:“……”
狄言拒絕相信這個在灶臺邊洗手作
羹湯的是自家王爺,但這一幕幕活生生的畫面就在眼前,卻不由他不信。
“王爺這是……”狄言艱難詢問。
楚云聲嫻熟和面:“今日五月初五,陛下生辰,煮一碗長壽面。”
這個答案完全不出狄言所料。
他蹲過去幫忙摘菜,一邊摘一邊神色復雜地盯著楚云聲,完全看不出自家王爺竟然還是個英雄難過美人關的癡情種子。
這段日子狄言通過各路消息也看出來了,龍椅上的小皇帝絕不簡單,怕只怕自家深情王爺讓了權,讓了心,最后卻是下場凄慘。
唉。
狄言暗暗嘆息,他對《冷酷君王滅心深情俊帝師》這本暢銷話本似乎又有了新感觸,心痛落淚。
與此同時。
月上柳梢,昭陽殿內燈火昏昧。
陸鳳樓提筆收了最后一筆,定睛看著桌上的畫,似在思索什么,神色難辨。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傳來宮女的聲音。陸鳳樓放下筆,將墨跡未干的畫紙團成一團,拋進堆滿了畫軸的瓷瓶內,應了一聲:“進來。”
沉重的殿門推開,一名身姿窈窕的宮女垂首邁進來,手里托盤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每年生辰無論是否辦生辰宴,陸鳳樓都會讓御膳房備上一碗長壽面。
“放這兒吧。”
陸鳳樓淡淡道。
“是,陛下。”
宮女踩著滿地破碎的燈影過來,將長壽面放在桌案上,又抬手為書案邊的小香爐添香。
許是夜間昏然,宮女的動作不太利索,爐蓋撞在邊角,發出輕微的脆響。
陸鳳樓循聲看過去,便見那名宮女驚著一般,抬起一張明艷妖嬈的臉,盈盈一跪,惶恐道:“陛下恕罪!”
陸鳳樓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
殿內一時寂靜。
跪在地上的宮女只能看見陸鳳樓垂落的衣擺,心頭跳得又急又慌。但她的慌與急并非是因著害怕,而是興奮與緊張。
她是世家潛伏已久,距離陸鳳樓最近的一個暗樁。
為了保全身份,平日里甚至連傳遞消息的活兒都不用做。世家養出她來,唯有一個
作用,便是在今日——那長壽面里加了些調味,那小香爐里多了些香料。單憑其中任何一個,都不足以稱之為毒,但若二者相遇,便能令人中毒。
但這毒卻算不上要人命,只會令人昏睡癡傻,診斷不出,須得再多幾日,加點藥,才會使人真正身死。
世家沒打算直接毒死皇帝,不然只怕給他人做了嫁衣裳。至于毒傻皇帝后會有何后招,宮女并不知道。她很清楚自己完成任務后便是一顆棄子,不過不要緊,她已經想好了后路。
懷一個龍種回世家,在疊州那位世子之后,為世家準備好第三個名正言順的傀儡皇帝——對于自己手把手養出的幼帝,世家顯然會更放心。
他們沒理由拒絕。
莫名的激動充斥心扉,宮女小心翼翼抬起頭,見陸鳳樓仍在看著她,頓時紅了耳根,低聲道:“再不用,面便要涼了,陛下。”
她也不管自己此時直視圣顏的行為是否大不敬,只瞧著陸鳳樓,特意展露出自己的面容。
然后她看見陸鳳樓那張俊美昳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朝她道:“起來。你喂朕。”
遣散后宮憋得久了,便是斷袖又如何,還不是動了色心。
宮女面露嬌羞,眼底卻有些不屑鄙夷。
她按捺著興奮起身,端起那碗長壽面,用筷子挑了一些,朝陸鳳樓柔柔弱弱地靠過去,擺出一副欲拒還迎的姿態,準備隨時應對陸鳳樓的兇性大發:“陛下……”
陸鳳樓也確實兇性大發了。
匕首輕巧地送進了宮女的心口,血水順著刀刃滴下來,落在龍袍的袖口。
宮女驚怒地瞪大眼睛,緩緩低下頭,看著那把匕首猶有不甘一般,轉動著攪了攪,將她的心肝攪碎。
“怎么……會……”
匕首抽出,宮女跌在地上,死不瞑目。
陸鳳樓掏出帕子來擦了擦刀刃,回答了宮女這個疑問:“你用的這塊香料,味道極好。是朕選的。”
說完,他聽到殿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手掌一松,匕首咣當落地。
下一刻殿門打開,一
道挺拔孤冷的身影提著食盒進來。
剛一入殿內,這道身影就是一頓,旋即快步走到陸鳳樓身前,一把掀開了案上飄著裊裊煙嵐的小香爐,冷聲道:“催情之效?”
陸鳳樓聽著那沉冷聲音,抬起頭。
他伏倒在座椅上,微亂的烏發黏在臉側,潮紅的臉頰與汗濕的鬢角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清潮涌動。
急促的呼吸間,陸鳳樓攥緊扶手,雙腿并緊,朝面前的身影輕聲道:“……老師,朕疼。”
清越的嗓音里摻進了絲絲縷縷的喑啞。
咬字開合,滿是繾綣悱惻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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