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暴君與帝師 3.
幽幽的珠簾聲瑣碎入耳。
眼瞼被晨光挑開了一線透亮, 略有些昏沉的腦子便漸漸清醒了。
楚云聲從偏殿的床榻上翻身起來,挨著腳凳不遠處的炭盆堆著銀霜炭,融融地散著暖意。一扇寬大的屏風外立著幾道宮人的影子, 有人似乎在低聲說著什么,絮語輕微。
這時候沒有鐘表記錄時間, 楚云聲也不太會看天色, 便一邊起身更衣一邊朝外問:“什么時辰了?”
外頭宮人仿佛驚了一下,旋即便有個手腳麻利的小太監快步進來,低聲恭敬道:“王爺,卯時快到了。”
楚云聲眼底仍有倦意殘留, 擋開魚貫而入的宮人過來服侍更衣的手, 淡淡道:“本王自己來。昭陽殿那邊起了嗎?”
小太監道:“陛下早便起了, 在外頭等著呢。”
楚云聲坐下, 由著宮人束發, 聞言略抬了下眼:“昨日本王吩咐的那些姜茶和點心, 先送出去吧。”
小太監怔了下,便立即反應過來, 應著忙退下了。
外頭的宮道上, 許多宮人正在掃雪。
冬日的天色尚暗,帝王的鑾駕停在昭陽殿的臺階下,已有人撐起了厚厚的簾幕。
陸鳳樓捧著暖爐慢悠悠從殿內晃出來,姿態風流隨意,比起一國之主,倒更像是誰家的紈绔浪蕩子。剛一上鑾駕, 陸鳳樓便瞧見了車駕內小茶幾上熱氣騰騰的一碟點心,和一碗姜茶。
像是陡然有陰云壓下,陸鳳樓憊懶散漫的眉目陡然一厲, 按住那茶碗砰地摔了出去。
“陛下息怒!”
老太監問德撲通就跪在了外頭:“這茶點……是攝政王方才命人送來的。”
陸鳳樓看著自己袍袖邊緣被茶水濺到的濕痕,目光幽幽沉沉,不知是在想什么。隔了片刻,突兀地笑了聲,道:“得告訴老師,朕已經年近弱冠,可不再是早朝都要吵著鬧著用茶點的小孩子了。”
問德跪伏在地,不敢說話。
這鑾駕附近的氣氛陡然壓抑起來,只剩下嗚嗚呼嘯的寒風掠耳驚然。
不過很快,楚云聲的到來便打破了這片凝滯。
他學著原身的作風,沒有絲毫收斂地登上了陸鳳樓的鑾駕。一上去,便看見一片水漬和少了半盤的點心。而鑾駕上的小皇帝則像是睡著了,正靠著軟枕閉著眼,沒有察覺到楚云聲的到來。
陸鳳樓幼年登基,加上父母雙亡,朝堂不穩,時常會情緒失控。楚云聲便經常會跟在鑾駕上,一是為小皇帝的安全,二便是為了教小皇帝一些應文武百官之策。
但人最禁不起歲月考驗。
楚云聲這在鑾駕上的一坐,便是許多年。
鑾駕晃晃悠悠抬了起來,朝著太極殿的方向進發。
楚云聲沒想把陸鳳樓叫醒,因為便是叫醒了,他也不知道該和陸鳳樓說些什么。陸鳳樓和他之前幾個世界遇到的愛人的性格都不相同,他代表著全副的心防與無常。
而且在這個劇情點,楚云聲和陸鳳樓的關系馬上就要進入真正的冰點了。
幼年時期的師生情誼,少年時期的冷淡防備,還有這幾年逐步顯露出來的多疑試探,針鋒相,都將在近期被殘忍地剖露出來。
這表面的和諧妥協,和內里的激化,遲早都會爆發。
而一旦處理不當,楚云聲和陸鳳樓之間的結局,恐怕只有一個你死我活。
至于謀朝篡位,幽囚少帝——
這樣的夢昨夜楚云聲自力更生時倒是做過,但也僅僅只是一個顏色豐富的夢罷了。砍斷他人人生,只為一己私欲,這是可恥的。
太極殿外百官列隊,陸續入內。
鑾駕在馬上就要停下時,陸鳳樓便醒過來了。他看了身旁端坐的楚云聲一眼,笑了笑:“老師,昨夜睡得可好?”
楚云聲正想到有顏色的夢境和自己尚有些酸疼的雙手,聞言瞥了陸鳳樓一眼:“不好。”
說完,便挑起簾子,先一步下去了。
陸鳳樓聽得愣了下。
他只是隨口一問,卻沒想到楚云聲竟然懟了他一句。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攝政王這不好二字里似乎是有些怨懟委屈的情緒在,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沒
道理,不禁懷疑起是否是自己的那些小動作被楚云聲發現了,楚云聲以此來警告自己。
這么轉動著心思,陸鳳樓也由宮人簇擁著,進了太極殿。
楚云聲可不知道自家小皇帝又腦補了一出總有王爺想害朕。
他下了鑾駕后,便繞到了太極殿前,跟著百官一起進了殿內,到了武官之首。
攝政王楚云聲雖長得高挑俊美,白皙干凈,但卻是個實打實的武將。當年入宮做伴讀,帶著先帝逃課,可是能以少年之軀干翻御前侍衛的人。只是年紀越大,便越是喜好玩弄權術,哪怕前往前線,也甚少披掛上陣。
與百官也不同,楚云聲的位置上有一把四爪盤龍的椅子,彰顯著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
楚云聲也不客氣,見了椅子便坐下了,只在陸鳳樓進來宣告上朝時起身參拜了一下。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老太監問德的聲音尖利洪亮,響徹太極殿。
陸鳳樓靠在龍椅上,半闔著眼,看起來懶洋洋的。
文武百官似乎也習慣了陸鳳樓這上朝的姿態,像是按照排好的劇本一樣挨個兒出來,啟奏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陸鳳樓只需要嗯一聲,便算是聽過了,這些事如何處理,誰去處理,也無人過問他,他說了,恐怕也做不得數。
楚云聲只聽了一會兒,便大致把這朝堂的情況分析好了。
如今這輪流上臺的,可劃分為四個勢力。
其一便是楚云聲這個攝政王自己的人,文官武將都有,看似是這個朝堂最大的勢力。
其二,就是世家的人。
朝堂或有更迭,世家千年不衰。大晉的世家是前朝遺留下來的,共有四姓,恰應百家姓的趙錢孫李。這四家當年資助還身是草莽的晉元帝推翻了舊朝,一水兒的貴族功臣,在朝堂上的勢力可謂是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表面看起來入朝為官的人數不多,但整個大晉各類重要行業都被世家之人把控,鹽鐵工商,可以說若是楚云聲或陸鳳樓直接與世家開戰,那無異于斷水自殺。
所以其實這個朝堂勢力最大的,還要數世家。
至于第三,那就是北寒鋒、慕清嘉這類有自己主意,或是與敵國大周有牽連的勢力了。而第四,便是陸鳳樓自己。
好歹是十幾年的帝王,腦子城府也都達標,陸鳳樓還不至于真的是個任人宰割的傀儡。只是無論是在楚云聲眼里,還是在世家眼里,陸鳳樓的這點東西,就和小狗小貓打打鬧鬧一樣,引不起太多關注,都不值得出手付。
不過,有關陸鳳樓的看法是原身的,楚博士自己遍觀劇情,加上與陸鳳樓的接觸,他可不認為小皇帝真的是什么小貓小狗。
就算是,這也是只可以咬死人的,心有虎狼之志的小貓小狗,偶爾就會刺出利爪來,按住你的咽喉。
楚云聲正投入地在給文武百官垃圾分類,就聽一名官員突然出列,道:“陛下,我大晉和大周邊境之爭,已有數年。近幾年尤其厲害,戰事頻繁,所耗甚多。加之近年天災頻繁,江南諸多郡縣顆粒無收……朝廷這樣的頻繁出征,已是讓百姓怨聲載道,家家都揭不開鍋了。”
這老臣長嘆一聲,花白的胡子在頷下微微顫抖:“不能再打了,陛下。國庫空虛,民不聊生,戰事也并非大捷。這樣的仗,不能再打了!禮部已準備派遣使臣前往邊境議和,大周也誠意十足,愿由皇子前來,簽訂條約,還有十日便到了……”
楚云聲聽著,掃了龍椅上的陸鳳樓一眼,果然看見陸鳳樓一臉陰沉。
堂堂一個一國之君,等到議和使臣都快到了才知道自家要和敵人議和,真是有點可笑又滑稽。但所有人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不過議和這個事,楚云聲的原身是知道的,甚至這里面有他的首肯。而楚云聲昨夜送出的密信也與此有關。
那老臣絮絮叨叨說著戰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仿佛念經一樣沒完,一雙老眼都積出了淚花,就如同可感同身受一般。
又有官員附和:“陛下,翟大人所言不錯。戰事不斷,受苦的終究是百姓。況且算起來,這仗咱們也沒討到什么
便宜,不如不打了。”
“呀,陛下。不過是西河一線那幾座城池的爭執,沒必要如此勞民傷財。那幾座城池荒涼得很,西河那邊也種不得什么,窮山惡水刁民,搶回來有什么用?就當賣大周一個人情,送他們了!咱們借此,還能在條約上占些便宜……”
“幾位大人說的極是!”
“陛下,這中原與江南的百姓,和西河那些刁民難民,孰輕孰重,您可要分得清吶!哪就要用我們好百姓的米糧,去換那些刁民的賤命!”
“陛下,忠言逆耳……”
陸鳳樓分明還一字未發,滿朝堂的大臣卻都好像他是個枉顧百姓、窮兵黷武的昏君一樣,苦口婆心地勸了起來。
楚云聲坐在椅子上,冷眼看著這場獨角戲,端著茶碗,一字未發。
他想看看陸鳳樓會怎么做。
而就在這些官員慷慨激昂說得正興起時,陸鳳樓的聲音不高不低,不輕不重地自高處傳了下來,壓下了太極殿內的喧囂。
“議和之事朕知道了。那敢問諸位愛卿,仗停了,城割了,那些諸位珍愛的江南與中原的百姓,又當如何救濟?”
陸鳳樓的神情被冕旒遮著,令人看不真切,但他的嗓音依舊平淡隨意,像只是隨口一問。
“江南與中原富庶,有什么需要救濟的?”一名大臣道。
陸鳳樓笑了下:“方才翟大人也說了,這兩年天災頻發,江南與中原都是重災,顆粒無收,怎的就不需要救濟了?這幾個月的折子朕也看了,中原大雨連綿,裕河決堤,淹沒上萬畝良田。江南大旱,百姓叫苦連天……”
“前些日子不是還聽說,有中原來的難民沖進了陪都鹿城?既然外患不能定,那內憂總要管管才行。諸位愛卿以為呢?”
這番話說得也算是避其鋒芒,頗有技巧了。但大臣們顯然不買賬。
最初發言那位翟大人直接表演了個當場變臉,憤怒道:“陛下怎可將難民與其他百姓相比?難民沒了家沒了糧,為了口吃的無惡不作,已是與禽獸無異!鹿城那批難民竟然意圖
讓鹿城守將開倉放糧,實乃笑話!幸而那守將意志堅定,當場便將那些禽獸射殺了,不然鹿城的糧倉便是不保了……”
陸鳳樓的眼神冷了幾分:“鹿城的官員都已撤走,陪都之說也將取消,留著數萬斤糧倉何用?況且那批難民總共不過百人……”
翟大人一臉為難地瞄了前頭的楚云聲一眼,道:“陛下,鹿城可是攝政王的故鄉。”
殿內的低聲議論陡然一停,靜了。
翟大人理直氣壯,繼續道:“況且馬上便是年節,宮中開銷甚大,京城的官員們也要往來,這些都是花銷。而花銷又從何而來?那便是百姓了。”
“年后又是攝政王生辰禮,還是要大辦的。陛下,老臣主管戶部,但卻也不是能下金蛋的母雞,國庫空虛,開銷又多,要面面俱到,老臣也是無能為力……”
第一次遇到將壓榨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說得如此被逼無奈,清新白蓮的人,楚云聲也有點感慨。
當然,最關鍵的是,這白蓮老大人甩出來的鍋,還端端正正地扣在了他楚云聲頭上。
攝政王這名頭,確實帶著權傾朝野的影響。翟大人滿口理由一出,滿朝文武竟沒一個敢反駁。還有人夸鹿城守將是大才,當機立斷避免了亂城之禍。
難民或有可怕,但更多的確是可救。
楚云聲距離陸鳳樓只有數層臺階的高度,他能清楚地看見陸鳳樓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眼中一閃而過的隱忍。
太極殿內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中。
翟大人左右看了看,沒人回應他,攝政王也沒投來嘉許的目光,便有點喪失激情了,耷拉著眼皮步態老邁地站回了文官的隊列里。
而就在這時,武將中突然傳出一道聲音:“既然提到戰事……陛下,微臣有一事啟奏。”
楚云聲一偏頭,便見一名高鼻深目、面容冷峻的年輕武將走出隊列。
這人好巧不巧,便是原劇情中的主角攻,北寒鋒。
按照劇情進展,北寒鋒應該已經見過慕清嘉了。
陸鳳樓道:“北將軍但說無妨。”
北寒
鋒面無表情,看了楚云聲一眼,道:“陛下,出征大軍已歸來兩日,既是要議和,想必近日來是不必訓兵了,那統兵的虎符……”
剩下的話他沒再說,但所有人卻都聽懂了,目光不約而同一變,或明或暗地掃向楚云聲和陸鳳樓。
攝政王統兵出征,手握虎符。雖然這些年和皇帝關系越發緊張,但每次班師回朝后,都還是會主動交出虎符。可這次,這上朝的時間都挺久了,攝政王卻好像沒有絲毫要歸還虎符的意思,莫非——
文武百官的眼神都隱藏了各異的情緒,彼此視,交換著眼色。
楚云聲也察覺到了匯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和探究揣測,但他早就決定好要怎么做了,便不在乎其他人如何說,如何看。
他沒去看陸鳳樓,而是撩起眼皮,朝后淡淡掃了一眼:“怎么,北將軍想要這虎符?”
北寒鋒立刻道:“末將不敢。”
楚云聲也沒像往常一般,順勢提出歸還虎符,而是冷淡地勾起唇角,笑了笑:“不敢便好。”
“練兵之事,一日不可怠。這虎符本王先留著,訓一訓兵。想來陛下也不會介意吧。”
他抬起眼,看向龍椅上的陸鳳樓。
隔著冕旒的陰影,陸鳳樓朝楚云聲微微一笑:“自然不會。朕……信得過老師。”
但這話音未落,便有一個聲音在殿內突兀地刺了出來:“古來元帥將軍戰勝歸來,無有不交還兵權者!今日攝政王不愿歸還虎符,借口練兵,可是要印證了民間流言?”
“臣勸王爺,歸還虎符!”
楚云聲回頭,便見文武百官的臉上涌上了看戲的表情,還有些隸屬世家勢力的官員,神情晦澀,都齊齊注視著這個愣頭青。
“本王若不還呢?”楚云聲直視著那名怒發沖冠的大臣。
愣頭青梗著脖子道:“那臣便撞柱在此,血諫圣上,鏟除奸佞!”
楚云聲微微皺眉,還未說話,便聽到陸鳳樓突然嗤笑一聲,語氣隨意道:“朕和攝政王說話,你來裹什么亂?想撞柱,便撞,使勁兒撞……朕還嫌這太極殿
的柱子不夠紅呢。”
愣頭青悲憤交加,撲通跪倒:“陛下!”
陸鳳樓道:“不撞了?那便帶下去,砍……”
“來人。”
楚云聲打斷了陸鳳樓的聲音,太極殿外的守衛聞言迅速進來兩個,楚云聲掃了那大臣一眼:“拖下去,關天牢吧。”
他又看向臉色難辨的陸鳳樓:“陛下,一個愣頭青罷了,何必為此煩心?”
陸鳳樓沉默片刻,慢慢笑了聲:“老師說的是。”
一場烏七八糟的朝會,就這樣虎頭蛇尾地結束了。
朝會散了后,楚云聲沒理會那些圍攏上來的或是試探或是溜須拍馬的人,徑自出了宮,乘坐馬車回了攝政王府。
王府內,楚云聲最為忠心的親信狄言將一封密函遞給楚云聲,同時壓低聲音道:“王爺,上朝時那愣頭青應該是世家的人,世家的態度……”
楚云聲打斷他:“他不是世家的人。”
狄言一愣。
楚云聲卻沒解釋,而是轉口道:“西院那滿屋子鶯鶯燕燕,都找了好人家,送走吧。”
狄言有點懵:“那些人雖然王爺未曾碰過,但好歹名義上是王爺的妾侍,這突然送走……還有王爺,昨晚那信里的事,你皇帝……”
“本王想養一頭狼。”
楚云聲淡淡道:“但本王不止想養大這頭狼。本王更想要教會這頭狼,如何生存,如何捕獵,如何養大自己,養大整支狼群。”
楚云聲掃狄言一眼:“外面的那些流言不用管,但日后府內不許再提什么禪位之說。本王可是個忠國愛君之人。”
狄言聽得滿頭霧水,看著自家王爺,總感覺哪里變了,但細看,卻又好像哪里都沒變,還是那么冷淡清濯,不喜不怒。
另外,不該是忠君愛國嗎?忠國愛君,又是什么說法……
作者有話要說:
前段時間因為下鄉和身體原因鴿了太久,orz不請求小可愛們原諒了,拿回了電腦這幾天開始努力補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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