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三郎
作為一個武士,十九歲的勝三郎還是很有理想的。
他自幼習武,目標就是讓自己的武道能夠超越前人,比如柳生啊,比如宮本什么的。
可惜生不逢時,天下承平已經近二百年了。所以勝三郎只能在藩主府上當了一名負責記賬的小會計。
但是勝三郎不甘心啊。為此,他向上級稟明了自己的想法,辭去了職務,準備周游島國各地,尋訪名師,以磨礪自己的劍術。
結果剛離開近江,就從路人口中得知了巖木山火山爆發的消息。
勝三郎是個心地不錯的武士,于是他打算忙完自己的事后,盡快趕往弘前藩,看看自己是不是有機會幫受災的地方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他這一路倒霉透了。
勝三郎先到了江戶,結果剛到就在城下町被人偷了行李財物。
雖然他去町奉行所(公安局)報了官,可你要知道,這個時代江戶城南北二町內居住著幾十萬居民,而南北二町的奉行所加一塊兒才有五十名與力(警察科長),二百名同心(普通警察)。雖說幕府還招募了不少“御用聞”(協警),可不掏錢誰拿你當回事啊。
勝三郎的錢都給偷了......
丟失的財物一時半會也找不回來,于是他只能寄居在一家武道館給人打工謀生。
等好不好容易湊夠去弘前藩的路費時,三個月過去了。期間奉行所的同心只找到了勝三郎被偷的行李,就剩了幾件衣服。至于被偷的錢,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勝三郎一看那衣服就不是自己的,他明白官差是隨便找了些衣服來交差而已。那能怎么辦?將軍眼皮子底下,人家奉行所總算還裝模作樣的辦點事。
還好勝三郎平時刀不離身,這個沒有被偷,否則就糗大了。
時間到了七月上旬,江戶以西三百里的淺間山的火山爆發,淺間山北麓五十五個村莊受災,其中有幾個村子全部被毀。
當時天空中刮著偏西風,于是火山灰便飛向東方及東南方向,就連相距甚遠的江戶也落下了一寸厚的灰塵。
火山灰飄來的時候,江戶城內很多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等到淺間山火山爆發的消息傳來,各家糧鋪的米價頓時飆升。
勝三郎打工的武道館館主也很同情他,就勸說勝三郎趕緊回家吧,同時還贈送了一些盤纏。
都到了這種情況,按說勝三郎要是一般人,也就趕緊回近江家了;可勝三郎是誰啊,他是有遠大的目標的人啊。況且,他家中也沒什么人了,父母前兩年去世了,否則他也不敢辭去藩里的職務出來游歷。
所以,勝三郎還是決定按照之前的目標前進,向著弘前藩出發了。
勝三郎不知道的是,津輕家所統治下的弘前藩,已經大亂。
當年三月份的巖木山火山爆發之后,四處的求援信使紛紛來到弘前城報信,津輕家的家主津輕信寧也向江戶的德川幕府派出信使。
津輕家統治下的弘前藩本來就不富裕。津輕家原本是南部氏的家臣,乘著南部氏內部混亂才獨立起來;桃山時代,關白秀吉承認津輕氏為大名,領地收入才共有4萬7千石,德川幕府建立后也是如此,可謂窮的一逼。
領地內發生如此大的災害,津輕家哪里有力量進行賑災?而江戶幕府這邊,身為老中的田沼意次因為上一年“山背風”而帶來的各地災情,已經搞得焦頭爛額,無力救助了。
于是,幕府回答各地信使的話就是,積糧自守。換句話就是,將軍這里顧不上你們了,大家自己管自己吧。
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趙新帶著作為仆人的利吉志乃夫妻,以及幾十個路上救助后愿意投靠的饑民們,一路向南走的途中,遇到了暈倒在路旁的勝三郎。
自從遇到趙新后的十幾天來,利吉愈發覺得自己帶著老婆一起投靠趙新是無比正確的選擇。
他們一路南行的途中,看到很多逃難的農民大批的倒斃在路旁。有餓死的,也有因天氣寒冷被凍死的,大多是老人、女人和孩子,成年男人也有。
只有利吉這些人,在趙新的帶領下,一路不愁,每天都能煮粥充饑,偶爾趙新還讓志乃做頓大米飯吃。
如果只是這些也還罷了,在利吉兩口子眼中,趙新大人就是個神!
他們曾親眼看到趙新大人每次都是轉到大樹后“做法”,很快,一箱用那種透明袋子裝著的大米就出現在地上,還有鹽、醬油和各種美味的腌肉和咸菜。
這讓利吉驚訝的下巴幾乎掉在地上!他和志乃決定一定要替趙新大人保守這個秘密。
身為神的仆人,利吉和志乃覺得自己和旁人是不同的,結果就是粥能比別人多喝一碗。
雖然逃難的團隊已經擴充到三十多人,但伺候趙新大人的工作,一直被利吉和志乃緊緊掌控著,絕不允許他人插手。
利吉夫妻的舉動,讓趙新也哭笑不得。
憑良心說,這兩口子對自己的侍奉十分周到,吃飯喝水乃至洗臉刷牙時,志乃都在一旁低頭服侍。可趙新覺得別扭啊,等到有天夜里志乃還羞澀的提出伺候自己歇息的時候,趙新都傻了,他連忙擺手拒絕。
好吧,志乃當時感覺很受傷。
天啊,這時候的島國農村女人的樣貌……
即便有天利吉十分自豪的提到,志乃是巖木山周邊村子里有名的美女,能娶到她讓利吉極為滿意。
可這在趙新看來,去你個腿兒的吧。志乃身高連一米五都不到,看上去跟營養不良的大頭娃娃似的,就這還美女呢!
有天他隨口一問志乃的年齡,才知道這姑娘今年剛滿十七歲。
一路上投靠來的難民們,身高就沒有超過一米六的!大部分人都在一米五左右。這讓趙新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帶著一群初中生去郊游的老師。
這不,一個剛投靠趙新沒兩天的,名叫萬造的農民,就看到了一個倒在路旁的男人。
“哎,還有口氣。快來人。”萬造伸手一探,發現這個男的還有呼吸,就連忙喊著人。
過來了兩個人,大家一起把這個人抬到路旁剛剛搭建的營地中。而幾個農民家的女人們,已經煮上了一大鍋米粥。
這些難民都是最近剛剛投靠的,趙新可不敢讓這些人上來就吃大米飯。這會把腸胃吃壞的,于是這兩天都是熬粥就咸菜。
可這已經讓難民們覺得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了,要知道他們這近兩年的時間里,因為凍災和火山爆發,都是靠著野菜樹皮度日的,連稗子都吃不上了。
隨著幾口熱粥喂入口中,已經昏迷了一天的勝三郎才悠悠轉醒。
憑著武士的自覺,他本能的伸手摸刀。
“我的刀呢?”他喃喃自語著。
“這位,我們發現你的時候,可沒看到什么刀吶。”蹲在一旁,端著大碗吸嘍吸嘍喝粥的萬造聽見了,回了一句。
“咦?難不成你還是個武士?話說武士跑到這里做什么。”另一個喝粥的農民腦子快,一聽說勝三郎有刀,就猜出他可能是個武士。
萬造咬了一口嘎嘣脆的咸菜,吸嘍了一大口粥,滿足的嘆息了一聲。這才又對勝三郎道:“先別管刀不刀的了。我看你也是餓的,先把粥喝了再說其他的吧。”
勝三郎聞言不再多說,慢慢的坐了起來。虛弱的他從一旁的喂粥的婦人手里接過粥碗,要了雙筷子,盤坐著便吃了起來。
“你真是個武士?”
勝三郎不說話了,可一旁好奇的萬造卻閑不住了。他一手端著粥碗,一手拿著塊像是蘿卜的咸菜,蹲著身子蹭了幾步,就來到了勝三郎身旁。
“看你吃東西的樣子,還真不像是個農民。”萬造上下打量了勝三郎幾眼,又喝了一口粥。
“你們,你們怎么會有糧食?居然還是精米。”勝三郎吃了幾口粥之后,才注意到這煮粥的大米居然不是玄米,而是精米!
“嘿嘿,我們是遇到貴人了。你看,就在那邊坐著的那位就是貴人。”萬造用抓著的咸菜蘿卜一指不遠處的一顆樹下。
“他?看上去很年輕啊。”勝三郎順著萬造的指點看著坐在樹下的趙新,疑惑的說了一句。
趙新也端著碗粥,不過他那個碗不大,正笑瞇瞇的和身邊的利吉和志乃一邊吃一邊聊著什么。
“菩薩保佑。我是三天前遇到貴人的,否則我們全家現在也是路邊的幾具尸首了。”萬造嘆了口氣。
“你們村子怎么樣了?”勝三郎問道。
“別提了,全完了。能走的都逃了出來,餓死的就有十幾個。”另一個難民插嘴道。
“去年就開始有老人和孩子餓死的,能活下來的,都是年輕力壯的。聽說有的村子已經有人吃人了。”萬造撇了撇嘴說道。
“哎,你可別嚇我。”旁邊的一個婦人驚呼了一聲,惹得周圍十幾道目光看了過來。
這時趙新也聽見了議論聲,于是放下碗起身,走了過來。利吉和志乃兩口子也放下粥碗,緊緊的跟在趙新身后。
“怎么樣?都吃的飽嗎?”
聽見趙新問話,眾人除了勝三郎,都連忙放下碗,跪伏在地上。
只聽一人感激零涕的道:“多謝大人收留,還讓我們吃上精米熬的粥。實在是神仙般的日子。嗚嗚……”
說著,那人居然哭了起來。
趙新身后的利吉道:“茂助你哭什么哭,能有大人的收留,都是你等的福氣。吃飽了好好為大人效力便是。”
趙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低頭吃粥的勝三郎,轉身低頭對利吉耳語了幾句,才對眾人說道:“都起來,先吃飯吧。”
眾人這才起身,繼續喝粥。
利吉這時候站了出來,對眾人道:“你們這些家伙,都是餓了很長時間的……”他停頓了一下,貌似回憶著什么:“對,營養不良,大人就是這么說的。所以大人讓你們這幾天先喝粥來讓肚子適應一下,過兩天還有大米飯吃。”
“啥?還有大米飯吃?!”眾人一下子沸騰了。包括萬造在內的許多人開始回憶上一次吃大米飯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光是煮粥都用精米,看來大米飯也差不到哪去。”
勝三郎心里想著,連他自己也是一樣,平日里吃的都是玄米,也就是糙米飯。至于精米,那是大商人和將軍才能吃到的吧。
這年代武士吃的雖說比普通人好,但也就那么回事。比如石高54萬的熊本藩主細川重賢在其所著的《肥后侯訓誡書》中就寫道:
“三餐之外,可時時稍進點心,以為養氣。切不可吃酒。三餐湯菜,如膳所役人所備,朝夕食素,一湯一菜,午間可用魚等,亦不過一湯二菜。”
五代將軍德川綱吉平日吃飯也不過兩菜一湯,而且還滴酒不沾。
這年月,有糙米飯配個煮豆腐外加一條小魚,再來個味噌醬湯,那就是大餐了。
這時只見利吉向自己走了過來,勝三郎放下了粥碗,看著他。
利吉走到勝三郎身前,蹲了下來,對勝三郎問道:“聽你口音,不是弘前藩的人啊。從哪來的?”
“在下是近江人。”
利吉瞪大了眼睛看著勝三郎,繼續問道:“近江?近江的武士跑到我們弘前來做什么?”
“我,我想來這里幫忙救災的……”勝三郎有點不好意思。一片好心打算來幫忙,結果自己差點被餓死,還讓災民給救了。有點丟面子啊。
“武士老爺們只顧著自己,哪有閑心管我們這些窮人!”一旁的萬造忿忿不平的說道。旁邊的七八個農名聽了這話,也十分贊同,紛紛大罵起不管領民死活的津輕家。
而勝三郎只能默然不語。
話說自德川幕府開幕以來,為了對抗“切支丹”(天主教)的傳入,一直實行鎖國政策,對外貿易寥寥無幾。
所以即便是再努力發展城市,在經濟閉關自守的內循環條件下,能夠起到的效果也不怎么樣。因此,支撐著幕府每年財政運轉的收入大頭還是來自田賦,也就是由農村收上來的年貢。
大阪和江戶這幾個大城市的繁華,則是建立在廣大農村的血汗奉獻之上。
被掠奪、被忽視的鄉村,加上絲毫不見輕松的年貢,在浮華而虛幻的盛世之下,農民們逐漸被徹底掏空,以至于這些農民無論怎么拼死拼活的在田間地頭努力,他們也很難攢下哪怕是最基本的積蓄。一旦饑荒到來,這些農村便立刻陷入了絕境。而來自幕府的漠視,也讓饑民們得不到任何的救濟。
利吉和萬造這些饑民們,平日里遭受著嚴重的剝削和壓榨,且因為饑荒來臨時得不到救濟而憤怒,但他們也僅僅只是看到了自己和所在的村子的情況。由于遇到了趙新的救助,他們沒有再繼續向江戶的方向流動,所以更嚴重的景象他們還沒有看到。
后世被稱為島國朱子學問家的杉田玄白在其著作《后見草》中,詳細的描述了他的所見所聞:“東北一帶的南部、輕津等地災情尤為嚴重,每日都有大量的災民棄業逃荒而去,而且猶如雨后的蘑菇一般,一片片的從農村冒了出來。然而,更殘酷的是,逃荒到他鄉也沒有余糧救濟災民。每日皆由一千到兩千人被餓死在街頭,之后又被棄于溝壑之中。”
是的,如果趙新再往南走,到了陸前、仙臺一帶的話,就會在路上看到大片倒斃在街頭巷尾的逃難農民。
講述了自己的情況后,勝三郎向利吉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的這位大人是哪家的貴人?”
“到時你自然會知道的。我們這位大人,那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啊。”利吉小心的回頭看了一眼趙新,面帶驕傲的贊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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