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三杯兩盞話包稅
伊利亞和約瑟夫回去后馬上就召集了葉尼塞斯克的猶太人長老開會。實際上都不用他們召集,所有猶太人都伸長耳朵等消息呢。
開會的地點是在一家猶太人開的小酒館內,本地猶太社團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因為目前城內實行軍管,街道上隨處可見戴著紅色袖標的軍事警察,葉尼塞斯克的居民除了硬著頭皮出門購買生活必需品,一般都窩在家里,所以這些日子也沒什么人來喝酒。
與會的猶太人里除了身為釀酒師的酒館主人外, 其他人大都是從事錫匠、鐘表匠、玻璃匠、制皮匠、糧食貿易、木材貿易,甚至還有兩個靠種地為生的小地主。
農業(yè)勞動在猶太人的生活中并不占有重要地位,長期的客居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猶太人對土地的疏離感,這在歐洲的各個客居國都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
總的來說,沙俄政府是禁止猶太人從事農業(yè)的, 建立的幾個微不足道的農業(yè)移民點與其說是為了吸引猶太人從事農業(yè)勞動,不如說是為了開發(fā)西伯利亞和安置從歐洲地區(qū)農村遷出的猶太人。
眾人在聽完了拉比和約瑟夫講述了和趙新的見面經(jīng)過后,一名釀酒商人提議道:“好吧,既然新來的中國人不讓我們再從事高利貸生意,那我覺得還是離開這里為妙。”
“離開?現(xiàn)在外面可是天寒地凍,我們能去哪?科利萬離這里可有上千俄里呢!”
“等會兒,利伯曼。那位大人也說,他允許我們在這里耕種,每家可以有一百畝地的份額。”
“見鬼,我才不想當什么農民呢!”
“是啊,他們只給使用權而不給產(chǎn)權,要是哪天中國人不高興了把地奪走,到時候怎么辦?女皇還會收留我們嗎?”
“農民怎么了?我覺得能當農民挺好的,沒有農民種地,釀酒的糧食從哪來?”
“我說, 你們就沒想過,雖然中國人占領了這里,可他們是在挑戰(zhàn)整個沙俄帝國。要我說, 他們能不能站住腳還不好說呢。”
“我覺得中國人還不錯, 雖然我一點都不了解他們,可他們畢竟沒有沒收我的財產(chǎn), 把我趕出家門。要知道當初在立陶宛,俄國人可沒少這么干。”
“別做美夢了,中國人才來了幾天?等他們動手你哭都來不及!”
......
眾人七嘴八舌的爭論了半天也沒個結果,以拉比.伊利亞為首的多數(shù)人決定再等等看,畢竟那位中國人統(tǒng)治者只是口頭在說,具體是不是會有新的法令條例,等到時候公示出來再做決定。
這年月大部分猶太人還沒有興起“錫安主義運動”,很多人就算是被迫害,也不會想著要回巴勒斯坦。這些年只有住在南俄羅斯的“哈西德教派”和“別魯希姆教派”的部分人士才回到了巴勒斯坦定居。
要知道在另一時空里那些留著長鬢角、帶著黑色禮帽的哈西德教派,在本時代卻被正統(tǒng)猶太教所排斥,甚至在18年前將他們驅逐出了教會。
不過有趣的是,哈西德教派是希望將巴勒斯坦變?yōu)殄a安運動的中心,而別魯希姆教派則是要在巴勒斯坦建立反哈西德教派的中心。
酒館老板馬爾托夫在送走了參會的人員后,隨即便掛出了酒館開門的牌子。然而一直到天黑,泥濘的街道上除了擔任軍事警察的北海軍仍在站崗巡邏,幾乎看不到一個本地人的影子。
站在門洞處的馬爾托夫張望了許久,最終無奈的嘆了口氣。他將酒館里的油燈熄了, 這才走出門洞, 準備鎖門回家。就在這時,只聽身后有人道:“你這里有什么酒?”
馬爾托夫回身借著身邊墻上插著的松油火把的光線, 這才看清面前站著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因為沒胡子,看上去挺年輕的。不過此人穿著和其他北海軍一樣的墨綠色制服,戴著一頂沒有軍徽的翻毛皮帽子。從這身打扮,不認識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個兵還是軍官。
“中國人?”馬爾托夫十分驚訝,自從北海軍入城之后,他還從沒接待過任何一位中國人。
“啤酒沒了,有伏特加,老爺。”
“我可不是老爺,”對面那人呵呵一笑,操著一口十分流利的俄語道:“酒怎么賣?”
“每桶3......”馬爾托夫猶豫了一下,隨即堅持道:“好酒每桶5.5個盧布。”
“給我來兩杯就行,一桶我可喝不了。”這年月一桶差不多得有12升多點。
說罷,那人抬腳走進門洞。馬爾托夫也急忙推開已經(jīng)關上的門,進屋后又把幾盞油燈點上,然后才從柜臺后面拿了一個木杯子,又打開了一瓶還沾著大麥皮的伏特加,一起放在了桌上。
那人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然后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隨即就從兜里掏出了一枚北海銀幣放在了桌上。馬爾托夫好奇的拿起亮閃閃的銀幣,湊到油燈前仔細打量了一番。
跟沙俄政府發(fā)行的那種印有女皇披肩卷發(fā)頭像的銀盧布不同,北海鎮(zhèn)的銀幣上的圖像線條更加簡潔清晰,武梁祠的軒轅黃帝像看上去胖乎乎的。馬爾托夫翻到背面,發(fā)現(xiàn)是一圈環(huán)形的麥穗,以及一個阿拉伯文“1”,他立刻明白這應該是中國人的基本貨幣單位。
雖然一元北海銀幣的含銀量是6.9克,用的是925銀,而一盧布的含銀量則是7.38克,可因為二者在份量上相差不大,而且北海銀幣的亮度要比盧布高,所以馬爾托夫并沒有質疑其價值。
那人喝了一口伏特加,突然開口道:“有什么下酒菜?”
“有香腸和腌菜。”
“好吧,每樣都給我來點兒,不用太多。”
等酒菜端上來,馬爾托夫看到對方喝酒的樣子就像是在品嘗藥湯,心里有些好笑。
“看來這個人很少喝酒。”他心里這么想著,然后躬身對對方道:“老爺,這可是本地最好的伏特加。味道怎么樣?”
那人放下杯子,微笑道:“咱倆聊會天怎么樣?要不你也倒上一杯,算我請客。”
開酒館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請自己喝酒。馬爾托夫雖然有些忐忑,可現(xiàn)在他是在中國人治下,于是便取了空杯子給自己滿滿的倒了一杯,一直漫到了杯子邊。
馬爾托夫舉杯道:“您要不要說點什么?”
年輕人想了想道:“早晨的酒是石頭,中午的酒是紅銅,晚上的酒是白銀,三天喝一次的酒則是黃金。那就為白銀而干杯吧。”
馬爾托夫聽了這話頓時一愣,脫口道:“您看過《塔木德》?”
年輕人跟馬爾托夫碰了杯,淺抿了一口,隨即才解釋道:“哦,是以前聽人說過。”
一杯伏特加下了肚,馬爾托夫的話也多了起來,他笑著道:“在西伯利亞怎么能少的了酒呢。年輕人,你俄語說的真不錯啊,在哪學的?”
“呃,伊爾庫茨克。”
“那地方我知道,我有個親戚,頭幾年......”
隨著一杯又一杯有人請客的上等伏特加下肚,馬爾托夫的話匣子也逐漸打開。年輕人一開始先是聊了聊酒館的生意,隨后便將話題轉向了包稅制。
話說包稅制在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征稅形式,十八世紀的法國包稅商可以說是最為人所熟悉的商人群體。
對于沙俄帝國而言,包稅制的緣起與蒙古人的統(tǒng)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十四世紀莫斯科公國的崛起,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得益于其充當了金帳汗國最為得力的包稅商。而當擺脫蒙古人的統(tǒng)治后,這種包稅制的傳統(tǒng)也就沿襲了下來。
包稅制征稅對象就有很多,關稅、鹽稅、酒稅都可以包,而酒稅在葉卡捷琳娜時代是國庫收入的大頭,超過了一千萬盧布,占了總收入的三分之一。同時政府的包稅法嚴格規(guī)定了包稅商的酒類銷售價格,其目的是在壓低包稅商利潤的同時增加政府的收入。但事與愿違,這樣的規(guī)定不僅沒有提高政府收入,反而使得政府的酒稅收入逐年下滑。
已經(jīng)喝了兩瓶伏特加的馬爾托夫紅著臉對年輕人抱怨道:“那些老爺,官老爺們根本不知道這一地區(qū)伏特加的銷售總量......年輕人,到底賣了多少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
年輕人點點頭道:“也就是說,酒稅收入的多少完全取決于你們這些包稅商。”
“說的太對了!年輕人,干一杯!”
從十八世紀中期以后,葉尼塞斯克跟其他沙俄地區(qū)一樣,基本上是以酒類零售包稅為主。各地區(qū)每四年進行一次競標,于是包稅商們就擁有了某一地區(qū)的酒類零售壟斷權。
酒類零售的包稅模式,促使包稅商們?yōu)榱双@取更多的利潤,一方面不擇手段的擴大伏特加的銷售量,另一方面則或明或暗的提高伏特加酒的價格。對于政府而言,這種模式固然大大降低了酒稅征收所需要的行政成本,但隨著伏特加銷量的不斷增加,政府也失去了對酒類銷售的利潤及其社會影響的控制。
也就是說,由于沙俄政府缺錢,由此促進了酒類包稅制的發(fā)展;而對于酒類銷售行為缺乏控制,導致普通俄羅斯人漸漸變得貪杯。
所以話說回來,俄羅斯人其實并不是天生就愛喝伏特加。不是說生活在高寒地區(qū)就一定喜歡酒,獲取足夠的食物才是第一位的。在連糧食都不夠吃的時代,用糧食釀的酒只能是奢侈品。早期俄羅斯人即便是喝酒,也只是喝啤酒和蜂蜜酒。
酒稅包稅制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與其相關的嚴重的腐敗現(xiàn)象。比如沙俄政府規(guī)定,包稅商必須銷售標準烈度為四十度的伏特加,同時要求每桶的售價是三盧布。
而身為前包稅商的馬爾托夫告訴年輕人,一桶伏特加的成本價至少得是4.4盧布,再加上自己的運營成本,每桶伏特加至少賣5~6盧布,他才不至于虧本。
在這種情況之下,沙俄治下的包稅商們要么就給酒摻假兌水,或是提高售價,要么就是向政府官員行賄。所以沙俄的包稅體制已經(jīng)成了“制度性的腐敗”,對包稅商來說,整體環(huán)境就是如此,沒人會遵守法規(guī)。所有人只想著一件事情,如何鉆法律的空子賺取最大的利益。
這頓酒喝了差不多得有一個多小時,喬裝出行的趙新也大致明白包稅制在北海鎮(zhèn)治下必須要廢除,同時還得從源頭上控制住糧食交易和釀酒作坊的生產(chǎn)。
同時他也更加清楚了丟失整個西伯利亞對沙俄政府意味著什么,好大一筆國庫收入沒了!
趙新覺得差不多的時候,正打算起身離開,就聽門洞里又有人大聲道:“有啤酒嗎?”
話音未落,兩個本地哥薩克就走了進來。
馬爾托夫此刻已經(jīng)有些醉眼惺忪,扶著桌子起身道:“沒有啤酒。”
“放心吧,猶太佬,我們給錢。”
馬爾托夫這會已經(jīng)看清這兩個客人他認識,于是大聲道:“上帝啊,難道我還能騙你們?克留奇科夫老爺,請相信誠實的猶太人吧,沒有啤酒啦!”
另一個哥薩克大叫道:“胡說,你這個猶太佬!”
“真的,克留奇科夫老爺!我已經(jīng)說過啦。”
“你還是……”兩名哥薩克大怒,正要沖過來揪住對方的衣領,就看見了面無表情看著自己的那名中國人,兩人于是忍了下來,隨即把手伸進褲兜掏出幾枚銅幣。
“給我們拿酒來!”
馬爾托夫用小手指頭把銅幣壓在手巴掌上,放下翻著的眼皮,搖搖晃晃的去了柜臺后面,嘴里嘀咕道:“神氣什么,不過是中國人的手下敗將。”
兩天后,由北海軍軍管會署名的一封告示貼在了城內的各處告示欄里,其內容立刻讓葉尼塞斯克城內的猶太釀酒商,同時也是包稅商人們大吃一驚:
一、取消沙俄統(tǒng)治時期所有專賣商品的包稅模式,之前包稅商人們拖欠的稅款限一個月內繳清;二、每年用于釀酒的糧食不得超過當?shù)剞r業(yè)糧食產(chǎn)量的十分之一;三、嚴禁走私糧食用于釀酒;四、所有開設的酒館或是提供酒類的旅店,必須要向軍管會申請“酒類專賣許可”。
以馬爾托夫為首的一群包稅商在看到布告后頓時就懵了,他們很清楚這份告示對他們意味著什么,幾個世紀來賴以生存的基礎被剝奪了。
然而還沒等他們醒過味來,僅隔了一天,第二份告示出來了。
其內容是北海鎮(zhèn)軍管會將為愿意留下務農的猶太人提供國有土地,每戶一百市畝,約合6.11俄畝。不過位置并不是在本地,而是在幾百公里外的下烏金斯克和圖倫地區(qū)。同時軍管會還將提供從事農業(yè)生產(chǎn)的貸款。另外,北海鎮(zhèn)還將開辦中文教學的猶太學校,所有適齡兒童必須入學。
這種打一巴掌給一甜棗的政策,立刻就在本地猶太社團內引發(fā)爭議,由此也將原本緊密的猶太社團分成了正統(tǒng)派和改革派。
前一個條令的出臺,最終導致了葉尼塞斯克和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的釀酒商們紛紛破產(chǎn),他們原本兼營的高利貸生意再也無法維持。那些破產(chǎn)的猶太人有的離開了北海鎮(zhèn)治下,回到了沙俄的領地,繼續(xù)從事商業(yè)活動或是轉為手工業(yè)者,加劇了當?shù)氐男袠I(yè)競爭。
而后一個條令的出臺,使那些原本貧苦的猶太人興奮萬分。從1791年的春天開始,大約有一千多個家庭、六千多名猶太人離開城鎮(zhèn),拖家?guī)Э诘那巴鲜鰞蓚地點。
相較于之前定居的俄羅斯農民,猶太人幾乎都不使用雇傭勞力,而他們的播種面積卻比俄羅斯農民多一倍,跟那些從帶清來的新移民一樣的勤奮。
在1792年由民政部召開的西伯利亞地區(qū)農業(yè)博覽會上,猶太人的畜牧養(yǎng)殖、林木栽培、谷物、煙草、桑蠶等都獲得了高度評價。
農業(yè)上的豐收和北海鎮(zhèn)的政策,讓這些人看到了擺脫貧困的方式,把自己對生活的希望與這片土地緊緊的聯(lián)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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