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 會安大唐街
順化皇城遇襲,在安南可是石破天驚的大事。而隨著北海軍的大船在順化港外停泊的時間越來越久,相關(guān)消息也如同插上了翅膀,順著驛道向著承天府各地以及南北兩側(cè)的廣治府和廣南府迅速傳播。
就在順化皇城遭到炮擊的四天之后,在距離順化兩百多里的會安城內(nèi),一群來自浙、閩、粵的中國商人不約而同的離開家門,聚集到了秋湓河畔的洋商會館。
從前明萬歷年間開始, 隨著會安港的興起,中國東南沿海的華商掀起了赴越貿(mào)易的高潮,由此也帶來會安華人社區(qū)的形成。到了十七世紀(jì)中期,會安“大唐街”上的華人群體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這其中既有南下淘金的閩粵浙商人,也有在明清變革之際南下避難的明朝遺民。
早期的會安城里以中國人和島國人最多,等德川幕府頒布海禁之后, 南洋各地的日本町迅速衰落, 而前來會安貿(mào)易的華商人數(shù)卻日漸增長,大唐街的規(guī)模也隨之膨脹。
十八世紀(jì)早期,安南有兩大貿(mào)易港口,分別是北方紅河口岸的憲南和南部的會安,其繁榮興盛連身為都城的順化也比不了。然而自西山起義后,商業(yè)壞境遭受了嚴(yán)重破壞。
十五年前,鄭氏軍隊與西山軍在距會安北部二十里的錦沙展開大戰(zhàn),之后會安又在舊阮、鄭氏和新阮之間幾度易手,飽受戰(zhàn)亂之劫。眼下會安城內(nèi)的很多房子都是西山朝建立后新建的,然而街巷中依然可見斷壁殘垣,以及用稻草和竹子搭的棲身之所。
小雨紛紛中,天后宮前的青石板庭院被清掃的一塵不染,如同一面大鏡子,倒映著四周的花樹屋舍。
院中東廂的議事廳內(nèi),一名來自福州的商人從懷中掏出一個帶著文字圖案的白色小扁盒子,打開之后,從里面取出一根火柴, 然后將紅色的火柴頭在盒子側(cè)面的黑色條帶上一劃, “嚓”的一聲,火柴頓時就著了起來。
“諸位, 此乃北海鎮(zhèn)所造之物,名為火柴,引火頃刻之間,甚是方便。時下在江南的賣價是一千兩百文一盒,每盒一百根。”
“嚯~~”議事廳內(nèi)的海南商人和廣東商人眼珠子頓時掉落一地,紛紛起身圍過來細(xì)看,幾個本地從事海貿(mào)生意的華人更是滿臉的好奇,霎時間,屋子里的眾人操著閩粵方言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林老兄巴閉啦,你這系跟北海鎮(zhèn)做過桑意?”
“利共糗啦(你說笑呢),林某怎會有那路子。這系在上海縣的‘黃升泰’買的,當(dāng)時就是圖個新鮮。據(jù)說京師的達(dá)官貴人時下都用此物引火,已經(jīng)沒人用火石火鐮了。”
“這東西好系好,就系太貴啦!”
“系啊系啊!12文錢一根,這哪是引火,簡直就是燒錢的啦!”
另一名來自廣州商人神秘兮兮的低聲道:“諸位老兄有所不知,柴某聽十三行的人說,此物甚得西洋人喜愛,賣到歐羅巴, 一盒至少是五枚銀元。”
天公伯!幾個會安本地的閩南籍商人紛紛張大了嘴,心想這要是進(jìn)上百十盒賣給本地的佛郎機(jī)人和荷蘭人,還倒騰什么大米木材啊!要是能裝上半船運到會安,轉(zhuǎn)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林某曾聽聞,自去歲朝廷丟失寧古塔等地后,那北海鎮(zhèn)已經(jīng)將關(guān)外的人參貨源控制了大半。如今閩粵參貨稀少,若是能搭上關(guān)系......”
一名老者打斷道:“林兄慎言!吾等雖是以海貿(mào)為生,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碰的。那北海乃是朝廷反叛,去歲還曾兵臨大沽口。如今他們攻打順化,更是與阮朝成了大敵。若是此時找他們,一旦被官府查獲,恐怕會有殺身之禍。”
“系啊系啊,于老所言甚是的啦!某曾聽人傳言,那北海鎮(zhèn)的頭目系前明之后,據(jù)說還是趙王的后代。”
一名廣東商人訝然道:“啊?!那不就系偶們惠州的嗎?”
“哦?王兄快給我們說說。”
“想當(dāng)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到了晚間,洋商會館中商人們的議論,很快就經(jīng)有心人傳到了兩撥人的耳朵里。
會安本地的官府自是不必說了,他們立刻將關(guān)于北海鎮(zhèn)的傳聞?wù)沓晌淖郑扇怂腿チ隧樆2贿^對本地的另外一群人來說,北海鎮(zhèn)的傳聞無異于晴天霹靂。
“你說什么?趙王的后人?!”
在大唐街上一家名為“聯(lián)昌記”商號的后宅里,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聽到兒子的話,頓時就愣住了。他呆立片刻,起身急匆匆的便出了花廳,讓正坐在飯桌旁等待開飯的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老人走到自己的寢室,打開一口樟木箱子,從最底下翻出了一個木匣。老人將木匣放到窗前的桌案上,打開之后,又揭開包裹著的層層黃緞,最后露出了一根華麗精美的金簪。
簪子的簪頭為鏤空金鳳,用累絲手法層層堆疊,鳳凰腹部、翅膀和尾部上的金絲更適合細(xì)密繁雜,頭、頸則是用薄薄的金片捶揲而成,連腳下的那朵祥云也是用金片堆疊鏤空做的,顯得極其雍容華貴。
雖然這根金簪因為存放太久,變得有些發(fā)烏,看上去已沒有那么金光燦燦,可這做工卻是天下獨一份,不減奢華。
“一百二十年了,兩個甲子......”老人喃喃自語,眼中漸漸濕潤。
“父親,您這是怎么了?”老人的小兒子葉成相推門走了進(jìn)來,看到父親連飯都顧不得吃,心里不免有些擔(dān)心,于是過來看看怎么回事。
“成相,你坐下。爹有話跟你說。”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隨后沉聲道:“你可知我們?nèi)~家為何會在會安扎根?”
葉成相心說剛才飯桌上不過是說了兩句北海鎮(zhèn),怎么父親又問起這個了?不過他還是正色道:“父親以前講過,明清鼎革之際,高祖不愿仕清,又恐清廷加害,這才讓曾祖攜家南渡,落腳會安,以求子孫平安。”
“唉,那只是你曾祖當(dāng)年怕給家中惹禍才這么說的。我之前也曾對你大哥講過,可他......唉,如今你已過弱冠,為父也該將那樁舊事跟你說了。”
葉成相心頭一跳,感覺父親要說的事很可能和剛才提到的北海鎮(zhèn)趙王有關(guān)系。果不其然,父親接下來所講述的舊事,聽的他心驚肉跳,不住扼腕嘆息。然而令他更加意外的,則是家族墓地中那座大墓主人的真實身份。
老人說了半天的話,也是有些累了,喝了口茶,指著桌上的木匣道:“你明日安排一下,帶上這個坐船去承天府。”
葉成相目光一凝,愕然道:“父親您這是要讓兒子去找北海鎮(zhèn)的人?可那趙王若是假的呢?”
老人想了想,搖頭道:“大清入關(guān)以來,打出‘朱三太子’旗號的我倒是聽說過,冒充趙王,一個藩王宗室而已,他圖什么?”
“我葉家?guī)退J亓艘话俣嗄甑拿孛埽缃褚苍撚袀交待了。”老人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轉(zhuǎn)而露出憤恨之色,看著葉成相道:“八年了,這大唐街上各家商鋪,誰沒有親人死于嘉定?別人我管不了,但是你大哥一家不能白死。此仇不報,我葉占榮無顏面對葉家的列祖列宗!”
窗外,雨下的更加綿密,河上吹來的陣陣涼風(fēng)將院內(nèi)的竹子吹的不住搖曳。
話說阮文和和性泉那天回去向太師裴得宣復(fù)命后,裴得宣和其他的文武大臣被北海軍的咄咄逼人之詞給氣的夠嗆。
此時的西山朝政權(quán)南打舊阮,北拒滿清,一個個狂的不得了。在經(jīng)歷了最初失敗的慌亂后,也慢慢醒過味兒來。就算北海鎮(zhèn)的船再大,大炮再兇,可炮彈總有打光的時候吧?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得登陸了呢?
據(jù)阮文名和性泉在雷神號上的所見所聞,裴得宣得知北海軍的人馬一個個身材魁梧,大都操著北地口音。得知這個情況后,裴得宣就更不著急了。
“哼哼,我安南素來是煙瘴之地,北人來者,十之往往僅存四五。本太師就跟你們耗下去,看誰最先扛不住!”
從伏波將軍南征交阯開始,制約中原王朝對西南邊疆治理和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的,從來都不是兵員和官吏問題,而是令人聞之色變的瘴氣。不僅人會中瘴病倒,甚至連馬也會染病死亡。
之前孫士毅領(lǐng)兵出征選在秋冬之季,也是因為邊境地帶瘴氣消退。而在清緬戰(zhàn)爭中,水土不服和瘴氣所造成的傳染病是清軍后期厭戰(zhàn)的主要原因。
雖然說南方各路的瘴氣都是清明節(jié)后發(fā)生,霜降節(jié)后收藏,但是安南南部的瘴氣與別處不同,可以說四時不絕,尤其以冬天、春天為最厲害。
多瘴的地方大都是山嶺堆疊,樹木稀少,雨淋日曬,氣候濕熱,很多河流溪水不是綠的,就是紅的。
而裴得宣依仗的就是這個,他和其他西山朝文武一致認(rèn)為,只要北海軍敢登陸作戰(zhàn),西山軍就一路向西撤,誘敵深入,到手對方肯定會因為水土和瘴氣的問題失利,己方就可以抓住時機(jī),反敗為勝。
然而裴得宣不知道的是,滿清對瘴氣無法應(yīng)付,可北海軍門兒清啊!在之前南下的路上,洪濤和他手下的醫(yī)療隊成員對所有人都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所有人上岸后絕對不許喝生水,絕對不許吃生冷食物,違者將視同違反軍紀(jì)。
不就是蚊子引發(fā)的瘧原蟲感染么,那都不叫事。洪濤為此次南下準(zhǔn)備的最大“法寶”就是--青蒿素,當(dāng)然了,像什么奎寧、氯喹、乙胺嘧啶也準(zhǔn)備了不少。
雖說士兵們這些天上不了岸,船上也挺熱,可雷神號上有制冰機(jī),消暑降溫不在話下。雖說有個別人因為貪涼吃壞了肚子,幾片消炎藥或是止瀉藥就全部搞定。
兩天后,因為西山朝沒有答應(yīng)北海軍的條件,于是鄧飛命令雷神號上的兩門D30繼續(xù)對順化皇城展開炮擊。在無人機(jī)的配合下,接二連三的爆炸將阮光平的皇宮炸的一片狼藉,各處殿宇化為廢墟,連皇城外墻都被炸塌了好大一截。
與此同時,北海一號、二號也向著渜(音同暖)海口--也就是后來的順化汛口靠近,意圖通過海口,進(jìn)入海堤與陸地之間的潟湖。
就在此時,一條小漁船突然從潟湖內(nèi)駛出,隨即被北海一號派出的快艇攔下盤查。船上的人自稱是從會安來的唐人,姓葉,年紀(jì)二十出頭,帶著兩個手下。此人反復(fù)申明,他有關(guān)于趙王爺?shù)闹卮竺孛埽笠姳焙\姷念I(lǐng)兵將領(lǐng)。
鄧飛、王遠(yuǎn)方和洪濤得知后,都感到十分好笑,心說“趙王爺”最大的秘密就是他是個西貝貨。不過鑒于那個姓葉的年輕人苦苦哀求,三人不免又多了幾分好奇,于是便讓海平之將人送過來。
兩個小時后,葉成相便坐在了雷神號的那間會議室里,好奇的四下打量。不多時,門開了,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眼鏡,面白無須的瘦削男子走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兩個警衛(wèi)。
葉成相急忙起身,見對方面帶微笑道:“你好,我姓洪,你怎么稱呼?”
葉成相急忙一揖到地,躬身道:“小人葉成相,字治方,祖籍廣東惠州。家祖是永歷四年從廣東渡海來此,現(xiàn)居會安大唐街。”
“大唐街?那是什么地方?”洪濤隨即讓對方坐下說,又讓人端杯水來。
等葉成相簡單的將會安大唐街介紹了一下,洪濤脫口道:“哦,唐人街啊。”
葉成相愣了一下便道:“大人這么說也對。”
閑話扯完了,洪濤便直奔主題:“你找我們有什么事?”
“不知趙王可在?小人此次是專程前來拜見趙王。”
洪濤微微搖頭道:“沒來。有什么事你跟我說就行。”
葉成相想了想,正主沒在,那件事自然不能說。不過他好不容易來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于是猶豫了片刻,突然起身,還不等洪濤身后的衛(wèi)兵阻攔,葉成相“噗通”就跪了下來,拱手道:“葉某受會安數(shù)千唐人所托,懇請大人為我等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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