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各有所求
協(xié)領阿克敦回到廬船上,先把那一包黃金收好,隨即便坐在凳子上發(fā)起了呆。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知道自己眼下是泥足深陷,可卻無回天之力。
阿克敦心存僥幸的想到,他們既然能重金收買自己,那就不會卸磨殺驢。這就好比家奴引進外賊,合伙偷了主人家的東西,外賊之所以會跟家奴分贓,那是因為外賊怕從此斷了線,以后沒的可偷。
自己當初是怎么跟謝安華認識的?想到這里,阿克敦不禁打了個寒顫。那還是八年前了......
阿克敦認識謝安華的時候,正是他最倒霉的日子。那一年,葉爾羌參贊大臣高樸因為役使維吾爾百姓私自采玉石的案子發(fā)了;最后高樸被誅,跟著高樸的阿克敦也丟了差事。
回到京城后,無所事事的阿克敦整日出沒于相公堂子和賭場。有一次他仗著自己腰扎紅帶子,硬是在一場寶局上空押了三百兩銀子,結果大敗虧輸。這下壞了,阿克敦根本拿不出這么多現(xiàn)銀。
話說敢在京城開賭場的,背后指不定就是哪位王公大臣罩著,人家根本不在乎阿克敦這個破落宗室;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走投無路的阿克敦為了躲債,便開始東躲西藏,不到三更半夜那是根本不敢回家。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他從東直門進城,拐過北官廳時,正好被帶人尋他的債主堵了個正著。債主一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三兩句話就動了手。最后不光是打的阿克敦鼻青臉腫,還逼著他賣房子抵債。
阿克敦無奈,告饒說家中房產(chǎn)是先帝爺給祖上的封賞,實在不敢發(fā)賣變現(xiàn)。正當雙方打的不可開交之際,穿著長袍馬褂,頭上戴著根假辮子的謝苗.基謝列夫斯基從北堂院里出來勸架了。
他是在院子里聽到外面爭吵,聽到了阿克敦紅帶子的身份,心思一動,便出來看看。一番勸解之下,最終謝安華替阿克敦付了賭債,了結了這場爛事。
自此,阿克敦對謝安華感激不盡,兩人的交往也日益密切。事后謝安華從不提還錢的事,反而在兩年后阿克敦動身去吉林前,特意又送了他二百兩銀子。
六年時間過去了,這期間阿克敦逐漸發(fā)達,從一個驍騎校混到了協(xié)領。他有時還經(jīng)常會想起謝安華,覺得那個羅剎神父真是個好人。
可到了今天他終于明白了,世上從沒有平白無故的好處;就算是有,最終都是要加倍償還的。
“大人?大人?”
筆帖式的呼喚將阿克敦從回憶中喚醒,他“啊”了一聲,只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提著個燈籠站在艙門口,阿克敦連忙道:“何事?”
“大人,天黑了,卑職給您把燈點上吧。”那筆帖式說罷,便走上前來,用燈籠里的燭火點燃了小桌上的蠟燭,然后才退了出去。
入夜的黑龍江邊,一條條漁船上燭光點點,就如天上的繁星一般。要是往常,阿克敦會燙一小壺酒,坐在船上自斟自飲看風景,悠然自得;可現(xiàn)在卻是半點心情也無。他起身走到艙門口放下簾子,回身倒茶時發(fā)現(xiàn)茶壺里的水已經(jīng)涼了。阿克敦猶豫了一下,隨即倒了杯涼茶一飲而盡。他從船艙內(nèi)的小架子上取下筆墨紙硯,急不可耐的磨了墨,就著燭光低頭寫了起來。
離著廬船兩百多步遠的江岸上,瑟爾丹和烏坎貝坐在篝火前里,正低聲說著下午看到的那一幕。
“你說他一個索倫人,怎么會跟協(xié)領那么熟?”
烏坎貝道:“他倆說的話你聽清了嗎?”
瑟爾丹有些苦惱的說道:“他們說的是蒙語,我一個字都沒聽懂。”
烏坎貝道:“哎?白天那個艾莫日根來這兒的時候,他滿語說的挺流利的啊。你說他會不會是當差的?”
瑟爾丹是庫爾喀齊人,世代居住在琿春附近,就算是投靠了北海鎮(zhèn),他的活動范圍也還是寧古塔和琿春這一帶,日常用語也都是滿語。而索倫部屬于黑龍江將軍轄區(qū),離著得有千里之遙。尤其是額爾齊斯河一帶的邊境地區(qū),那里的邊民說的都是蒙語。
至于烏坎貝那就更別提了,他是黑龍江口的赫哲漁民出身,蒙語更是丁點兒不會。
瑟爾丹搖搖頭道:“說不好。”他突然轉(zhuǎn)頭對一旁正在抽煙的薩哈連問道:“老村長,您知道拉夫凱嗎?”
薩哈連噴吐著煙霧,回憶了一下才道:“聽說過,那里以前是達斡爾人的地方。拉夫凱其實是個人名,小時候聽我阿瑪講,當年順治爺?shù)臅r候......”
從薩哈連的口中,瑟爾丹和烏坎貝這才了解到,一百五十多年前,達斡爾人首領拉夫凱在額爾齊斯河東岸修建了五座城堡。第一座就是拉夫凱城,也是首領的駐地;第二座則是著名的雅克薩城,當時還叫阿爾巴西城。后來羅剎入侵,達斡爾人實在打不過,于是很多人便南遷去了墨爾根城一帶居住。
其實瑟爾丹之所以糾結這事,主要是獵人的天性發(fā)作。不管是拉夫凱還是三姓城,離北海鎮(zhèn)都太遠,眼下他最關心的是能不能在麥收后趕回富爾丹城,好參加那場期盼已久的大演習。
時間到了六月底,富爾丹城兇殺案終于迎來了最后的審判。
以前北海鎮(zhèn)對于違法人員都是由治安警這邊直接處理,要么送去蒐楞吉島當金礦苦力,要么送去蝦夷地當煤礦苦力;又或者在警察所里關幾天。這次可就不行了,這是殺人案,而且影響極壞。殺人總要償命的,這是老百姓最樸素的觀念。
原本趙新的意思就是主犯直接槍斃,從犯都發(fā)到蝦夷地煤礦上去。這案子即涉軍又涉民,但還是軍事上的為主。
可那個法規(guī)起草小組的副組長周衛(wèi)國在聽了汪中的一席話后,跑到富爾丹城對趙新說,咱們得建立司法審判體系了,不能再憑治安警的個人好惡隨意審判。現(xiàn)在大家還靠著你吃飯,所以即使心里有怨言也不敢說,可以后早晚要出問題的,不如借這個機會把審判制度搞起來。
其實人家汪中的原話是引用《墨子.法儀》里的話,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無法儀而其事能成者無有也。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汪中這話啟發(fā)了周衛(wèi)國。
自從汪中受聘當了北海鎮(zhèn)小學的副校長,周衛(wèi)國就處于半失業(yè)狀態(tài)了。他這個現(xiàn)代師范學校出來的語文老師,如何能跟汪中這種著作等身的大學者相比?人家隨意引經(jīng)據(jù)典的來段話,周老師就徹底懵圈了。
眼看北海鎮(zhèn)里穿越眾們開始一個蘿卜一個坑的霸住各行各業(yè)的領頭羊,周衛(wèi)國決定另辟蹊徑,理工咱玩不轉(zhuǎn),教育口又來個汪中,那咱就霸住目前還是冷門的司法口吧。
趙新聽了周衛(wèi)國的建議,說我哪有功夫操心這個,要不你來?
周衛(wèi)國說那就我來。于是一應法庭、公訴和審判的程序都由他包辦,北海鎮(zhèn)第一任法官走馬上任。
富爾丹城的法庭就設在了鎮(zhèn)公所內(nèi)的一間大木屋內(nèi),這里也是平日鎮(zhèn)公所召集居民代表開會的地方。眼下場內(nèi)的木圍欄后面坐著二十幾個居民代表,有那個被殺戰(zhàn)士的家屬,也有李寡婦所在居民小組的幾家人。
幾名犯人則被五花大綁,每人都由兩個治安警押著站在法官席下。坐在法官位上的周衛(wèi)國看著被告席上的蘇青,也就是那位諢號“空空兒”的獨臂女賊,心中不禁感嘆:“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底下老百姓亂哄哄,周衛(wèi)國那起找人專門做的一柄木錘,在一塊木板上敲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今天開庭,審理醫(yī)院及李寡婦母女命案,現(xiàn)在由公訴方陳述。”
“還陳什么陳啊!都查明白了,就是果興阿和這女人干的,老爺直接判就行了。”
“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
“剝光了扔河里浸豬籠!”這話一出,有人已經(jīng)開始兩眼放光。剝光了啊......
“五馬分尸~~”
“腰斬!”
“啪!啪!”周衛(wèi)國一敲錘子,大聲道:“誰再亂說話,逐出法庭,罰款一元!”
好家伙!一聽說要罰款一元銀幣,場下的老百姓都不說話了。
周衛(wèi)國于是又重復了一遍,作為公訴方的米次郎這才站了起來,拿起卷宗開始照本宣科的念了起來。這一念就念了一個多小時,等口干舌燥的米次郎合上卷宗,心說我滴個娘啊,這比抓人還累!
周衛(wèi)國此時對場下受害士兵的家屬問道:“你們還有疑問嗎?”
那受害者的父母噗通就跪了下來,磕頭哭訴道:“求老爺做主,為我兒報仇啊!”
一眾老百姓也跟著跪了下來,叩首道:“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啪!啪!”周衛(wèi)國又敲了兩下木錘,面色和藹道:“都起來,快起來吧。”
等眾人起身剛坐下,只聽一個治安警突然大聲道:“全體起立!”
一眾老百姓面面相覷,心說這又是要搞哪樣?
只見周衛(wèi)國起身,煞有介事的拿起一張紙,口中道:“本庭現(xiàn)在宣判!......”
從上午開庭開始,鎮(zhèn)公所外面就圍了上千人,都在等著這次“開堂”的結果。眼看就要到了中午,里面還是沒有消息出來,圍觀的人這時都在七嘴八舌的議論兇手的死法。這個說沉河,那個說腰斬,還有的說最好砍頭,這樣就能買個人血饅頭。
這話一出,頓時被一群人鄙視道:“一聽這話就知道你是新來的!什么人血饅頭,根本不管用!”
說買血饅頭那人道:“俺在村里聽老人都這么說,血饅頭能治瘵疾(癆病)。”
“恁這叫迷信!得了癆病,去醫(yī)院打幾針就好了。”
“俺,俺瞅著那針頭怪瘆人的。”
“針頭瘆人,砍頭就不瘆人了?恁這人,咋竟說昏話!”
正在爭吵時,有人只見兩名治安警簇擁著一個鎮(zhèn)公所的辦事員走了出來。那辦事員雙手捏著一張粘好漿糊的白紙告示,大步流星的朝著告示欄走了過去。
“判了!判了!”
這話一出,上千人頓時就朝著告示欄涌了過去,好些不識字的連忙讓識字的幫著念告示上的內(nèi)容。
“判決公告,茲有......”
那人剛念了個開頭,其他人就道:“前面不聽,趕緊說說咋判的!”
“首犯蘇青、果興阿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轟的一聲,人群一下沸騰了。古往今來,吃瓜的閑人們都是從來不缺的,尤其是在這個娛樂匱乏的年代。所以雖然砍頭很恐怖,可架不住刺激啊。再說到時候扔個爛菜葉子、臭雞蛋什么的也挺過癮的。
后世一名叫俞樾的清代文人曾在其筆記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聞堂上笞一囚,而咴咴呼痛之聲,則女子也,諸又趨往觀之,拉余俱去。”等到一群人興沖沖的去了,發(fā)現(xiàn)行刑不是打屁股而是掌嘴,于是閑漢們“悻悻而歸”。
“在哪在哪?”
“上面沒寫。”
話說北海鎮(zhèn)還沒處決過犯人呢,所以大家也不知道什么城外地方會被選為刑場。圍觀眾人正在猜測時,只聽從城北的方向突然傳來了兩聲槍響,沒過一會兒,又是一聲。
過了一會兒,就在在場人群面面相覷之時,一個治安警從警察所里走了出來,對這些人道:“散了散了!兇手已經(jīng)槍決了。”
在趙新的那間辦公室里,聽到遠處傳來的槍聲,陳繼山拿著電話嗯嗯啊啊的幾下,然后才放下電話對趙新道:“大人,已經(jīng)執(zhí)行完了。”
“唉~~總算是完事了。”趙新擺擺手,示意陳繼山出去,隨即把腦袋靠在了椅背上。
等陳繼山出去關好門后,一雙柔荑從椅子后伸過來,輕輕的在趙新頭上揉了起來。
“我就是前些日子太忙了,著急上火,都已經(jīng)好了。”趙新一邊說著,抬手向后一摟。
沈璇也不躲,任由趙新抱著,輕聲道:“你現(xiàn)在可不是幾年前了,十幾萬人都指著你呢,還這么不在意身體。原本阿妙跟著侍候你我還放心些,你可倒好,又把她給扔在北海鎮(zhèn)了。聽說你病了,她都急哭了。”
趙新閉著眼道:“這不是有你嗎。”
沈璇氣道:“你說說這半年,咱倆總共才見了幾次?要不是我娘催著我來,我才不要見你。”
趙新嘻嘻一笑道:“阿全,咱倆的關系那是老天爺定的,誰也分不開,別聽你娘亂說。”
沈璇嘟著嘴,俏臉微紅,輕輕在趙新肩頭拍了一下,口中嗔道:“亂講。”
她一邊給趙新揉著腦袋,猶豫了半晌,這才鼓足了勇氣,緩緩問道:“那個王姑娘,你怎么打算的?”
話說自打沈敬丹的老婆沈吳氏來了北海鎮(zhèn)以后,成天對沈璇耳提面命,說什么為女子者,必先德、言、容、工四者兼?zhèn)洳判小D氵@都快要嫁人了,一天到晚還拋頭露面怎么行,趕緊把學校那勞什子差事辭了,回家待嫁才是正經(jīng)。
沈璇對沈吳氏的話起初并不在意,北海鎮(zhèn)可不是滿清治下,她憋悶了這些年,現(xiàn)在總算是無拘無束了。可不知道為什么,自打那個王貞儀來了北海鎮(zhèn),尤其是知道她是趙新親自命令徐大用給綁過來的后,沈璇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王貞儀可是出身官宦人家,模樣自不必說了,而且人家還能上馬拉弓,下馬做學問,能文能武。就沈璇這些日子所了解的,王貞儀在算術一道上頗有天賦,她當初之所以去徐大用的莊子上,就是想見趙新討教算術的。
兩廂一對比,沈璇就有了一些自卑;不管是東臺沈家還是沈敬丹家,一個是秀才,一個只是商人。她的性格其實是很敏感的,雖然表面上好多事不愛計較,可做事、說話處處小心,想事情總是愛鉆牛角尖;這跟她多年來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有很大關系。
等了好一會,沈璇只聽見輕輕的鼾聲響了起來,再一看,趙新竟然已經(jīng)睡著了。看著趙新睡著的樣子,沈璇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從一旁取了塊毯子蓋在趙新身上,然后就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趙新直到聽見沈璇出門才停止了鼾聲,睜開了眼。他有些苦惱的捂著腮幫子,最近心火太大,扁桃腺發(fā)炎,連帶著后槽牙也跟著疼。
沈璇問的他其實曾經(jīng)想過,正是不知道如何面對,才一直呆在富爾丹城不回北海鎮(zhèn)。難道要自己跟王貞儀親口說,姑娘,您要是不留在我這里,就只能活到二十九。這話他怎么說的出口啊?
屋外,沈璇剛出了院子,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就走了過來,有些急切的對沈璇問道:“表妹,你跟大人說了嗎?”
沈璇心里有些煩躁,她很不喜歡管這種事,可沈吳氏求到了她這里,也只能幫著問一下了。她搖了搖頭對年輕人道:“三表兄,你那事我晚上吃飯的時候會跟他提的。不過同不同意,這我可做不了主。”
年輕人拱手道:“只要表妹能幫著提一句,為兄就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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