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邑彈了彈煙灰，“之前H省水庫決堤上過報道，你應該聽說過吧。”

　　“是聽說過。”孫醫生點點頭，“水災沖走不少人和莊稼。”

　　遂將衍邑說的都一一記在本子上。

　　衍邑吐了一口煙圈瞇眼看向遠處，“她是被洪水沖來的。”

　　孫醫生皺眉，“那她的家人……？”

　　衍邑沒有接話茬，反問道:“你會告訴她嗎？”

　　言下之意很直白。

　　面前這個一身戾氣的男人還沒有把這些事，告訴那位女同志。

　　大概是有苦衷吧。

　　孫醫生頓了頓，最終搖頭，“我們只關心病人病情，從不介入私人感情。”

　　……

　　孫醫生在衍邑那邊大概了解了魏嵐的過往，很快跟院內心理學醫生取得溝通，斟酌擬定治療方案。

　　方案大體還未確定，只初步確認了一條，魏嵐需要留醫觀察。

　　然而就是這初步的一條，都沒能爭取讓魏嵐點頭。

　　病房內，魏嵐腦袋輕晃，抓著衍邑的袖子搖晃不松開，“衍邑，別……回家，我們回家，行嗎？”

　　封閉的空間，陌生的面孔，讓人難以適應的消毒水和酒精的氣味……

　　任何一種都讓她感到不安。

　　“我聽話，我聽你的話……我在家等你回來，行嗎？行嗎衍邑？”

　　別、別丟下她，別把她丟在這里。

　　魏嵐彷徨又無措，大而微挑的桃花眸眨巴眨巴眼，兩串淚珠克制不出落下。

　　是真的怕極了的模樣。

　　可是……她得留下來。

　　意識到這點，衍邑蹲下身扶著她的雙肩耐心安撫，“魏嵐，留下來會對你的病情有幫助，聽話好嗎？等我回來，第一時間就來接你回家，好嗎？”

　　魏嵐前面還在哭著，聽見這話，唇瓣顫動一張臉倏地漲紅，下一秒就要暴怒爆發，然而孫醫生及時出來插話，“也并非一定要住院，回家靜養也是可以的，但是要配合服用醫藥，一日三餐要規范，另外還要保持良好的心情。”

　　衍邑怔然回頭，見孫醫生點頭，他心稍稍松下一口氣，轉頭在魏嵐身后輕拍，“好，那我們就回家，聽見醫生說的了？要好好吃飯，好好吃藥。”

　　魏嵐臉上紅潮褪去，乖巧點頭，和上一秒即將爆發怒氣的人，判若兩人。

　　收拾好東西讓魏嵐在病房稍作等候，衍邑出來和孫醫生交談。

　　孫醫生看了一眼病房里乖乖巧巧坐著的姑娘，轉頭囑咐道：“一級精神疾病癥一般常有焦慮、抑郁、精神緊張偶爾會伴隨自說自話的癥狀出現，但這些癥狀并不會很嚴重，病人不愿意在院里，你就把人接回去，日常多順從多些耐心，病人保持良好情緒，有利于病情好轉。”

　　孫醫生說著，又豎起食指虛空點了點，“雖說一級精神疾病的病癥并不嚴重，但也不可忽視，后面那二級三級、四級的，都是因為忽視了根本才愈演愈烈。”

　　衍邑點頭，一一記在心里，帶魏嵐回家，果真如待珍寶一般，事事順從，能讓魏嵐坐著就絕不讓她站著，生怕磕著碰著一點半點。

　　如此時間到了第二天，小院里陽光正好，魏嵐脖子下面墊著干毛巾，歪著腦袋靠墻邊角坐著，而衍邑則是白襯衫袖口高高挽起，手里水瓢舀起半瓢熱水，動作細致輕柔給她洗頭。

　　這塊有陽光，又能擋風，不用擔心魏嵐著風受涼。

　　“水燙嗎？”

　　“不燙……”

　　衍邑輕“嗯”了一聲，十指指腹在她頭上輕輕按摩，“力道大不大？”

　　“不大，正好。”魏嵐晃晃腦袋，半晌又糯糯道：“我又不是小孩……自己也能洗……”

　　衍邑輕笑：“那下回，就讓你自己洗？”

　　“好！”

　　她答得又快又認真，惹得衍邑一陣輕笑。

　　正是此時，天井那邊傳來敲門聲，緊接著便是一陣瑣碎步伐，“有人在嗎？請、請問是衍先生家嗎？”

　　是道女聲，青澀稚嫩，聽上去年紀不太大。

　　魏嵐彎眉輕皺，嬌嫩唇瓣抿了抿又撅起，伸著脖子往門口看，這一動作泡沫流進脖子里，涼涼膩膩的，她不舒服的亂扭動起來。

　　“別動。”衍邑將她箍住，細細將泡沫擦去才揚聲沖外面道：“是，進來吧。”

　　之前就得到消息，說人今天過來，衍邑心里大抵有數。

　　二道門門口繞進來一個扎著長長麻花辮的女孩，她長得清秀但皮膚有些黑，身上穿著一身淺藍底碎花的褂子，下身是黑色闊腿褲。

　　一身打扮很新，但在穿著“港款”連衣裙的魏嵐面前，便成了極端對比。

　　一個走在時尚前流，一個只是田園小清新。

　　女孩拘禁抱緊細軟包裹，大量一圈面前兩人，怯怯沖著衍邑喊了一聲，“衍先生？”

　　魏嵐桃花眸好奇打量女孩，衍邑大手抓著她布滿泡沫的短發，側頭看了一眼女孩，“翠翠？”

　　女孩顯示一愣，隨后顯然是松了一口氣，大力點頭，“是、是！我是翠翠！翠翠就是我！”

　　“那有馬扎，先坐吧，事兒一會兒再說。”衍邑輕應了一聲，低頭跟魏嵐解釋，“是以前戰友的妹妹，她哥……”

　　看了一眼坐在屋檐下拘禁的翠翠，衍邑避過“死”的字眼，“她哥把她托付給我，之前每個月都有給她寄津貼，你現在身體不好，讓她來照顧你，有個伴兒，嗯？”

　　“好。”魏嵐點點頭，在轉頭看向翠翠時，臉上好奇神色淡了些，眼里蓄起溫柔笑意，“你多大了？”

　　“十、十五！”翠翠緊張答道。

　　在翠翠眼中，魏嵐是一個陌生人，卻也是一個極美的陌生人。

　　肌膚白的像雪，眼睛大大圓圓，像以前在小溪流看見的那種透亮的石頭，人感覺也很溫柔，尤其是笑起來時候……

　　給的人感覺，就像是三月枝頭搖曳的木蘭花。

　　翠翠紅了紅臉，不敢對上魏嵐的眼神。

　　“才十五歲？上過學沒有？”

　　“沒、沒上過……”

　　翠翠如實回答，魏嵐一陣感慨，反手在衍邑腿上拍了一記，“孩子都那么大了，沒上過學不認識字怎么行？你抽空買些書本回來，閑暇時候我教她些簡單的。”

　　總比睜眼瞎什么都不會的好。

　　一口一個孩子，明明自己也才十七歲而已。

　　衍邑無奈搖頭，柔聲答應，“好。”

　　洗完頭，衍邑拿干毛巾給魏嵐頭發包上，又搬來搖椅在院子里，讓魏嵐躺著曬太陽，之后招呼翠翠熟悉家里環境，邊走邊介紹。

　　“這塊是洗手間，上廁所也是在這里，用完后記得沖水，魏嵐愛干凈。”

　　“這是正屋，正屋大，魏嵐睡里側，我給你在外間安排了床，就是這……”

　　“魏嵐不愛潮濕，天冷天熱，厚被子薄被子中午都抱出去曬一曬。”

　　“水井在正屋后面，從廂房旁邊的小道繞過去就是……山下大路口每天早上七八點和傍晚五六點都有小販賣菜，魏嵐喜歡吃蔬菜，碰見心想的，可以多買一些，對了，水果也是……”

　　衍邑一邊解釋屋內格局，哪些東西都放在哪里，一邊絮絮叨叨的叮囑。

　　翠翠跟在他身后，他每叮囑一句，翠翠都要回一次頭，去看院里那個身材窈窕的姑娘一眼。

　　“都記住了嗎？”

　　衍邑沒等到回答，回頭看了一眼，正好撞見翠翠偷偷打量魏嵐。

　　翠翠被他抓包，有些難為情，憋了憋還是沒忍住問道：“衍、衍先生，那、那位女同志是？”

　　翠翠不確定魏嵐的身份，所以也一直決定不下來該怎么稱呼。

　　衍邑有片刻怔愣，遂道：“是我愛人。”

　　“啊！是太太！”翠翠驚呼一聲，又緊張的捂嘴嘴唇，忙不迭的點頭保證，“記住了，記住了，剛才衍先生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衍邑嘆氣，“翠翠，我跟你哥的關系你多少知道些……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你安安穩穩住在這里，不用拘束……”

　　翠翠搖搖頭，堅定道：“衍先生，你跟我哥的關系那是跟我哥，跟我沒有關系。這幾年你寄給我的津貼有些我用了，但大部分我都留著，我以后會還給你的，等我再大些，我能掙錢，也能還你。”

　　不光是還錢，更有恩情。

　　翠翠沒什么文化，擠不進像供銷社那種搶手的活兒，在鄉下只能跟著大隊干活，一年忙到頭也攢不下一塊兩塊的，要不然，她絕對不會動用衍邑寄過去的錢。

　　她的哥哥為國家效忠，而不是用命給她換補給的，翠翠很清楚這一點。

　　衍邑還想再勸，見翠翠實在堅定，便止了話頭。

　　他回H省的車票買的是今夜的，還有大半天的時間，按照魏嵐說的，下午跑了一趟港口對岸，書籍、教學課本、鉛筆本子都買了一些。

　　臨行前衍邑又喊翠翠進屋囑咐一堆，“魏嵐身體不好，平時多順著一些，這是她要吃的藥，你不認識字我在瓶子上貼了標記。”

　　“貼白條的是中午飯后吃的，飯后半個小時吃，要吃兩粒。”

　　“涂黑是晚上吃，也要飯后半小時，吃半粒。”

　　“你要記著，別記混了。”把裝藥的袋子遞給翠翠收好，衍邑又去摸身上口袋，“我這回走，最快也要半個月才能回來，這些錢你拿著先用，缺什么及時補上，不省這一口，尤其是在魏嵐身上。”

　　三張大團結！

　　翠翠捏在手里只覺得手心發燙，推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她有錢，衍邑之前給她寄的，約莫也有三十多塊，除去用掉的，也還剩下二十五六塊。

　　一個月花幾毛一塊已經是奢侈，現在、半個月就要給她那么多？

　　翠翠想說太多，又怕大城市跟小縣城不同，怕真的推阻到時候開銷又不夠了。

　　多了就留下，少了她再補。

　　翠翠把錢收下，小心放進好，準備晚上得空了，在單獨縫個布袋專門放錢。

　　翠翠這邊躊躇不安，衍邑已經拎起行李走向院外。

　　下午回來順路買了兩個烤地瓜，魏嵐在屋檐下乖巧的坐著，拿著勺子小口小口的吃地瓜。

　　“我要走了。”他站在魏嵐身邊。

　　“嗯？”魏嵐仰頭看他，嘴唇一角還黏著一點地瓜，黃橙橙的，迷糊又朦朧，嬌憨憨的惹人疼。

　　“晚上的車票。我很快回來。”衍邑躬身，拇指將她出邊屑沫蹭掉。

　　“三天夠嗎？”魏嵐問。

　　衍邑眉心輕蹙，沒說話。

　　魏嵐有點失落，低頭舀了一勺地瓜，半晌又抬頭笑道：“沒關系，四天也可以的。”

　　衍邑仍是沒回答，只輕聲在她腦袋細碎柔軟的頭發上輕揉一把，“魏嵐乖，好好吃飯，嗯？”

　　“嗯！”魏嵐認真點頭。

　　等衍邑走到門外，她雖遲疑，卻還是小跑跟了上去。

　　眼見衍邑順著彎道往山下走，她揚聲道：“你早點回來，到時候，我們去趕海啊！”

　　聽說可以撿到小魚小螃蟹，她早就想去看看了。

　　衍邑沒有回頭，大步流星往前走，卻又揚手揮了揮。

　　場景似曾相識，似乎在曾經這一幕也有發生。

　　魏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反應過來時，臉上已經滾滿淚珠。

　　“太太，衍先生很快就會回來的。”翠翠隨后趕來，見魏嵐哭的傷心，她躊躇一陣，上前攙扶魏嵐往屋里走。

　　魏嵐愣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太太。”翠翠擰眉，有些疑惑。

　　衍先生，衍太太，有什么不對嗎？

　　她來時，在山腳下遇到一大家子人，那里面也是這么稱呼的。

　　魏嵐怔愣一瞬，輕輕搖頭，“沒、沒有。”

　　太太就太太吧。

　　雖然有些不適應，但是她一早就說過，會做好衍太太……

　　雖然沒結婚，就當提前適應吧。

　　翠翠照顧魏嵐很盡心，不光在照顧魏嵐這件事上，整個家她都料理的很好。

　　前頭天井出容易積水生青苔，她知道魏嵐有身孕以后，每天都要將那一塊仔細打掃，但凡看見半點綠意，都要用竹子細碎枝丫扎成的掃把把那處蹭的干干凈凈，就怕有一點濕滑，回頭魏嵐不注意會摔倒。

　　翠翠細心，每天光收拾都要大半個上午，魏嵐想教她認字都難排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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