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還下著雨，顧家又是距離大隊中心比較遠的獨戶人家，魏嵐沒聽到動靜是真的。

　　大家都是當初一起從京市過來的下鄉知青，大大小小的矛盾、烏龍鬧了那么多，怎么可能不記得。

　　只是聽到消息，魏嵐仍詫異不已，“唉？”

　　手里鉛筆尖“噔”的斷裂，半透明塑料直尺下，直線打了個z字型的褶。

　　她扭頭看林清，桃花眸微睜得有些大，“丁、丁茂茂回來了？”

　　林清輕輕點點頭，魏嵐順勢明白過來。

　　今年推行了許多新政策，不光是高考重啟，還有那些關押Z黨Y派、壞分子的農場也都紛紛解體。

　　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丁茂茂回來了。

　　可是，當初去農場的，可不光是丁茂茂一個人啊！

　　想到什么，魏嵐心弦緊繃，連帶神色都開始不自然：“那……那那個癩三呢？也回來了嗎？”

　　如果癩三也回來了，那是不是說明原文中的某些劇情依舊沒有被改變？

　　那她……也會是那樣的結局嗎？

　　魏嵐臉色倏地發白。

　　林清沒有發現魏嵐的異樣，繼續說道，“癩三沒有回來，但大隊長把丁茂茂安排進了李平貴家里，就是年前在小港淹死的那個。”

　　魏嵐蹙眉，李平貴？

　　丁茂茂不是殺死李平貴的兇手嗎？李平貴的妻子和女兒能讓她住進去？

　　仿佛知道魏嵐心中所想，林清雙手托著還沒顯形的肚子，嘆息道：“丁茂茂懷孕了，看大小至少快六個月……”

　　半晌，林清抬頭看魏嵐，“你還不懂嗎？”

　　不等魏嵐回答，林清垂下眼眸，“癩三沒有回來，說明人沒了。李家這代只有兩個兄弟，后代也只有李平貴的女兒，李家沒有男丁，但丁茂茂懷孕了，并且住進了李家。”

　　所以，丁茂茂肚子里的孩子只能是癩三的。

　　丁茂茂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半機率是男孩，桂芳就算再不愿意，為了李家的香火，也只能混著眼淚苦血往肚子里咽。

　　在傳遞香火這件事上，不要說眼下這個年代，就算是三十年、五十年以后的未來，也是許多人都在意、看重的事情。

　　在這件事上，林清似乎想的格外多，魏嵐不接話。她也不惱，反而又是一陣嘆息，“她也算是一副好牌打的稀爛，如果能沉得出氣，本本分分，熬到現在也能出頭了。”

　　是啊，就算趕不上至少得工農兵大學，高考重啟也能趕上第一波不是？

　　拿不了第一，還拿不了第十第一百嗎？

　　好的大學攀不上，中不溜和差點的，總能站一頭，更何況這年代但凡掛上“大學生”的名頭，那就是人中龍鳳、給自己和家人掙臉面的體面人。

　　要是人積極一點，等往后幾年再改革，大學生加上有過下鄉搞建設的經歷，最基本的也該是個領導班子。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這樣。

　　一步錯，步步錯，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后悔藥。

　　只希望，丁茂茂經了這一次事后，學會成長，以后安安分分的生活吧。

　　魏嵐陷入沉思，等再回過神，屋里已經不見林清身影，問過顧阿婆才知道，范騅把人接回去了。

　　站起身活動兩圈，魏嵐站在房間，透過玻璃看向窗外。

　　雨是凌晨三四點停的，這會兒風仿佛也小了下來，翻涌的墨色竹林輕輕搖曳晃動，一切都在回歸平靜。

　　眼前的平靜，會是真的平靜嗎？

　　“魏嵐吶，飯都擱籃子里了，你送去了趕緊回，我在打個湯的。”

　　“啊好。阿婆，我這就來！”

　　顧陽家的屋頂是茅草頂，去年隔年剛抹了黃泥修繕過，尋常年份也能堅持一年兩年，趕上今年大暴雨，茅草和黃泥沖掉不少，家里到處都在漏雨，柴火米缸都打了透濕，根本開不了火。

　　顧陽被喊出去修渠屋頂都還沒來得及修繕，芳夏則是在家照顧孩子和老人，也不好總往顧阿婆這邊跑。

　　顧陽和芳夏都是老實心思實誠的人，不好意思麻煩顧阿婆，但顧阿婆卻惦記小兩口的難處，斟酌再三，最后拍板決定，以后掂著口糧多做一份，到飯點兒了叫魏嵐或者右蘭跑一趟，送過去。

　　早上是右蘭送的，這不，外頭雨停了，小丫頭就跑出去找紀風遙玩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雖是七月的天，但因這兩天下雨的緣故，天氣暗沉沉的，溫度也跟著下降，魏嵐穿了件淺藍色長袖盤扣衫，下身搭了件色號深一號的長裙，長度剛好到腳踝。

　　裙擺大，又蓬松，腿倒是不是冷，就是上身修身的盤扣衫緊緊貼著肉，依稀感受到些許涼意。

　　魏嵐在外面套了件薄外套，又從床底抽出顧朝給她買的膠鞋換上，準備齊全才轉身去廚房。

　　廚房桌上的籃子里米飯兩大碗，菜是單獨裝的，碗里一半炒豆角，一半辣椒炒茄子。

　　雖都是素，但油放的足，吃起來又香又下飯。

　　魏嵐看了一眼，拿過平時穿的襜衣罩在籃子上，轉身往外走，“阿婆，我去了！”

　　“哎，泥巴路濕滑，慢著點！”

　　“知道了阿婆！”

　　顧陽家在村尾那片，魏嵐輕車熟路從小巷子穿過，剛繞過小廣場的大榕樹還沒踏進村尾那一片，就聽見若有若無的哭聲傳來。

　　很稚嫩的小女孩的哭聲，隱隱約約的，但又跟凄厲。

　　魏嵐四處看了看，家家戶戶冒著炊煙，聲音從哪里傳來的，還真不好判斷。

　　打量一會兒，想起正事，魏嵐挽著籃子往顧陽家走，卻發現，越靠近村尾的方向，哭聲就越清晰。

　　“吃吧，快吃吧！姐姐喂你吃面條兒，可好吃了！”

　　“不、不要，嗚嗚娘，我要娘，我不吃，嗚嗚……啊啊我不要吃！”

　　剛好路過傳出聲音的那戶人家，魏嵐刻意放慢步子悄悄斜眼看了一眼。

　　院子里一個女人蓬頭鼓面，身上衣服肥大布滿污垢，饒是如此，仍能一眼瞧出那隆起高高的腹部。

　　而此時女人趴在泥地里，瘦如枯槁的胳膊將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按在泥濘中，大力的往小女孩嘴里塞著什么。

　　魏嵐這一歪頭，正好看到這一幕。

　　小女孩滿嘴的泥，掙扎著喊不要，那個女人趁她張嘴哭喊的時候，把東西塞了進去。

　　粉紅色，還在蠕動的……

　　“嘔……”魏嵐桃花眸瞳仁驟縮，看清那東西是什么，胃里登時一陣翻江倒海，陣陣干嘔。

　　她這一出聲，屋里的女人動作停頓，轉過腦袋看了過來，同時露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亂糟糟的頭發下，半張臉是血肉模糊的疤，半張臉依舊和從前一樣……

　　這是這種鮮明的對比同時出現在一張臉上，才更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尤其！

　　尤其是在那樣的表情之下！

　　魏嵐身體猛地一顫，不可置信要搖搖頭，拔腿就要跑。

　　院里那女人卻像是發現了新的玩具，“嘿嘿嘿”傻笑向魏嵐跑來。

　　“嗚嗚，娘！我要娘……”

　　小女孩的哭聲依舊徘徊在耳廓，魏嵐咬著嘴唇，不敢回想剛才那一幕。

　　丁茂茂，為什么會變成那個樣子？

　　“壞女人！壞女人！”

　　身后追趕的腳步聲噠噠的，丁茂茂在追她！

　　魏嵐這下更不敢停，埋頭向前跑。

　　跑到顧陽家門口，正縫芳夏在院里洗東西。

　　芳夏聽著動靜抬頭，首先看到的就是氣喘吁吁甩了一身泥點的魏嵐，再就是魏嵐身后跟著追過來歇斯底里、瘋瘋癲癲的丁茂茂。

　　芳夏半點不遲疑，提著搗衣服的棒槌就往院門口走，把魏嵐扯進院里，整個人橫在魏嵐跟前。

　　丁茂茂剛伸出手想抓魏嵐，卻發現魏嵐已經進了院里，她看了一眼院門口堵著的人，大概知道自己進不去，遂將枯槁的爪子抓向芳夏。

　　芳夏一點不怕，手里棒槌直接搭在那雙伸過來的胳膊上，同時就停到丁茂茂傳來“嗷嗷”的痛呼。

　　芳夏反手帶上院門，徹底絕了丁茂茂的心思，同時發出“嗯、嗯”的聲音，很壓抑沉悶，是驅趕的聲音。

　　許是那一下被打的疼了，丁茂茂亂糟糟的頭發下，眼睛閃過畏懼，掉轉方向揮舞著手臂跑了。

　　芳夏在門口皺眉站了一會兒，轉瞬推門進院子，又落下院門門栓。

　　魏嵐緊張站在門后，身體瑟縮，一副被嚇壞的模樣。

　　芳夏軟和了神色，伸手拉過她手，在她手心輕輕寫了幾個字。

　　——沒事了。

　　之后又在魏嵐后背輕拍了兩下安撫。

　　“嗯……嗯！”魏嵐用力點頭，末了心有余悸看了眼院門方向，之后才跟在芳夏身邊進屋。

　　芳夏拿了飯菜先給顧阿婆端去，之后才端她的那份。

　　她也沒直接吃，而是又拿來了兩只粗瓷碗，把一碗扎實的米飯分成兩份，菜也分成兩份。

　　大份的端進廚房碗柜擱著，她坐在桌邊捧著小份的吃了起來。

　　魏嵐坐在門口小馬扎上，抱著圓潤胖嘟嘟的晗姐兒逗弄，小丫頭快九個月了，圓嘟嘟的一張小臉，眼睛黑黝黝的跟葡萄一樣，櫻粉小小的唇瓣嘟嘟吐著泡泡，可愛極了。

　　逗弄正開心，余光看見芳夏的舉動，魏嵐蹙眉，“紹哥兒和晗姐兒還沒斷奶吧，你怎么就吃這么點？”

　　哺育母乳消耗的可是母親身體里的氣血，身體營養跟不上可不行，到時候苦了孩子，也苦了自己。

　　芳夏看了眼她懷里的晗姐兒，溫柔的搖搖頭，放下筷子緩慢打了幾個收拾。

　　和芳夏相處的時間多了，魏嵐也能看懂一些手勢，很快明白芳夏的意思。

　　芳夏說：顧陽辛苦，留點飯等他下午回來墊墊肚子。孩子吃羊奶的時候多，就是最近幾天雨大，沒時間去鎮里買。

　　魏嵐連忙道：“我回去跟阿婆說，讓她再多做一份兒就是了！家里有這個口糧，你省它做什么？”

　　芳夏急忙搖頭，筷子扎進碗里想打手勢，卻因為沒扎穩的緣故，筷子倒在桌上，帶出不少米飯，她登時心疼的眉頭皺起，抖著手撿起米粒重新放回碗里。

　　隨后，又是那樣溫溫柔柔的笑著沖魏嵐搖頭，打著手勢告訴魏嵐，“我胃口小，沒關系。”

　　魏嵐心頭一哽，沉默一瞬，她盯著芳夏的眼睛，認真道：“以后的生活會越來越好，你和陽哥不要死做事，也要注意保養身體。”

　　臉頰貼著晗姐兒嬌嫩的臉頰蹭了蹭，語調充滿希望與笑意:“以后紹哥兒和晗姐兒還要啟蒙上學，再往后，成家立業，再再再往后，有了孩子還指著你跟陽哥帶呢，這些前提，可都得有一副好身體。”

　　說道最后，魏嵐神色也柔軟下來，“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呀？嗯？晗姐兒。”

　　或許是魏嵐描述的前景、未來過于美好，芳夏愣了一下，隨即笑著點頭。

　　芳夏吃完飯，洗干凈碗筷重新放回籃子里，側頭見魏嵐一臉溫柔恬靜的笑意逗弄晗姐兒，而晗姐兒顯然也是開心的，“咯咯咯呵呵”的吐著泡泡，口水沾了魏嵐一臉，也不見魏嵐臉上有半點惱色。

　　芳夏想笑，只是嘴角才輕輕勾起，想到一些事情，便又沉了下去。

　　顧陽家和李平貴家都在村尾這一片，丁茂茂被送回來的那天晚上，顧陽還出來看過動靜。

　　兩家挨得近，附近又有其他嘴碎的人家在，即是芳夏說不了話，但也從其他人嘴里聽了不少消息。

　　又因為剛才魏嵐來時那一出，芳夏心里一緊，搬了小馬扎坐在魏嵐身邊，拉過她手絮絮叨叨寫起字來。

　　——一會兒等陽哥回來，在送你回去。天已經晴了，明天家里可以開火，不用再往這里送飯。

　　“院里的柴火我都看見了，最細的也有胳膊粗，現在拿進來往地上一摔，都能留下水印子呢！”并不是不懂芳夏的意思，魏嵐笑嘆一聲，擺擺手，“不用擔心，明天我跟右蘭一起來，戴上朝哥做的竹鞭，到時候不怕她再來。”

　　芳夏被魏嵐傲氣的小模型逗笑，只是一瞬，又在魏嵐手心寫下一串字:

　　——丁知青瘋了，住進桂芳家后，每天都能聽見甜棗的哭聲。甜棗才不到六歲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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