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劍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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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下過雨的天氣,本不該是這么熱的。
汗珠沿著人們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幾乎已濕透的衣服里。
變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間爬行,仿佛也想找個比較陰涼的地方。
剛被雨水打濕的草,又已披曬干了。
連風(fēng)都是熱的。風(fēng)從草原上吹過來,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獄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比較陰涼些。
三尺寬的柜臺上堆滿了一匹匹鮮艷的綢緞、一套套現(xiàn)成的衣服。
葉開坐在旁邊一張?zhí)僖卫,伸長了兩條腿,懶懶的看著丁靈琳選她的衣服。
店里的兩個伙計,一個年紀(jì)較大的,垂著手,賠笑在旁邊等著,另一個年輕人,已乘機溜到門口去看熱鬧了。
他們在這行已干得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選衣服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邊參加意見。
丁靈琳選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地方的存貨倒還不少。”
葉開道:“別人只有嫌貨少的,你難道還嫌貨多了不成?”
了靈琳點點頭,道:“貨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幾件,說不定我已全部買了下來!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這倒是實話。”
年輕的伙計賠笑道:“只因為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們來光顧,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備些貨,實在抱歉得很!
丁靈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著為這點抱歉,這不是你的錯。”
年長的伙計道:“但主顧永遠是對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貨多,就是小店的錯!
丁靈琳笑道:“你倒真會做生意,看來我想不買也不行了。”
站在門口的年輕伙計,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靈琳皺眉道:“你想不到我會買?”
年輕的伙計怔了怔,轉(zhuǎn)過身賠笑道:“小的怎么敢有這意恩?”
丁靈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輕的伙汁道:“小的只不過絕想不到馬大小姐真會替人擦背而已!
丁靈琳道:“馬大小姐?”
伙計道:“就是萬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靈琳道:“是不是那個穿紅衣服的?”
伙計道:“三老板只有這么樣一位千金!
丁靈琳道:“她在替誰擦背?”
伙計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爺吶。”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zhuǎn),轉(zhuǎn)過頭去看葉開。
葉開瞇著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靈琳道:“喂,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嗯是什么意思?”
葉開打了個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著你說,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丁靈琳瞪著他,終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輕的伙計忽又嘆了口氣,道:“小的倒明白馬姑娘是什么意思。”
丁靈琳道:“哦?”
這伙計嘆道:“馬姑娘這樣委屈自己,全是為了三老板。”
了靈琳道:“哦?”
這伙計道:“因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紀(jì)大了,不是他的對手!
丁靈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殺了跛子?”
這伙計點頭嘆道:“她實在是位孝女!
丁靈琳突然冷笑,道:“也許她只不過是喜歡替男人擦背而已!
這伙計怔了怔,想說什么,但被那年長的伙計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頭。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了陣馬蹄聲,蹄聲很亂,來的人顯然不止一個。
丁靈琳眼珠流動,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來了!”
這伙計雖然對她很不服氣,還是垂著頭走了出去。
“來的是萬馬堂的老師傅!
“來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靈琳沉吟著,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看他們是想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葉開又打了呵欠,道:“這就得看他們是笨蛋,還是聰明人!
丁靈琳道:“假如他們是想來幫忙的,就是笨蛋?”
葉開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這么好看的熱鬧,也只有笨蛋才會錯過的!
丁靈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著看究竟是傅紅雪的刀快,還是路小佳的劍快?”
葉開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會等!
丁靈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葉開道:“絕不是!
這時街上已漸漸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傳了進來,有咳嗽聲,有低語聲,但大多數(shù)卻還都是充滿了驚訝和感慨的嘆息聲。
看到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顯然有很多人驚訝,有很多人不平。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管這閑事的。
這世上的笨蛋畢竟不多。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連風(fēng)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兩個伙計仿佛突然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壓力,令人窒息。
丁靈琳的眼睛里卻突然發(fā)出了光,喃喃道:“來了,終于來了…!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來了!終于來了……”
好熱的太陽,好熱的風(fēng)!
風(fēng)從草原上吹過來,這人也是從草原上來的。
路上的泥濘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這條路,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太陽也正照在他臉上。
他的臉卻是蒼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但他的眼睛卻似已在燃燒,他的眼睛在瞪著馬芳鈴。
馬芳鈴的手停下,手里的浴中,還在往下滴著水。
她心里卻在滴著血。
一滴、兩滴……悲哀、憤怒、羞辱、仇恨。
“你為什么還不走?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
“我不能走,因為我要看著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掙扎、吶喊,可是她的臉上卻全沒有一絲表情。
傅紅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臉上。
路小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們只好走過去。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就是這個人?”
丁老四遲疑著,看了看胡掌柜,兩個人終于同時點了點頭。
路小佳道:“你們真要我殺他?”
丁老四道:“當(dāng)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們把他殺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木架上的劍。
傅紅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緊。
路小佳還是沒有看他,卻凝注著手里的劍,緩緩道:“我答應(yīng)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丁老四賠笑道:“當(dāng)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當(dāng)然放心。”
路小佳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了老四皺眉道:“你說什么?”
路小佳道:“我說你們已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劍突然揮出,慢慢地揮出,并不快,也并沒有刺向任何人。
了老四看著他手里的劍揮出,一張臉突然抽緊,整個人都突然抽緊。
大家詫異的看著他的臉,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卻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腹下竟然有股鮮血箭一般標(biāo)出去。
大家這才看出,木桶里刺出一柄劍,劍尖還在滴著血。
丁老四正在看著路小佳右手中的劍時,路小佳左手的劍已從木桶里刺出,刺進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這時,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鮮血標(biāo)出來。
路小佳右手的劍,劍尖也在滴著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從木桶刺出的劍時,路小佳右手的劍已突然改變方向,加快,就僅是電光一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沒有人動,也沒有聲音。每個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劍尖還在滴著血。
路小佳看到鮮血從他的劍尖滴落,輕輕嘆息著,喃喃道:“干我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時候,也會在澡盆留一手的,現(xiàn)在你們總該懂了吧!
馬芳鈴?fù)蝗凰宦暤溃骸翱墒俏也欢!?br />
路小佳道:“”不懂我為什么要殺他們?”
馬勞鈴當(dāng)然不懂,道:“你要殺的人并不是他們!”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轉(zhuǎn)過頭,目光終于落到傅紅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紅雪當(dāng)然也不懂,沒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實他們并不是真的要我來殺你的。他們只不過要在我跟你交手時,從旁邊暗算你。”
傅紅雪還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這主意的確很好,因為無論誰跟我交手時,都絕無余力再防備別人的暗算了,尤其是從木桶里發(fā)出的暗算!
傅紅雪道:“木桶里?”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大震,聲音竟是從木桶里發(fā)出來的,接著,木桶竟已突然被震開。
水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了一片銀光,競突然有條人影從木桶里竄出來。
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劍更快,劍光一閃,義是一聲慘呼。
太陽下又阿起了一串血珠,一個人倒在地上,赫然競是金背駝龍!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慘呼聲已消失在從草原上吹過來的熱氣里。
也不知過了多久,了靈琳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劍!”
葉開點點頭,他也承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一柄凡鐵打成的劍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變得不是劍了。
竟似已變成了一條毒蛇,一道閃電,從地獄中擊出的閃電。
了靈琳嘆道:“現(xiàn)在連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他雖然未必是聰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確會使劍!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這才從劍尖上抬起?粗导t雪,微笑道:“現(xiàn)在你懂了么?”
傅紅雪點點頭。
現(xiàn)在他當(dāng)然已懂了,每個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節(jié)是空的,里面竟藏著一個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沒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當(dāng)然也沒有站直,所以也沒有人會想到木桶下還有夾層。
所以金背駝龍若從那里發(fā)出暗器來,傅紅雪的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現(xiàn)在你總該明白,我洗澡并不是為了愛干凈,而因為有人付了我五千兩銀子!
他笑了笑,又道:“為了五千兩銀子,也許連葉開都愿意洗個澡了!
葉開在微笑。
傅紅雪的臉卻還是冰冷蒼白的,在這樣的烈日下,他臉上甚至連一滴汗都沒有。
路小佳悠然道:“這主意連我都覺得不錯,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他們看錯了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殺過人,以后還會殺人,我也喜歡錢,為了五千兩銀子,我隨時隨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但我卻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dāng)做工具。”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目中的冰雪似已漸漸開始溶化。
他忽然覺得**的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至少還是個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殺人,一向都自己動手的。”
傅紅雪道:“這是個好習(xí)慣。”
路小佳道:“其實我還有很多好習(xí)慣!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還有個好習(xí)慣,就是從不會把自己說過的話吞下去!
傅紅雪道:“我聽見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還是要殺!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想殺你。”
路小佳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殺你這種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種人?”
傅紅雪道:“你是種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驚訝,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說過他很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著褲子洗澡的人,比脫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一個大男人身上若只穿著條濕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著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我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一向喜歡你這種人的!
他忽又沉下臉,冷冷他說道:“只可惜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現(xiàn)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xiàn)在就殺!”
傅紅雪::“就穿著這條濕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一樣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xiàn)在我才有殺你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為你知道我現(xiàn)在絕不會殺你!”
路小佳動容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只不過告訴你,我說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下去的。”
路小佳看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一張是一萬兩,一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了,一萬兩卻得還給你。”
他將一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而失信一兩次的,你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dāng)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競已用劍尖挑著他的褡包,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看傅紅雪一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一眼。大家只有眼睜睜的看著。
可是他走到葉開面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你的!
葉開道:“給我?為什么給我?”
路小佳道:“因為我要求你一件事!
葉開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個澡,你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著揚長而去。
葉開看著手里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劃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著臉,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葉開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你!
葉開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為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你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為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并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并沒有看她,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尸身旁一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兇悍的男兒,但現(xiàn)在眼看著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兒在他們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做沒有看見。
馬芳鈴?fù)蝗粵_過去,指著傅紅雪,嘶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你們那些兄弟的兇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你們就這樣在旁邊看著?”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著一個滿臉風(fēng)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為他正是馬師中年紀(jì)最長的一個。
他這一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一生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xiàn)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一雙本來很銳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fā)紅。
每當(dāng)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床上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一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的根也生在萬馬堂。
馬勞鈴第一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xiàn)在她也在瞪著他,大聲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為什么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制著,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一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說!
馬芳鈴道:“為什么?”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著牙道:“因為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聳然道:“誰說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說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嘎聲道:“我們?yōu)槿f馬堂賣了一輩子命,可是三老板說要我們走。”
馬芳鈴看著他,一步步往后退。她也已無話可說。
葉開一直在很注意的聽著,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么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忽然看見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那里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里時,萬馬堂己赫然變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勢一發(fā),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上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馬群在烈火中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幸能沖過去,四散飛奔,但大多數(shù)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發(fā)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仿佛還可以看見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里搶走它!”
現(xiàn)在他已實現(xiàn)了他的諾言,現(xiàn)在萬馬堂已永遠屬于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著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xiàn)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
丁靈琳忽然嘆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fā)紅,忽又失聲道:“怪,那里怎么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fēng),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fēng)的。
遠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fēng)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卷過來,消失在火里。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里。
他看著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干干凈凈。
他的淚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群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么還在這里?”
小虎子并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輕輕他說道:“我在等你!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jīng)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jīng)很久。”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著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著,嘎聲道:“他帶著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于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蘼曋谐錆M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著他,心里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俏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里,痛哭著道:“我爹爹要我在這里等你,他說你答應(yīng)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yīng)。”
孩子抬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回答這句話了,只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fā)現(xiàn)馬芳鈴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xù)燃著,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fēng)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guān)東萬馬堂現(xiàn)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只不過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chuàng)立這基業(yè)的馬空群,現(xiàn)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里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一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將毀了這小鎮(zhèn),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zhèn)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的尸身一樣僵硬干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yīng)該找匹馬!彼谶@么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里提著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里突然一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這些年來一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濃仿佛早已在這里等著他,此刻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群?”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dāng)然非找馬空群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對他說:“你不帶我走,我也不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臉膛就在這一剎那間,全部又涌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馃岬奶枴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發(fā),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著了她的頭發(fā)。
她頭發(fā)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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