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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滿面春光


  第十六章

  母親一歪頭,看見了那張紙。/wWW。QВ⑤、COМ\她挪出來,正面對著,看了兩秒種,猛地回頭,指著我:“撕下來!”

  我坐著不動,二郎腿翹得高高的。

  母親動怒了:“我再說一次,撕下來!”

  見她已經(jīng)發(fā)怒失態(tài),我有了一絲得意,稍稍滿足了,便起身要走。

  母親一步擋在了我面前,我正要繞開,“啪——”

  我一陣頭暈?zāi)垦#脒吥樆鹄崩钡赝础K话驼拼虻眠@么重,打飛了我所有的得意和力氣。我放棄了,一點(diǎn)掙扎都沒有,就歪歪地軟在了地上,好安全的感覺。

  1

  “克克,去你大姨家玩幾天吧。麗麗帶你回去。”姥姥吩咐。

  “好吧。”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麗麗帶著我走那條亮光光的小徑,被踩的多了、久了,沙土變得像石頭一樣堅(jiān)硬。姥姥家那里的棗樹可真多,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可以一邊走一邊摘新鮮的棗子吃。走的全是棗林里的小路,近便,清凈。

  大中午,太陽越毒,越是“鬼推磨”的時候。大人們要午休,灌給精力過剩的孩子這些話便安心去睡。沒幾個膽子夠大心夠野的敢跑太遠(yuǎn)去瘋。就連大人似乎也被嚇到了,中午堅(jiān)決不去離家遠(yuǎn)的田野里干活。

  此時,正是烈日當(dāng)頭。

  麗麗好象什么都沒聽說過,越走越高興,一路嘰嘰喳喳個不停。

  “再往前走就是亂墳崗了——”她像個本地導(dǎo)游。

  “什么?!”我眼珠要冒出來了。

  她看我一眼,平靜地說:“亂墳崗!”

  我急了:“你別嚇我。你知道,我膽兒小。”

  麗麗笑了,看不出是好是壞:“真的,沒騙你。”

  “那、那咱們換條路吧。”

  “只有這條路。”

  我開始?xì)猓骸拔腋牙颜f你欺負(fù)我!我不去了!”

  麗麗見我生氣,便上前拉我的手,被我狠狠甩開了。

  “走吧,跟著我怕什么。都快到我家了,要回你自己回,我回家去。”

  我沒轍了,賭著氣跟她走。

  “怕什么嘛,不就是那里埋了很多死人!”麗麗很無所謂。

  我的淚都要出來了:“不要說你還說!”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膽兒這么小。”

  我低著頭,緊緊地跟著她,惟恐到了那里她把我丟下,獨(dú)自撒腿跑開。

  “就是前面。”麗麗是在提醒我。

  我不想看,但太好奇了。那是一片墳堆,一個挨一個,大大小小,參差不齊。有的墳頭年數(shù)久了,上面長了株茂盛的蒿草,孤零零的樣子。有的是新墳,看來里面的人剛死去沒多久,墳頭上的彩色花圈還扎在土里,被風(fēng)吹的歪歪扭扭,幾乎只剩骨架,五顏六色的紙帶凌亂地吊在上面,蜃人的很。

  “快走!”我猛地扯住麗麗的衣袖,拉起她就跑。

  “哎、哎,別跑嘛,慢慢走。”麗麗跑的沒我快,被我拖著很是別扭。

  我哪里聽她的!

  我倆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大姨的床前。

  大姨在打吊瓶,一只胳膊耷拉在床沿上。大姨的頭發(fā)跟母親的一樣黑,凌亂地揉在枕頭上,有一縷濕濕地貼在窄窄的額頭上。大姨長得有些胖,看起來總是浮腫浮腫的。

  我們跑得太快,差點(diǎn)撲到了她身上。

  “慢點(diǎn),你倆慌什么啊。”大姨翻了翻身,臉沖著我們。

  “大姨。”我翻著眼,看淡黃的藥水一滴一滴滴進(jìn)透明的塑料針管。

  “克克,還是改不了對人翻白眼的毛病啊。你媽說你見誰都翻白眼。見你大姨也翻?”大姨跟我開玩笑。

  “沒,沒,我在看這個。”我用手指了指吊瓶,不好意思笑了。

  “你倆從哪兒回來的?跑得滿頭都是汗。”大姨問麗麗。

  “姥姥家啊。”我搶話搶得很快。

  “我問走的哪兒?”

  麗麗嘿嘿笑了兩聲:“亂墳崗那里。”

  “你個死妮子,怎么帶克克走那里!”大姨想責(zé)備麗麗。

  “麗麗姐說只有那一條路。”

  麗麗很得意:“我想看看克克膽子有多大,誰知道比老鼠還膽小,嘿嘿。”

  我頓時明白了:“啊?!你在騙我!”

  “騙你又咋了?還不是好好回來了,又沒讓鬼抓走。那條路是最近的,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走那里,不信你問我媽。”麗麗似乎很占理。

  我對她咬牙切齒,但在她家,我又不敢太霸道。下次堅(jiān)決不來了!

  “說起亂墳崗我想起一件事。克克,你媽有沒有跟你說過亂墳崗?”大姨問道。

  “沒有。”我如實(shí)回答。

  大姨頓時來了精神,眼睛亮了許多:“那我跟你講講吧,你別再去問你媽,她可能不想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不好?”

  我最討厭別人這樣神神秘秘,好象要有天大的事發(fā)生一樣,即使有天大的事發(fā)生,我也不想聽。

  這是大姨,我還是妥協(xié)了:“好吧。”

  2

  又是一個女人的逃亡。

  這個女人,很不幸,又是我的母親。

  當(dāng)這些從別人嘴里說出來的時候,我總會有種很難過的感受,好象是被人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即使是大姨,在短暫的時間里,我仍擺脫不了這種“屈辱”。

  母親是怎么接受了一個好人的幫助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工人,而后因?yàn)橐欢瘟钊诵乃榈幕橐瞿赣H招了官司,隨后走人。二十年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好人竟然是尹光姥爺?shù)牡艿堋P值軆蓚共同幫助了母親,三人卻又相互不知情。

  母親不愿多講那段往事,大姨只知道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情,驚動了周圍村子里所有的人。

  母親逃跑了,在那個男人那里她一無所有。她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他賭輸了她所有的積蓄,賭在其他女人身上。他變著法兒折磨她,說先試用一回。他朝明里說,跟我睡過的女人不只五六個。在他上了鎖的木箱里,備著嶄新的高跟鞋。母親撬開了鎖,看了看里面,又換上一把新的,把鑰匙掛在他的腰帶上,兩手空空地走了。

  他一覺醒來,身邊的嬰孩兒哇哇鬧著吃奶,他才想起母親。前院后院找遍,沒人。抱著孩子到處去問,沒人知道。就是知道,好心的人也不會說。給別人一條生路,算是積德了。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他帶著所有的狐朋狗友,一幫漢子,拼死了去找人。

  “把她給我找回來,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說這話時,他很無力。

  這關(guān)乎一個家族的名譽(yù),是大事。她就是死了,也要擺在他家的靈堂上。她要是跑了,他丟人現(xiàn)眼,找不下媳婦這是小事,而他的兄弟們?nèi)⒉换貋砝掀牛慕忝脗兗薏怀鋈ァ⒒蚴窃谄偶沂軞饩褪谴笫铝恕K袚?dān)不起。他更不敢承擔(dān)。

  一群大男人浩浩蕩蕩往村外走,見人就問。人見他們就躲,不愿管他的閑事。

  他只有揪住一個割草的傻子。這個傻子天天挎著籃子去割草,一割就割得很遠(yuǎn),兩三天回不了家。

  關(guān)鍵時候,傻子派上了用場,熱心地給指了方向不說,還嚷嚷著要給帶路。他甩過去一根煙,傻子嘿嘿笑著,說“保準(zhǔn)找到”。

  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母親還在棗林里穿梭,她迷失了方向。為了避人眼,她一出門就進(jìn)了棗林,對棗林的環(huán)境,她完全陌生。

  她就那么茫無目的地走,不能停下,只要越走越遠(yuǎn)。她看不清路,不相信自己真的遠(yuǎn)離了那個村子。事實(shí)上,她在一遍遍地繞著圈子。黑夜里,她走不出去。

  傻子帶著那幫人朝林子里走,幾乎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她的蹤跡。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有幾束手電筒燈光,心想:壞了。她膽子小得很,很怕看到任何有關(guān)死人的東西,但這個時候,她無人可求,竟義無返顧地跑上了麗麗我倆經(jīng)過的亂墳崗。之前,她一直在躲避它,可是走來走去,它總不出她的視野。

  母親跑了上去,伏在一座墳頭上,乞求相救,沖著躺在里面的死人。

  在母親離家出走的那些年里,姥姥以為她死了,按對待死人的規(guī)矩,給她燒了很多年的紙錢。想必,母親對死人已不陌生,只是不愿再死去一回。

  憑著傻子靈敏的嗅覺,那些人也上了亂墳崗,開始掃蕩。

  母親抱著頭,蜷在那個墳頭上,心開始絕望。

  一個男人粗魯?shù)卣f:“傻子,要是今天找不到,老子把你的吊給割了喂狗!”

  傻子甕聲甕氣地:“嘿嘿,肯定在這兒,我一看腳印就知道,嘿嘿。”

  母親恨不起來傻子。

  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了。

  又一個男人抱怨:“帶老子來這種地方,晦氣!”

  母親聽到了他的聲音:“找到人要緊,把人找到了,我叫她給你洗晦氣還不行!”

  “說話當(dāng)真?!”喜悅的口氣。

  “還能騙你,不就一個女人嘛。”他居然這時候也能說出這種話。

  “什么時候了還說這話,沒個正形!”有人抱不平來了。

  母親恨不起來他。

  仿佛自己是身外之人了。

  母親確信手電筒的燈光打到了她。在她頭上晃了兩秒鐘,隨即閃開。強(qiáng)烈的燈光真真實(shí)實(shí)刺到了母親緊閉起來的眼睛。

  母親的心,在被燈光刺到的那一刻,就死了。

  短暫而漫長的兩秒鐘后,一個男人緊張地吼道:“回去啦,想跑是找不回來的。你他媽平時不好好待人家,這時候叫老子們來找人,成心耍老子嘛。都搜遍了,回去啦。她在外面過不下去還得乖乖回來,坐在家等就是了。”

  “就是、就是,回去睡覺啦。早走遠(yuǎn)了,上哪兒找去啊。干脆把傻子的吊割下來喂狗算了!”眾人紛紛表示贊同。

  傻子一聽這話,嚇得不得了,捂著襠部竄得飛快地跑掉了。這邊,一片蕩笑,也漸漸遠(yuǎn)去。

  母親哭了,驚嚇還是驚喜?

  她伏在那個墳頭上哭了半夜,天蒙蒙亮的時候離開了。走時,回頭看了看那片亂墳……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了亂墳崗上凌亂的腳印,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墳頭上有個人蜷在那里的印子。這個怪事像長了翅膀,不到半晌的時間就傳到了他的耳中。他驚恐不已。一個一起去找人的男人對他說:“就讓她走吧,你看,連鬼都護(hù)著她。咱們搜了半夜,那么大的人都沒搜到,邪了。”

  說話的人心里暗笑。

  他臉色發(fā)青。

  母親沒走遠(yuǎn),兩人法庭上得以相見。姥爺庇護(hù)了母親,這才安頓下來。

  母親始終不相信是鬼救了她,但也好所不出那個人究竟是誰,那個聲音她很陌生。

  大姨對我講得有聲有色,完了還說:“你媽應(yīng)該去那里燒紙的,好好感謝一下。話說回來,你媽是好人,鬼才保護(hù)的啊。”

  我心里一陣緊似一陣,她再說下去我就會嚇哭出來。

  3

  校長在家里一住不走了,既然事情已是大家有目共睹,便無所避諱。

  他只跟母親說話,對于父親,擦肩而過時他也懶得理會。吃飯的時候,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坐在桌旁,等母親盛好飯菜。而父親,一個人默默端起飯碗,蹲在黑暗里,一口狠似一口地咀嚼饅頭。

  母親似乎忘記了父親的存在,有他在,母親滿面春光。兩人時不時地拋媚眼,趁人不在還要搶著親一個,甚至在飯桌上,當(dāng)我和宇兒埋頭喝粥的一瞬間,兩人就會接一個吻,隨之偷偷詭笑。母親以為他們的做法很神秘。我們都看到了,并記在了心里。

  我一坐下吃飯就惡心,忍不住。我養(yǎng)成了斜眼看人的毛病,只因?yàn)榭此R灰娝揖鸵{咒,咒他不得好死,有時候,連母親一起捎帶上,咒他們兩個不得好死。

  我想不通父親為什么這么懦弱,不阻擋,甚至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母親巴不得校長住下不走,他一走,父親就要罵人。他在,父親不罵,沉默得很。父親罵得再兇,我都不愿校長住下。我的一舉一動母親都看在眼里,她無時不在用眼睛剜我。倘若有一天,我幻想中的鏡頭出現(xiàn)——我拿菜刀親手把他給剁了——也只會因?yàn)槟赣H嚴(yán)厲的目光而罷休。我怕她,恨她。

  他們的關(guān)系維持了多久?有兩年多。校長三天兩頭來來去去。

  父親罵母親:“就讓你***不要臉,作惡多了沒好結(jié)果。”

  母親回應(yīng):“你和你媽不是整天說我除了嫁給你,找不到男人嗎,好,現(xiàn)在你看到了。我找到了。”

  父親氣急敗壞,要打人。但還是忍住了。

  我心情不好,沒一天高高興興上學(xué)、回家。一天到晚我都心不在焉,寫日記,撕日記,巴望著把這個校長開除。終于有一天,他離開了我們的小學(xué),調(diào)往另一所學(xué)校。可惡的是,每天他還要回我家過夜。

  我的臉上開始長雀斑,斑斑點(diǎn)點(diǎn)爬了一臉。四四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她驚訝地告訴了我這個事實(shí)。我回家照鏡子,照了半個時辰,一把把它摔成了碎片。鄰居對母親說,克克這么小就長雀斑了,帶她去看看醫(yī)生吧。

  母親淡淡地說,沒事,她整天繃著個臉,繃的。

  母親不會為我考慮什么,她煩透了我。她認(rèn)為,我無時無刻不在搗亂,賭氣,破壞她的好事。

  我真的好久好久不再照鏡子,很害怕看到自己的模樣。有段時間,我很擔(dān)心,害怕像我這樣的長相將來嫁不出去。

  我對四四說:“四四,你臉上那么干凈,將來肯定會嫁給城里人。我臉這么難看,上大學(xué)人家都不收,咋辦啊。以后連農(nóng)村人都不娶我。”

  四四很自信:“誰說的啊,沒事。我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你到十八歲的時候就好看了。”

  我很失望:“還有那么多年啊。”

  讀初中時,遂了我的心愿——離開這個家。從那時候起,也就是十一歲,我開始住在了學(xué)校,直至現(xiàn)在。初中時,一個男孩子似乎對我有意思,我才又開始買鏡子,照鏡子,摔鏡子。如今,我的鏡子里的人真像四四說的那樣,臉上干干凈凈了。

  每次放學(xué)回家,看到父親,我總像個小偷一樣,從他身旁偷偷溜過。我害怕看他冷峻的臉,更害怕和他有任何對話。父親心里不高興,和我一樣,我明白。

  越是害怕越是逃避不了。

  那天,除了父親,家里沒其他人。放學(xué)回家,我挎著書包往屋里走,父親蹲在門口,一只手拿著一張紙,一只手捏著一只鉛筆。他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張紙。

  我像往常一樣輕手輕腳地從他身邊擦過時,他叫住了我:“克克。”

  “唔?”我的嗓子瞬間變得很緊,被卡住了一般,直想哭。

  “給你,看看。”父親話音未落,那張紙就已經(jīng)塞在了我的手里。

  我不想看,不愿看到任何東西。從父親手里來的文字,不是好事。

  我不敢不看,他是我的父親。

  “我要?dú)⒘帅阀阀贰焙杖贿M(jìn)入我的眼睛。

  我的手在顫抖,哦,我的父親,他是有想法的啊,和我的一樣。但為什么挑明了之后我是如此害怕。好像我們不是要去殺人,而是別人要來殺我們,事先給個警告一樣。

  我一時回不過神來,腳下軟得不行,我勉強(qiáng)支撐著,怕一個分神便栽倒在地。

  父親說話了:“你給我記住了。”

  我把紙遞給他,不敢接話。父親還要說什么,表達(dá)不出來。他要說,你記住今天我寫的東西,將來犯事了,你至少還知道你父親的心里話,作個證人。他還要說,我們這日子沒法過了,大家都不要活了。他還要說,你父親我不是一軟蛋,沒有來動作是時機(jī)不到。

  我坐在床沿上,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全是父親的那句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個時候,我忽然可憐起了母親,她還不知道真相,還不知道父親的蓄謀。要不要跟她說?為什么要說,又不是殺她?但不管是殺誰,只要父親殺了,父親也要陪命的啊。要不要跟母親說?要不要說?

  這是個大問題,我從未承擔(dān)過的責(zé)任。它太嚴(yán)重了,嚴(yán)重得使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想先死,更不想看到父親死了,要是母親死了,我只會高興一天,第二天便要后悔。我只想叫校長死掉,只想叫我的家人好好在一起。

  直到母親回來,我都沒有想好是不是該把這件事跟她講。父親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覺。我真的很害怕,萬一父親一打開門,迎面提著一把刀?

  我最終沒有對母親說。我想了很久,最后認(rèn)為,只要我在,父親就不會死,因?yàn)椋悄菢訍畚遥谶@個家,他最愛的人就是我。他還說,要我考上大學(xué)。

  我的判斷是對的。父親開門的那一刻,我的眼都直了,被自己的想象嚇的。父親兩手空空地出來了——他放棄了。

  這成了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一個關(guān)于謀殺的秘密,一個還沒有開始的秘密。

  4

  校長跟母親是怎樣光明正大而有偷偷摸摸。父親跟母親又是怎樣相互防備相互敵對。

  我跟宇兒跪在床上寫作業(yè)。母親重重地踩著步子走進(jìn)來——校長這天不在。

  “你爸爸不要咱們活了。”母親的臉很黑。

  我倆不敢吱聲。我的頭嗡嗡作響,我拒絕聽到這些東西。

  “但我們一定要活下去。”母親補(bǔ)充道。

  我倆深深埋下頭。

  “聽到?jīng)]有?”

  母親要確認(rèn)我們的態(tài)度。

  宇兒咬著鉛筆,抬起頭響亮地回答:“聽到了!”

  我的頭埋在書里,沉重得抬不起來。父親恨母親,正如我恨她,應(yīng)該的,我是這么想。父親不是不想叫我和宇兒活著,最多心里想著不想讓她活。除非,父親一夜之間瘋了,才會作出家破人亡的舉動。我什么都不擔(dān)心,就是害怕父親瘋掉。

  我時時提防著他們倆。

  “克克!”母親看來非要我表態(tài)。

  “恩?”我還是哼了一聲。

  “我的話你聽到?jīng)]有?”母親追問。

  “聽到了。不活就不活,沒關(guān)系。”我淡淡回答。

  母親托起我的下巴,我抬起眼睛正視著她:“我早不想這樣活了。”

  母親很驚訝:“你怎么能這樣子?”

  我突然敢說出心底話:“你們倆不要臉!”

  不說她就知道我指的是誰。

  母親猛地抽出脫著我下巴的手,揚(yáng)起了巴掌。我盯著她,等待著。母親的手揚(yáng)到半空,停頓了一秒鐘,很無力地垂下了。

  我長長松了一口氣。

  “你倆,把作業(yè)本上的紙撕下來一張!”母親命令道。

  這次,我乖乖聽話了。

  一人一張紙,擺在面前。

  母親指著紙:“我說,你們寫。”

  “我一定每次考一百分,將來讀完大學(xué),為媽媽報(bào)仇!”

  我一點(diǎn)抵觸都沒有,就寫好了。母親說要為她報(bào)仇,一定是針對父親。寫就寫了,不報(bào)她也沒辦法。

  “寫下你們的名字,還有日期!”

  末了,母親收起這兩張紙,小心地對折,說:“我會一直存到你們讀完大學(xué)。”

  我不想做她要求的事,我卻想讀大學(xué)。

  5

  我什么時候才能不這么垂頭喪氣?大家都高高興興上學(xué),做游戲。我卻不能。我已經(jīng)變得自閉,除了跟四四說話,其余人都是不愿理。我的脾氣那么壞,誰理我都會遭殃。老師依然每次都拿我的作文念給六年級的學(xué)生聽。我依然如饑似渴地讀我能夠搜羅到的所有故事書、童話書、小畫書……

  我想,大家肯定都不想跟我玩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家的事,丟人。

  但我錯了。

  他們還是那么善良、可愛、樂于助人,即使我罵過他們,向他們的衣服上吐過口水。他們不會計(jì)較,不會生我的氣,不會記在心里日后報(bào)復(fù)。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淳樸的一群孩子。雖然他們很窮,一年吃不了幾次肉,但他們是那么健康,艱苦得令所有人羨慕。雖然他們的父母都是認(rèn)不了幾個大字的老百姓,曾受過欺負(fù),但他們是那么熱心腸,付出不求回報(bào)。在那段時間里,正是他們幫助我振作起來,使我重回快樂,重回自信。沒有他們,我也許再也走不出那片陰影,再也讀不到大學(xué)。

  他們?nèi)繘]有讀到大學(xué),有的已經(jīng)成家,重走父輩的路。只有我,他們?nèi)慷紟瓦^的壞脾氣的小女孩,已經(jīng)走出那個村子,踩在他們的背上。怎能對他們沒有回憶、沒有想念、沒有感激?

  四四不只有一個。他們都叫四四,那么可愛的一個孩子。每當(dāng)我寫到這個名字,心里充滿了溫馨與感動。

  很久的一段時間里,我并不知道他們對我是真正地好,完全沒有任何嫌疑。

  那天,天空布滿烏云,一定會下雨。

  母親來教室找到我,直接站在門口叫:“克克,一會兒回家把院子里的煤餅收到屋里去,要下雨了。我出去辦點(diǎn)事。”

  我“哦”了一聲。

  母親說完就匆匆走了。

  我開始琢磨什么時候回家,等不到下課,到下課雨就下來了,來不及。

  教室里開始亂,紀(jì)律永遠(yuǎn)都不好。

  一個男生提高了嗓門:“克克,咱們現(xiàn)在回去收吧,一會兒就來不及了。”

  我心里著實(shí)吃了一驚,想不到會有人自告奮勇幫忙。原以為,除了四四,誰都不會主動幫我。

  “對啊,咱們現(xiàn)在去吧。”四四碰碰我的胳膊。

  “大家都去好不好?”那個男生倡議。

  “好、好!都去,都去!”

  我心里有種沖動,想和他們再玩一次捉迷藏。

  班上所有的孩子都來了,沒有一個撅嘴翻白眼。好象期待已久的假期提前到來,走在路上的時候,男孩子們就已經(jīng)開始賽跑。女孩們擁在我的左右,小聲地分吃咸瓜子。

  大老遠(yuǎn)就聽到他們把我家的鐵大門撞得老響,那么激動、迫不及待。

  大家很認(rèn)真地收起煤餅,小心地摞在屋里,擺得整整齊齊。烏云壓得更低,天忍不住要哭了。我們跑得更快,搶在前面。

  雨澆到了最后一個孩子的屁股,他尖叫了一聲。

  “洗洗手再回吧。”我打來了兩盆水。

  “算了,趕快回學(xué)校吧。”

  “就是,雨越下越大,一會兒就回不去了。”

  “學(xué)校也有水。”

  孩子們從小門里擠出去,揮舞著兩只黑黑的小手,向?qū)W校沖去。我鎖了門,鑰匙上沾滿了煤屑。

  跑在他們中間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回來了!

  6

  母親跟校長兩人在房間里尋歡的時候,我找來紙和毛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大字,悄悄貼在他們的房門上。做完這一切,我坦坦蕩蕩地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盯著那張紙,聽見了母親床板的呻吟。我不想離開,除非,母親給我一個“交代”。

  母親還是覺出了動靜。過了一會兒,她穿著拖鞋出來了,頭發(fā)很亂。

  她開門便發(fā)現(xiàn)了我,我正對著她。

  母親一臉疑惑:“坐這里干什么?”

  我不語,眼睛掃了掃門。

  母親一歪頭,看見了那張紙。她挪出來,正面對著,看了兩秒種,猛地回頭,指著我:“撕下來!”

  我坐著不動,二郎腿翹得高高的。

  母親動怒了:“我再說一次,撕下來!”

  見她已經(jīng)發(fā)怒失態(tài),我有了一絲得意,稍稍滿足了,便起身要走。

  母親一步擋在了我面前,我正要繞開,“啪——”

  我一陣頭暈?zāi)垦#脒吥樆鹄崩钡赝础K话驼拼虻眠@么重,打飛了我所有的得意和力氣。我放棄了,一點(diǎn)掙扎都沒有,就歪歪地軟在了地上,好安全的感覺。

  母親轉(zhuǎn)身去撕扯門上的紙,抓過來,胡亂地扯成一片一片,又揉作一團(tuán)。

  母親的房間里靜悄悄地,那個人中了我的咒語?

  母親把那團(tuán)紙摔在我臉旁,惡狠狠地說:“爬起來,裝什么蒜!”

  “你倆會死在床上!”我喃喃地叨念著那句話,掙扎了一下。

  我覺得爬不起來了,腦袋里面嗡嗡直響,渾身癱成了一條貓。我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在問自己。我想站起來!

  似乎就在一分鐘內(nèi),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周圍像燃起了一團(tuán)火,吸進(jìn)去的呼出來的,全是熱騰騰的氣體。

  不好。

  “起來,聽見沒!”母親的聲音在耳邊漂漂渺渺。

  我受不了了,喘不過來氣,心里憋的要炸掉了。我要拯救。當(dāng)我開始張大嘴巴喘息的時候,母親才俯下身子,把冰涼的手?jǐn)R在我的額頭上。我索性閉上眼睛,眼淚流進(jìn)耳朵。

  我一直警告著自己,千萬不要睡著,一睡著就死掉了。我好想睡,一不小心就會睡過去。但我忍著,堅(jiān)持著每一點(diǎn)知覺。我知道又發(fā)燒了,每次發(fā)燒總在那幾分鐘的時間之內(nèi)體溫急劇上升,危險得很。

  母親把我背在背上往診所跑。我的小腿拍打著她的大腿,讓我感覺到很強(qiáng)的節(jié)奏感,所以我知道自己還活著。

  幾乎是母親把我甩到診所的床上的一瞬間,冰涼堅(jiān)硬的針頭就進(jìn)入了我的血管。

  有只粗糙的大手在我額頭上蹭來蹭去,趕不走。我想是父親來了,便哼哼道:“爸爸。”

  “我在這兒。”父親沉沉地答應(yīng)了一聲。

  “我渴。”我的嘴里又干又苦,又是一團(tuán)火。

  那只手移開了,很快,我聞到了水的味道。父親把勺子擱在我的嘴唇邊,一股清涼的水順著喉管淌了下去。

  我放心地睡去。

  父親得知我病了,便匆忙趕到診所,母親見父親來了,站起身就走人。

  有父親在身邊,我覺得很安全。在這種時候,母親要是不想要我了,只需稍稍動手。但父親永遠(yuǎn)都不會有那種想法。不知道母親回家干什么去了,反正她不會和父親呆在一起。她的床上,還躺著一個男人。她的全部。

  我沒有力氣告訴父親為什么我又病了,即使有,我也不會說。他會一怒之下做出傻事,為了他的寶貝女兒。那個男人就在床上躺著,他要是不想叫他活了,只需稍稍動手。

  醫(yī)生好像說了句:“盡力了。藥不能再加了。”

  父親等到藥瓶里空了,就用棉被裹住我濕漉漉的身子,將我擱在他寬闊的背上。我聽到了醫(yī)生的話,心里一點(diǎn)都不委屈。已經(jīng)見過了父親,我就不再害怕,沒有委屈。

  父親把我放在床上,悄悄拉上門,出去了。我想叫住他,不讓走。但我沒有力氣。過了一會兒,傳來母親顫抖的聲音:“你是怕她死了是不是?不是早不想叫我們活了嗎,剛好!”

  父親沒有說話。

  門又響了一聲,這次進(jìn)來的,是母親。當(dāng)她把手放在我額頭上時,我想把它打走,卻沒力氣。我默默哭了。

  “克克?”母親貼著我的耳朵叫。

  我答應(yīng)不出來。

  “克克?媽媽在這兒!”母親又喚。

  我只有哭。

  母親出去了。她在為我燒香磕頭。我恍惚聽見了她的哭訴,她說,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不是罪人哪;孩子不懂事,不要給她這么大的罪受了,要報(bào)應(yīng)就報(bào)應(yīng)在我身上;她爸爸把這孩子當(dāng)成命根子,您就看在孩子爸爸的份上饒了她這一次吧;您到底想要什么,別這么折磨人了啊……

  母親一邊說一邊磕頭,頭磕在水泥地上“咚咚”地響。她并不是真正以為我是鬼附身了,她是真正地害怕了,怕要去了我這條小命。不管她是不是真心愛我,我都是她的護(hù)身符。只要我在,父親就不會做出傻事。一旦我完蛋了,父親也不會再活下去。

  不知道是母親的懺悔祈禱有了效,還是過量的藥水起了作用,我終于在半夜的時候清醒過來了。睜開眼看見母親側(cè)臥在我身邊,手里拿條毛巾,給我擦汗。

  “媽。”我輕輕叫了一聲,覺著以前的母親回來了。

  “恩。”母親答應(yīng)我:“睡吧。”

  我又閉上了眼,沉沉睡去。

  那個夜晚,父親站在我的窗外,默默站了一晚。

  那個男人,在我還在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走了。他也有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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