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村何謂楊柳村？

        江淼淼一路行來，曾經讀過的詩仿佛都活了。

        《詩經》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

        眼前之景是今我來兮，楊柳依依。

        “搖曳惹風吹，臨堤軟勝絲。態濃誰為識，力弱自難持。學舞枝翻袖，呈妝葉展眉。如何一攀折，懷友又題詩。”[1]

        沿著河邊小路緩緩回村，她心有所感，輕輕將詩句念出。

        二妞跟在她身側，睜著圓圓的杏眼，小聲和阿兄說話：“阿兄，這是什么歌？”

        大牛臉一紅，又不好落了面子，昂著頭假裝沒聽到。

        江淼淼心緒好了些，見他們大約不是壞的，便和二妞說：“前人寫的詩。我看景好，便有同感。”

        二妞漲紅了臉，聽不大懂她說的話，也只是點頭。

        王二婆笑道：“女郎是讀書人。我們鄉下人家，土里刨食，都不懂這些。”

        江淼淼歉然一笑，忙道：“民以食為天。你們種的地，飽了天下人的肚，很是讓人敬佩。”

        王二婆原佝僂著腰，不自覺都挺直了些，也和七叔公解釋女郎的話。

        二妞聽后，小聲嘀咕道：“那我也要種地。”

        江淼淼微微一嘆，卻不好和她說要好好讀書。

        她那身短到手肘處的黑色衣裳綴滿了補丁，不知是布打滿了補丁，還是補丁里有布？

        如此情境勸人讀書，無異于晉惠帝言：何不食肉糜？[2]

        村里土房瓦房皆有，雖無陶淵明筆下屋舍儼然之貌，也還算齊整。

        江淼淼跟隨著眾人，在一處黑瓦房停下，院墻是用石磚砌的，很是古樸。墻內有一棵秀麗挺拔的桂花樹，隨風搖曳，送來陣陣甜香。

        王二婆敲了敲木門，微微扯開嗓子喊：“柳嫂子，嫂子……”

        “哎……來了……”一聲中氣不足的女聲從屋里傳來。

        王二婆借此機會，又變了聲音說道：“村里沒什么好地兒招呼女郎。這家姓柳，是我們楊柳村的大姓，家里人少，現在就柳嫂子一人在家，女郎住著正好。”

        “是我打擾了。勞阿婆費心安排，待家人尋來，必好好謝過。”江淼淼感激不盡，雖然不知道這個身體是什么身份。

        說罷，她給眾人福了一禮。

        王二婆忙道：“女郎客氣。”

        柳嫂子是個圓臉婦人，面色蒼白，眼睛不甚有神的樣子。見了院門口圍滿了人，又有個天仙似的生人，她聲氣不足道：“七叔，二嬸……”

        王二婆和七叔公對視一眼，后者中氣十足喊了一句：“女郎是村里的貴客，大家散了。”

        看熱鬧的人皆撇撇嘴，一步三回頭，嘀嘀咕咕走了。

        王二婆領著人進了院子，和柳嫂子細說：“她是淮陽郡江家的女郎，來尋親的，落了水，就漂到村西頭的彩云河……”

        柳嫂子略張了嘴巴。

        王二婆又道：“女郎福氣大，人好好在樹下歇息，又被大牛家的黃牛給驚著了，幸好人沒事……”

        柳嫂子這回才偷偷瞥了眼福大命大的女郎，道了一句：“阿尼陀佛，菩薩保佑。”

        理清了來龍去脈，柳嫂子領著江淼淼到了后院一間向陽的屋子，聲氣不足地說：“這間房，原是留給悠哥兒成親的，應當……”

        王二婆眼里有喜色，悠哥兒娘是實心眼，又是大氣的。

        還沒等她說完，江淼淼忙推辭說：“不用不用……嬸嬸，我隨便住著就好。”

        “女郎……”王二婆驚異于她的反應，“懂我們的話？”

        “會的，不多。”江淼淼胡亂應著，腦子試圖集中精力學著她們的語調，也顧不上奇怪怪的聲調，磕磕絆絆念著，“探親路上，我學過，說的不大好。”

        王二婆笑瞇了眼，“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緣分，是我們楊柳村好大的福氣。明日一早，就叫大壯他們去縣里打聽打聽，一定好好幫女郎找回親人。”

        “多謝阿婆和嬸嬸。”

        江淼淼依著腦海里的模糊記憶，給她們行了女子常禮。

        推辭不過，她入住一間古人的新房。

        王二婆八面玲瓏，還說是給悠哥兒添添貴氣。

        江淼淼臉上擺著羞澀的笑。她能添貴氣就有鬼了。

        屋內陳設簡單明了，木床、柜子、方桌、木凳，看起來像是新打的。

        她不懂木料也不懂手藝，只是看四角皆雕著柳葉，栩栩如生，應了主家姓氏，也添了雅致情思。

        柳嬸嬸應該很愛潔。家中雖無擺設，也沒異味、灰塵。

        她坐在方凳上，趴桌子重重嘆氣，頭依然疼得厲害。

        這個夢，好像很不尋常。

        不能是因為她近來看了懸疑小說，就有所思有所夢吧？那追溯起來，她是哪一天就開始做夢的？

        還沒理清頭緒，柳嬸嬸輕敲了房門：“江……女郎……”

        江淼淼忙起身去開門，學著楊柳村的方言回話，“嬸嬸，有什么事？”

        柳嬸嬸的手在腰側圍裙擦了擦，細聲說：“給女郎煮了些米粥，是要端來？”

        江淼淼看她漿洗得發白的麻布裙，忙說：“多謝嬸嬸，我隨嬸嬸去吃。”

        柳嬸嬸微微點頭，領著她去了西邊小屋。矮桌上擺著個青灰斗笠碗。

        不太濃稠米粥，配了一小碟腌漬的菜，一碟臘肉炒野芹。

        “家中沒有好物件……”

        “已是極好。我在家也是常常吃粥的。”

        “那女郎吃……”

        柳嬸嬸微微佝僂著腰出去。

        心緒復雜的人，對著這碗清粥卻很有胃口。

        她夾了片臘肉，捧著碗，一口臘肉一口粥一口醬菜，腦海里又有個聲音炸開了——

        【叮……恭喜宿主獲得“清水米粥”，屬性為普通，點亮圖鑒，愿力點+3，現有愿力點6。】

        【叮……恭喜宿主獲得“農家醬菜”，屬性為普通，點亮圖鑒，愿力點+2，現有愿力點8。】

        【叮……恭喜宿主獲得“風味臘肉”，屬性為普通，點亮圖鑒，愿力點+5，現有愿力點13。】

        【叮……檢測到愿力點增長符合獎勵條件，開啟隨機掉落食物模式。】

        【叮……掉落幸運好禮——紅燒魚一條，請選擇留在倉庫或是直接兌換。】

        人在廚房，嘴巴微張，臘肉剛嘗，她就很慌。

        這個夢，這個餓死鬼系統，這個薜荔，就真實到離譜。

        醒來后，她一定把這個創意記錄下來。

        秉著要好好利用夢境的原則，她意識一動，選擇留在倉庫。

        【叮……一條紅燒魚已放入倉庫。屬性為普通，不可回收，食用生命力+10。】

        江淼淼無奈一笑。

        幸虧此刻不想吃魚，要不然如何同柳嬸嬸解釋。

        午飯份量不多，一人正好吃完。

        江淼淼探頭一看，小院里正好有一口井，青石板也有水痕，想來是方才柳嬸嬸所留。

        她收了碗碟，四處打量，想找到類似于洗碗布的東西。

        在鄉下時，外婆每年都會種幾棵絲瓜。等到結果，特意留好幾條絲瓜在藤蔓上。直到它們變為土黃色，便將它們割下，去掉表皮，再將里面的種子敲打下來，留作來年用。剩下的老瓤切一指長，用來洗碗，比什么都好使。

        不出所料，在桂花樹下的院墻上，正掛著一塊干燥的絲瓜瓤。

        她放下碗，走到井邊，略微傾斜著將木桶扔進井面，打了半桶水上來。

        用瓠瓜瓢舀了井水，將碗碟先沖洗一遍，接著用絲瓜瓤搓洗，再一沖，干干凈凈。

        沒什么油水，很好打理。

        用絲瓜瓤洗滌器物，不知是哪位老祖宗的偉大發明？

        何況，此物可俗可雅。

        陸游《老學庵筆記》有記載“用蜀中貢余紙先去墨，徐以絲瓜磨，余漬皆盡，而不損硯。”

        她暗暗感嘆——老祖宗，大智慧。

        柳嬸嬸剛回屋里翻出壓箱底的布，惦記著廚房的貴客，放下手中物件去瞧。

        這一瞧，她更為局促不安。

        貴客挽了衣袖，在桂花樹下洗碗，那身不知貴為幾金的衣裙雖有掖著，也難免散落在青石塊上。

        她忙道：“女郎，使不得……吃完喚一聲……”

        江淼淼重新體驗到童年在外婆家的生活，沉悶的心情稍稍有點愉快，“嬸嬸，我名……閨名是淼，嬸嬸不介意，喚一聲淼淼即可。”

        柳嬸嬸微微搖頭，無言接過濕漉漉的碗筷，往廚房走去。待放置好，她探頭往外一看，壓了聲說：“女郎是好人家生養的，不懂腌臜事，閨名，不可往外說。”

        見她還呆呆伸著手，有成雙成對的玉鐲，瑩潤透亮。手如油罐里雪白的油脂，分不清是膚白還是玉白。

        柳嬸嬸垂首把自個兒手擦干凈，替她把袖子蓋好，“女郎，貌美，不可露于外。”

        江淼淼頷首笑笑，道：“多謝嬸嬸教我。”

        柳嬸嬸這才覺得逾矩，又怯怯退開，又給爐灶添了把火，又拿著布尺來量身。

        江淼淼想著實在不必費她功夫。方才就見她熬著眼睛在刺繡，遲早得把眼睛熬壞。

        奈何柳嬸嬸很是堅持，量好尺寸后埋頭裁布，趕著水熱洗漱用。

        回了房，無事可做，江淼淼開始細細搜尋身上有何財物。

        最先找到的是一只青色荷包，一面繡朱紅色的錦鯉，另一面繡的也是朱紅色的錦鯉。

        繡的是食物還是年年有余？想到系統掉落的紅燒魚，答案顯而易見。

        荷包里頭放的是路引，上面有一句——淮陽郡江氏女于二月三往南華郡。

        還有一塊玉佩，紋飾是太陽火紋，似乎湊了一個“江”字。

        “所以，淮陽江氏是什么人家？沒有補設定嗎？”她心內默默想著。

        【宿主目前等級無法查看。請宿主多多收集食物，提高愿力點。】

        那個薜荔大叔音又響起了。

        江淼淼：“……”

        她繼續搜索，又找到一個玄色荷包。它的繡樣別具一格，肉眼可見是一只線條飄逸的鬼，暗紅色的衣裳，不辨面目，唯有袖口鑲著金線。

        【恭喜宿主查閱到新手禮包物品，以后系統掉落的物品都會在這里。】

        “……你告訴我，這個荷包怎么裝下一條紅燒魚？”

        【宿主問得好，超過該荷包尺寸的東西會直接掉落。】

        江淼淼：“……”

        天上怎么掉一條紅燒魚？

        最后，盤點到的財物為：銀票七張，三張一千兩，兩張一百兩，兩張五十兩；銀子七錠，合為二十兩；銅錢，一百文。

        玉鐲，一對，一萬兩；玉佩，兩塊，一萬兩；玉簪，四只，一萬兩。

        其它零碎首飾算系統的貼補。

        以上，是薜荔的估價。

        江淼淼撥弄著手上的玉鐲，喜滋滋道：“一個五千兩，可以可以，賣出去不知道能買多少……”

        【宿主，理論上，玉石無價，轉手折損，當掉血虧，建議傳家。】

        “薜荔，你確定你們是餓死鬼系統，而不是大撒幣系統嗎？”

        【宿主，歡迎使用餓死鬼系統，吾乃薜荔，請多指教。】薜荔再次義正詞嚴開始重復一次開場白。

        “指教個鬼啊！”江·腰纏萬貫·淼淼呵呵冷笑，看著桌面擺放整齊的東西，無情反駁，“你是想要我死啊！我，綾羅綢緞，穿金戴銀，從荒郊野外茍到現在……”

        【宿主，溫馨提示，在驚牛事件后，您已使用復活卡，并非茍活。軀體再死亡，宿主將無法復活，吾輩將一同消弭。】

        【宿主，薜荔與宿主同生死。為了愿力點，吾輩一起學習餓死鬼系統法則吧。】

        ……

        日影西移。

        柳嬸嬸在堂屋門前，往細棉中衣繡了一枚柳葉，收針時才驚覺是給江家女郎的。剛要拿挑開重繡，第一針才刺過去，里屋傳出一聲凄厲的異響。

        尖銳的針尖刺破薄薄一層皮肉，飽滿的血珠瞬間涌出，染紅了雪白的棉布，在日暮里，妖冶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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