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鹿鳴
她憤然道:“不吃。”
“哦。”柳悠之收回了手,又拈了顆桑果,黑紅的果汁染了指尖。“不吃也好,有些酸。”
他的手指修長,卻不是十分白皙,是健康的膚色。
吃到葡萄還說葡萄酸。
江淼淼氣悶至極,就咬著唇無聲站著。
柳悠之再將指尖那顆桑果含入口中,望著那匹自在飲水的馬。
桂花悠閑飄落鬃毛里,嬌俏與野性并存。
“女郎的馬,可取了名?”
“無……”
“某逾矩,取名為鹿,女郎意下如何?”
“……”
女郎她真的好想打這個古代的男同學。
男同學親自下場教她——何謂“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她好歹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雖然在古代讀書人面前是個渣。
江淼淼朝他行了個女子常禮,一字一句,不卑不亢道:“趙高獻鹿,指稱為馬。郎君仿古,指馬為鹿?”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1]”
讀中學,語文課會聽教材配套的磁帶,老師也播放過名家名人朗誦。
自詡是見過大世面的,江淼淼在這個不知名的朝代里,在這間不起眼的屋舍下,聽著位秀才吟誦熟悉的名篇,心神微顫。
這是古人的時代,這是古人對前人詩篇的吟詠。
她腦海里所擁有的匱乏的文字無法表達它的清遠悠長。
忽而覺得,書里說余音繞梁,三日不絕[2],大概是真的。
“若不然,喚為鹿鳴,可好?”
古人踱步徐來,言笑晏晏。
“有區別么?”她撇撇嘴,小聲咕噥。
古人就是在暗戳戳嘲諷她。
“鹿既得蘋草,有懇篤誠實之心發於中,相呼而共食[3]。此馬亦甚,忠純篤實,當得此名。”
“……”
好的,她錯了。
古人沒有暗戳戳嘲諷她,是明晃晃地嘲諷她。
文化程度沒秀才好,賦比興也是必考的常識。以鹿鳴起興,詠宴飲之和美,詠文王之樂賢,非直指鹿之德行。
柳秀才就在知識儲備第一層譏諷她無懇篤誠實之心。
諷喻啊諷喻,文人真是信手拈來。
“悠哥兒,怎還站著?”
回屋給女郎裁了小衣的柳嬸嬸出來一看,二人還站那處說話。
“母親,孩兒與女郎談論詩詞,給馬取名為鹿鳴,‘呦呦鹿鳴’,母親覺著如何?”悠哥兒撫摸著馬面,含笑問道。
“我哪里懂這些呀?”柳嬸嬸笑著說,“書里的名聽起來都是好的。”
“是……”江淼淼勉力露出笑,跟著附和。嬸嬸您清醒點啊,盡信書不如無書!
“既然母親與女郎都說好,便叫它鹿鳴罷。”柳悠之笑意吟吟,端的是君子有禮。
女郎:“……”
有一句鹿鳴的食物,不知當講不當講?
【宿主,您的馬叫鹿,可真別致。】薜荔玄色衣袖上的鑲金邊似乎更耀眼了。
【商城有馬鹿,您需要購買嗎?[3]】
【檢索到馬鹿有兩個商品,一個是普通棕灰色,屬性為人間凡品,售價是88愿力點;一個是純白色,屬性為人間圣品,8888愿力點。】
“拒絕膚色歧視,從你我做起。”合著灰色的寓意是再見,白色的是發發發發?
【請不要質疑差價,薜荔為您科普——《太平御覽》有言:鹿壽千歲,滿五百歲則其色白。您肯定還聽過一句話:至誠感物,嘉慶將至。】
江淼淼:“……”
剛與古代書生大戰三百回合的人類女子,心身俱疲,此刻已經不好意思懟一句“沒有”。
【薜荔覺得您可以先兌一只普通的玩玩,再攢攢愿力點兌只白色的祥瑞……】[4]
江淼淼:“……”
閉嘴吧,不想回應。
上一次兌東西還是上一次,不是,是上輩子。
再兌一次,她直接去忘川河撈魚。
與古代秀才進行中文知識大交流的結果是——
辯不過。
馬,名為鹿,喚為鹿鳴。
馬主人最終是抱著一碗滿滿的桑果,坐在正屋椅子。
嗯,是欺負女同學的男同學洗的。
柳嬸嬸就在正屋做針線活,悠哥兒也在正屋看書。
唯有閑人一個。
指尖被染得深紅,她下意識磨了磨,毫無作用,仿佛她的臉皮。
“嬸嬸……”
“女郎餓啦?吃面可好?”柳嬸嬸抬頭看了看天色,確實不早了。
“不……不是……我不餓……”江淼淼激動站起來,還捧著桑果碗,被那人輕輕一瞥,又泄了氣。
她本就起得晚,飯后水果還沒吃完。
“我……我是想說,嬸嬸歇會兒……”
“無事無事……”柳嬸嬸笑著看她,又看著自家兒子數落一句,“悠哥兒也不知找本書給女郎看看。”
“不……不必……”江淼淼無力擺擺手。她怎么好麻煩要考試的讀書人?
“母親教訓的是,是兒子疏忽。”柳悠之將手中書倒扣在桌面,起身去了房間。
“……”她怎么有種被迫白吃白住的感覺?
不多時,勤勉看書的書生取了本抄錄的詩集。
封面圖只有寥寥數筆,流水、江面、蘆葦躍然紙上,頗有意境。
“多謝郎君。”
江淼淼剛要伸手接,看到他同樣染了顏色的手指,才慌忙掏了手帕,狠狠擦拭了深紅色的指尖,這才敢接過。
“不必客氣。”他垂眼看著她笨拙的舉止,想二婆婆說的話——是什么樣的人家才養出這樣的女郎?
曾經錦衣玉食,如今也能安坐于陋室。
哦,也不安。
鹿鳴比她安然自若。
青灰色的斗笠碗被遺棄在一側。
江淼淼捧著那本書,動作極輕翻開了第一頁,和看過的豎排繁體書一樣,不過這本是手寫版本的。
“元慶十年冬,水凝為冰。余借同窗周生之書,歸期一月,三日已熟記于心,恐忘之,遂提筆……”
看了自序前幾句,她暗暗感慨:三天就把整本書都背下來的天才啊!
她不羨慕,真的。
挪開手指準備換個姿勢,隨即看到黃色紙張上印了一個淺淺的紅色。
不是,她不是努力擦干凈了嗎?
看著這枚嫌疑人的指紋,她悄悄抬眼掃視了高中生。
他坐得紋絲不動,正對著手中那本不知是什么的書,如遠山蒼勁。
應該不能磨它吧?
可這……
人家學生黨在寒冬臘月的手抄本啊!
她的心沉沉浮浮。
若是她珍藏的書冊被個熊孩子……
唔,以讀書人的眼光,對她的評價,大抵就是個不知世事的莽撞小娘子罷……
“可有什么錯漏之處?”
專心復習的高中生被人盯著,眸中含笑,輕聲發問。
嫌疑人,擠出笑,艱難說道:“我……貪食,手不潔,污了郎君的書……我……抄錄一冊賠與郎君?”
“無事無事……”柳嬸嬸道。
“也好。”高中生答。
“???”江淼淼微愣。
這問題的標準答案顯而易見,應當是:無礙,女郎無心之失,不必放在心上。
“我……字跡不……”
“無礙。”
“……”
不是,倒是讓她把詞說完啊!
江淼淼是有心賠罪,也架不住如此直白。
他真的是一個極其有天分的,會欺負女同學的男同學。
說賠是真賠。
柳悠之起身,從房間取了裁好的紙張,還親自扶著硯臺磨著墨。
如此氣定神閑,將她這只鴨子趕上架。
江淼淼接過他平平遞過來的毛筆,試圖最后挽救一下,“我……生性憊懶,不常書寫……”
“女郎過謙了,請。”
“見笑了。”
她深吸一口氣,穩著手,懸腕寫下《詩經》的開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該慶幸的是,她從小在外婆家長大,上學就開始學毛筆字,而后也不曾丟過。
字跡——應當,勉強,可以見人。
柳悠之仍然緩緩磨著墨,微側頭看這位古怪的女郎。
會楊柳村的土話,也會官話,又通詩書,染毫亦脫凡俗。
起筆幾字略有不足,而后步入佳境,結體嚴整、筆法圓熟。
“女郎的字,頗有大家風范,不知師從何人?”
她的字,非時下之楷,像是自成一家。
江淼淼從他的疑惑,來推測這個朝代的進程。她隨外公學的趙孟頫,那就是還沒有到南宋?
“我隨外祖習趙公之字,不得其萬分之一。”
“趙公,不知其名諱是?”
“趙……”
且等等,萬一這個朝代是真實存在的,已到了趙孟頫的年代,那她的話豈不是自相矛盾?
“趙公便是趙公……外祖也只臨過其字帖,何況我一小女郎?”她一口氣將他所有的疑問都堵死。
“是某無緣。”柳悠之眨眼,淡然一笑。女郎隨口胡謅時,底氣不足,耳朵漸紅。
非禮勿視。
他垂眸,輕輕擱了墨塊,緩緩道:“且自便。”
“是。”江淼淼瞄著他邁步去了庭院,不由松了口氣。
勞駕他來磨墨,好比是教導主任給她削鉛筆,無福消受。
“女郎的字,寫的可真好。”柳嬸嬸見他們對談結束,放下繡帕,過來一瞧,“比悠哥兒寫得還好。”
“沒有沒有,不敢和郎君相比……”
江淼淼瞥一眼外面,人似乎不在,便擱了筆和柳嬸嬸說話,“元慶十年冬,郎君年歲幾何?”
“是十歲。”
“……”
十歲小朋友寫的字已經這么逆天了嗎?
想想十歲,她在干嘛?
哦,小學四年級,雞兔同籠。
實在自慚形愧,卻又很是好奇,她挑揀著話,旁敲側擊問:“我聽大牛說,郎君考上了秀才,不知是哪一年的事?”
“元慶十二年。”
這樣天大的事,柳嬸嬸記得清楚。
族里開了祠堂,又擺了一天流水席,都說祖宗保佑。十里八鄉,沾著點親的,都來慶賀。
“郎君……真乃英雄出少年。”
十二歲啊,秀才折合成現代,至少要本科生起步吧。
她小學還沒畢業呢。
“女郎說笑了。”提到悠哥兒,柳嬸嬸蒼白的臉生動柔和了幾分。
江淼淼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降維打擊。
馬,要叫鹿鳴,便叫鹿鳴吧。
天才少年總是缺少童年的。
她不計較了。
見柳嬸嬸掛著甜蜜的笑,江淼淼又斟酌著,再次問:“那郎君,從前鄉試,名次……如何?”
十二歲中秀才,他現在不可能才十五歲吧?柳家清貧,悠哥兒抽條得如春日楊柳,比她挺拔得多。
在庭院洗好手準備回屋的人,聽了這話,揣著手候在屋檐下。
“悠哥兒今年頭次考呢。”柳嬸嬸道。
不是三年一考么?
江淼淼費解眨眨眼睛。難道時代不同?
看出她的疑惑,柳嬸嬸又道:“我也不大懂這些,本是來年可以考……”
“悠哥兒,我割草回來啦!”
柳嬸嬸柔軟的話音被一道清亮的男童聲掩蓋。
江淼淼沒等到答案。
外頭的大牛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柳嬸嬸起身往門口望了望。
正在聽墻角,哦不,不欲打擾她們交談的悠哥兒端著笑。
大牛背著滿滿一竹簍的青草正站在柴門外,小黑臉的笑,如烏云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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