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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瞻彼洛矣


  大郕征和十一年三月初三,又逢王母娘娘壽誕,京中大開三日廟會,分外熱鬧。/

  都城最大的福歸茶樓,早已座無虛席。大廳前臺那位由老板重金從外地聘請來的說書先生,此刻正在眉飛色舞地說著現下最流行的段子:

  “話說那日,反王凌子淵領著眾賊兵攻打京城。早有京師衙門眾捕快兵勇,大街小巷地敲鑼打鼓,警告百姓避入家中,釘起門板。便是有人自告奮勇出來協助作戰,也被衙門里的人婉言勸退。眾人想吶,哪有這守城的?縱有萬全把握,多雙拳頭相幫總也是好的。”

  坐在他下首幫書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此時出言道:“想必是萬歲菩薩心腸,不忍見百姓受難了。”說書的肅然起身拱手道:“陛下仁厚慈悲之心,天下皆知,那是不用提了。但這回,除此之外還另有玄機。”

  幫書少年問道:“那是甚么?”

  說書先生坐下笑道:“你且耐心聽下去,便知端的。”

  “那日兩軍交戰,叛軍推出數百輛投石機,不一時便將北門轟破,賊子闖將進來。且說這守城將士雖敗不亂,退而不潰,最后盡數撤入皇城之中。那皇城是甚么地方,那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龍棲鳳息之所!這些將士不知前世修了甚么福,今生竟得一入。”說著咂咂嘴,神色間似頗為羨慕。下面大廳里的眾人中,便有不少也微微點頭。

  只聽他續道:“叛軍圍住皇城,正自以為得計時,卻見宮墻之上探出無數箭頭,禁衛軍將士在徐郎中令統御之下,萬箭齊發,直射得墻外叛軍哭爹喊娘,抱頭鼠竄,潰不成軍。”

  聽眾中有人便哈哈大笑。說書先生拱手為謝,續道:“那反王一見大勢不妙,心道壞了,孤王今日葬身于此!轉身欲逃,心腹列當扯住他道:‘王爺慢走,看末將手段。’說著號令部從推出十門青銅大炮出來。這青銅大炮,那可真的乖乖不得了!那本是天界神器,被列當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偷了來,做這等謀逆之事!只見大炮一響,半邊宮墻塌了下來,禁衛軍將士紛紛落在地上,徐郎中令喝道:‘賊子火器厲害,眾將官且先退一時!’帶領眾人往宮內撤去。那反王見大炮奏功,得意忘形,哈哈大笑,帶領叛軍銜尾追去。”

  幫書少年憂心道:“這可不好了!后來怎樣?”

  說書先生笑道:“圣天子有神靈庇佑,自是遇災消災,遇禍解禍!且說那反王帶兵追入皇宮,列當和其余叛軍圍在宮外等候。不一刻,忽聽宮內傳來尖厲笛音。列當正自驚異不定,叛軍身后突然震天介響起喊殺聲。原來平西大元帥赤公爺早帶兵埋伏在各處民居和地道之中,此時聽到暗號,殺將出來,奪了大炮神器,與退而復返的徐郎中令兩面夾擊,攻反賊一個措手不及。眾位,原來陛下英明睿智,算無遺策,一早便詔令守軍佯裝敗退,引賊兵入伏。是以官家那時不要百姓相幫,以免無辜犧牲。”

  眾人聽到這里,方才恍然大悟,不免心中暗贊一番“古來最聰明不過圣天子”諸如此類。

  那少年喜道:“這樣就好啦!列當賊兵,自然束手就擒了。那反王入宮,后來如何?”

  說書先生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那反王眼見中伏,情知不免,便跪下向皇上大哭求饒,痛罵自己大逆不道。皇上心地仁慈,見他哭得可憐,顧念兄弟之情,于是走近前來,本欲斥責一番便饒他性命。誰知那反王兇性大發,忽然拔出暗藏匕首,向皇上刺去!”

  余人聽到這里,均是“啊”的一聲。不待幫書少年開口,已有聽眾忍不住問:“后來怎樣?”

  說書先生停了一停,見吊足眾人胃口,才滿意續道:“幸而自古明君皆受神靈庇佑。陛下身邊有個小太監,叫做扁竹的,實是天上星辰下凡,專責保護皇上。那時他見情勢緊急,當下挺身而出,攔在陛下身前。可憐他一生忠君愛國,慘被利刃貫胸,以身殉主。”說到這里擦了擦眼睛。眾人亦皆唏噓不已。

  “那反王見血,更是失了常性,舉刀亂砍。他自幼便有野心,因此習得一身好武藝,當時殿上軍士眾多,一時間竟攔他不住。最后終因我方人多勢眾,那反王戰至力竭,死于亂刀之下。禁衛軍將眾亦是傷亡慘重,十亭中去了九亭。”

  “皇上見殿上血流成河,死傷無數,兼且心痛親弟犯上作亂,身首異處,于是停了早朝,從此在乾清宮潛心修道,超度亡靈。但有奏本,一律由徐丞相送入宮中,呈交皇上御覽。”說到此處,便算是結了。眾茶客想起當時殿上情景,扁竹舍身護主,令人敬佩;那反王單人雙拳獨戰禁軍,直殺至力竭方才授首,倒也不失為一條硬漢。感嘆一番,紛紛伸手入懷,取錢打賞。

  茶樓二層西廂房內,臨幾坐著一位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年,舉杯湊近唇邊,卻不就喝,只是微微出神。

  “民間原是這樣傳的么?”他低聲自語。

  他身后站著一名侍衛模樣的大漢,聞言抱拳躬身道:“市井匹夫言語粗鄙,有礙主上清聽。待屬下過去教訓一番,叫他們以后不敢再胡言亂語。”

  少年擺手道:“由他去罷。天家之事,原不是外人所能猜度。”語氣甚為倨傲。

  那侍衛垂手道:“是。”

  少年又發了一會呆,起身道:“今日已夠了。回宮去罷。”

  原來這少年乃當今皇帝同母胞弟,信王凌子澈是也。當日漻清登基,分封諸王,憐凌子澈年幼,因此仍叫他住在宮中,不必立赴封地。至今已過十一載,凌子澈也已由當日的稚齡童子長成一位翩翩少年。雖是一母所生,漻清和子澈長得卻不很相像。漻清更像先皇,子澈更像姜后。姜后當年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因此子澈亦生得朱唇皓齒,眉目如畫,只是鼻梁高而挺直,面部輪廓分明,比生母多了幾分英氣。

  凌子澈回到宮中,在乾清宮前停下腳步,躊躇一會,方才下定決心般舉步進去。迎面遇見白皇后,愁眉不展,自內進出來。子澈側身一旁行禮,問道:“皇兄今日,尚未醒轉么?”

  白皇后搖頭,嘆息一聲,竟似無力答話。怔了一會,忽然垂下淚來,掩面走了。

  凌子澈見到,便知情況愈加不妙。忙走進去,見御榻之上帷幕低垂,隱隱見到有人橫臥其中。御醫杜仲正自收拾藥箱,見子澈進來,低聲行禮道:“參見王爺。”

  子澈擺擺手,問道:“皇兄情況如何?”

  杜仲嘆了口氣:“外表看來還是一樣。但陛下的心脈一日弱似一日,恐怕撐不了多久了。”憂心忡忡地搖搖頭。

  子澈眼眶一紅,輕輕揭開帷幕一角,坐在漻清身邊。只見他身上被灼燒后的傷口已然結疤,呈現出丑陋的黑紅色;面部和胸前皮膚尚算完好,只是由于鼻骨碎裂,整個鼻子可怕地塌下去。他呼吸甚是不穩,似在極大痛苦之中。

  子澈心中一酸,問道:“皇上今日可曾醒來?”

  杜仲道:“未曾。陛下已有三日不曾醒來了。會弁先生方才來此看過,也搖首不語。老臣真怕……”子澈知道他的意思。他怕皇上就這樣在睡夢中去了。他也怕。

  他和長兄漻清年齡相差甚大,未曾玩在一處過;而二人母親姜后,便是生子澈時難產而死,漻清亦為此差點儲位不保。是以子澈自懂事之后,常深為自責,繼而自卑,愈發不愿在長兄面前出現。但他心目中,實是對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哥哥敬若天人。

  記憶中的皇兄有著很好看的笑容,溫暖而有力的大手,有時會將幼小的他舉起來抱在懷中,柔聲跟他說話。那時他總是臉紅地用力掙脫下來,一溜煙跑掉,然后躲在遠處隨便甚么東西后面,偷偷看他。每當這時,皇兄總是溫柔地笑,搖搖頭說聲“害羞的小東西”,卻不再追來。其實那時他總是想,若皇兄再來抱他一次,他一定乖乖不動。但皇兄沒有。皇兄大概以為他并不喜歡被擁抱。很多時候,皇兄實在是太過溫柔的一個人了!

  是從何時起,皇兄臉上不再有那種笑容了呢?子澈用力地想。何時呢?我六歲?七歲?實在想不起來,子澈搖頭放棄。那又有何關系?無論皇兄變成甚么樣子,都是我最敬愛的大皇兄!

  他低頭凝視著漻清蒼白的面容。當日承德殿倒塌,巨響傳來,他不顧皇兄派來保護他的侍衛的阻攔,拔腿往該處奔去。到聽說皇兄居然被壓在那堆廢墟下的時候,他雙膝一軟,險些便要跪倒在地,幸而旁邊徐丞相將他扶住。雖然一樣惶恐震驚,徐丞相卻能強行自制,迅速組織救援,還嚴肅地對自己說:“天家子弟,不可隨便下跪。”幸而有他!皇兄終于被及時救出。

  據說找到他時,他的頭臉前胸等要害部位,恰好被壓在另一血肉模糊的尸體殘塊下,得以保持基本完好。這些殘塊,后來被證實屬于皇兄身邊的近侍太監扁竹。

  子澈已經無數次想象當時是怎樣一個危急的場面,扁竹怎樣坦然面對火藥,以血肉之軀護住主子要害。

  后來又有人告訴他說,本來皇上仍是不免,但是有人在火藥爆炸的前一刻,用盡全身功力將它緊緊壓在身下,有限地影響了它的作用范圍。然而這個人,最后卻連一片衣角也未曾留下。

  當然,會弁先生及時趕到,大耗法力以仙術為皇兄續命,加上皇兄自己身負絕藝,危機時刻護體神功運遍全身,也均是他最后得以幸免的原因。

  揮退御醫,子澈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上漻清已面目全非的臉龐。往日的綽約風姿連影子都不曾留下。

  漻清睫毛輕輕顫動,子澈一驚,忙縮回手,喜道:“皇兄?皇兄你醒啦?”

  漻清緩緩睜開雙目,看著他,扯起一個很勉強的笑容,啞著嗓子道:“別哭。”

  子澈舉袖往臉上胡亂擦了一氣,強笑道:“沒,沒……好……我不哭。”

  漻清低聲道:“扶我起來坐一會罷。躺著很累了。”

  子澈忙輕輕將他扶起,拿了些枕頭被褥墊在他腰背后面,柔聲問:“皇兄可是餓了?臣弟叫他們弄些清粥來,好不好?”

  漻清點了點頭。子澈忙喚人進來張羅,親自捧起瓷碗,試過溫度,一小口一小口喂漻清吃下。

  今日漻清似乎胃口甚好,吃了有大半碗,方才搖頭不要。子澈喜道:“皇兄今日精神不錯,看來很快就會痊愈了!”

  漻清靠在被褥上,輕笑一下,問道:“今次我睡了多久方才醒來?”

  子澈道:“有三日了。”

  漻清“嗯”了一聲,不再搭話,只是微微閉著眼睛,似在想些甚么。

  子澈又道:“方才皇后來過了。”

  漻清又“嗯”了一聲,嘆了口氣,神情有些抑郁。

  子澈不忍見他如此,便想些話來逗他開心,道:“今日臣弟出宮,聽到那些百姓把去年二王之亂的事,編成評書到處傳呢!黎民百姓甚么也不懂,只會瞎編,臣弟聽著心里好笑。”

  漻清似乎對此頗有興趣,問道:“他們都怎么說?”

  子澈把評書的內容大致講了一遍,最后笑道:“他們都說,皇兄是圣天子受神明庇佑,所以你一定很快能好起來。看,今次皇兄清醒的時間就頗長呢!”口中雖如此說,心里終究知道,皇兄的傷勢實在嚴重到無以復加。今日精神顯得較好,只怕多半是回光返照。一念及此,話音不由哽咽了,轉過頭去,不欲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熱淚。

  漻清輕嘆了口氣,費力地伸手握住子澈手背,柔聲道:“澈兒不要難過,好不好?”

  子澈終于忍不住,伏床大哭。漻清輕輕撫摸他頭發,微笑道:“澈兒怎還和幼時一樣愛哭呢。”子澈是他唯一胞弟,兩人年紀又相差極大。漻清每每想起他年幼失恃,而父皇亦似是怪他害母后難產身亡,對他甚為冷淡,便自覺有責任要代替母親妥為照顧他。是以兩人雖然平日里行為之間也不見得如何親密,手足之情卻實甚篤。

  子澈哭了一陣,漸漸止住,擦擦眼淚赧然道:“又擾皇兄清靜了。”

  漻清笑著搖搖頭:“怎會呢。是了,我有事要和徐知常,赤箭以及商陸說。澈兒可否替我將他們宣來?”

  子澈心中一震。漻清自負傷臥床以來,一直將國事交與徐丞相等,著他們與百官聚會商議,然后施行。即便真有重大事件,非要漻清親自決策不可,也是由諸臣分別入來稟報。像這樣主動宣人晉見的,今日尚是首次。子澈知他明白自己已是強弩之末,要趁現在神志尚清,趕快交待后事。不由心中一酸,又要掉下淚來,忙強自忍住,低頭道:“是,臣弟這就去傳。”

  片刻之后三人到來。子澈知道他們將要商議之事干系重大,便告罪退下,坐在外間偏殿發呆。

  過了一個多時辰,三位重臣始自內殿出來。子澈見他們臉上尤有淚痕,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所料不錯。

  徐知常走到他身邊,沉聲道:“皇上宣王爺進去呢。”

  子澈點點頭,并不搭話,起身入內。

  轉入里間,便見漻清在宮女的伺候下穿衣著帽,一驚道:“皇兄怎不躺著休息?”

  漻清微笑道:“躺著氣悶,想出去走走。澈兒陪我,好不好?”

  子澈見他身體虛軟,精神倒好。情知這怕是他最后想做的事了。心里難過,卻不忍拂他意,強笑道:“好啊。臣弟也好久未和皇兄同轎而游了呢。”

  待兩人坐上大轎,漻清便要掀起側簾看外邊。子澈給他再多加了件大麾,這才從命。

  漻清身上無力,只靠在子澈懷里,看著轎外景物,默默不語,只覺一生情景均在眼前滑過。

  無數幻象蜂擁襲來,看得他頭暈目眩,不由皺起眉頭。

  過得片刻,雜亂無章的異象漸漸散去,唯有一位白衣黑發,俊美無雙的男子,含笑低頭,凝視著他。

  “師父……”你在哪里。漻清低聲道。

  “皇兄要甚么?”子澈未曾聽清,低頭問。

  漻清沉默了一會,開口道:“去洛水宮。”

  來到宮前,漻清卻又不進去,只叫太監們抬著轎子,沿著宮外洛水河,緩緩而行。

  漻清癡癡望著河那頭,洛水宮的飛檐畫棟。這建筑曾經令他熟悉到,一閉上眼睛便能在心中準確無誤地描畫出來。

  師父,你現下身在何方?清兒……即刻便要死了……

  歸去來兮!吾身將寂,胡不歸?

  再不回來,可就見不著我了。

  若師父回來,發現我已死去,那會怎樣?他會像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一樣,為我流淚嗎?

  啊,是了,他是仙,不會流淚的。那大概會難過一下吧……會嗎?

  眼前似乎出現維泱蹙眉的神情。幼時,我曾受他無比疼愛。就算只當我是他的弟子……我畢竟曾是他心愛的弟子……如果就這么死了,他多少是會難過一下的吧?

  如果……他知道我……我愛他,痛徹心肺地愛著他……又會怎樣?

  漻清眨了眨眼,似乎見到維泱卓然立于洛水邊,面罩寒霜,嚴厲地看著他,目光冰冷如刀。漻清胸中劇痛,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子澈的驚呼聲越來越遠,漻清的意識墮入一片黑暗。

  師父……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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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解題)“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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