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下了判決
也許是因為我交代得痛快,也許是在我進來之前案子就已經清楚了,后面發展得很快,八月初,我接到了《刑事起訴書》。\Www.qb⑤。cOМ//我覺得這份起訴很公正,我確實參與了那上面說的事情。《起訴書》上說,江湖義氣害了我,我因為幫助一個逃犯,一時沖動參與了一起搶劫案,涉嫌窩藏和搶劫,事實清楚,情節嚴重,認罪態度較好……我一直以為是唐向東在幫我,因為我的認罪態度實在是談不上“較好”。過了大約十天,開庭了。在法庭上我沒有見到金龍,公訴人員只是念了一下他的證詞。在證詞里,他說,這一切都是我和王東策劃的,他是被迫參與,后來他積極退贓,把錢都還給了我。我沒有辯解,我覺得辯解沒有什么意思,事情我做了,該怎么判決那是法官的事情。王東好象跟我的想法一樣,一直鼓著嘴不說話。
休庭合議的時候,我蹲在法庭門外看一群螞蟻搬家,似乎又回到了在學校被老師罰出教室的狀態。
王東蹲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不時往我這邊踅摸兩眼,我沒有理他,說不上來什么原因。
一個警察推我的腦袋一把,我抬起頭來,警察沖站在一棵樹下的一個法官模樣的人一努嘴:“過去,楊庭長找你。”
我定睛一看,那個人竟然是楊波的爸爸。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目光銳利,似乎要將我穿透。我走過去叫了一聲“楊叔”,感覺自己在他的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楊波的爸爸搖了搖手:“不要緊張。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可惜呀……無論判你幾年,一定要認罪服法,去了勞改場所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回到人民的懷抱。”話鋒一轉,“在沒進來之前,你見過我家楊波沒有?”我說:“沒有,自從去年我們廠放了假我就沒有見過她,后來我躲在外面,就更聯系不上她了。”楊波的爸爸盯著我的眼睛研究古董似的看了半天,問:“你知道她還跟誰有聯系嗎?我的意思是,除了你,她還跟誰有過接觸?”
“別的我不是十分清楚,我只知道他還認識電鍍廠一個叫西真的,以前經常在一起。”
“這我知道,”楊波的爸爸點了點頭,“還有呢?”
“再就不知道了。楊叔,你是知道的,我跟楊波認識的時間不算長。”
“你們之間發生過什么嗎?”楊波的爸爸頓了頓,接著說,“我指的是什么,你清楚。”
我跟楊波發生過什么?工地那堆沙子上面的屁股坑兒在我的眼前一閃,腦子忽然有些亂。我躲閃著楊波他爸爸的目光,囁嚅道:“我們什么也沒發生,我們就是在一起聊聊天,連手都沒拉過呢。”楊波的爸爸不看我了,反著手揮了揮:“回去蹲著吧。不要顧慮其他問題。現在你首先應該端正態度,聽從法院的判決,相信法律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的。走吧。”
蹲回原來的位置,王東蔫蔫地嘟囔了一聲:“江湖義氣害人不淺啊哥們兒。”
我不明白他這話是說《起訴書》上的意思還是揶揄我逗楊波搞“江湖義氣”那事兒,乜他一眼沒有說話。
陽光凜冽,蹲在太陽底下的我很快就變成了狼狗,舌頭耷拉在外面,有氣無力地喘息。
判決是當庭宣布的,窩藏罪一年零六個月,搶劫罪五年,合并執行六年。王東四年,金龍因為“情節顯著輕微且有投案自首情節”,不予起訴,送交勞動教養委員會處理,后來我聽說,他被勞教了一年。宣判完畢,審判長問我上訴不上訴,我說,不上。王東嚷了一聲:“我上!”我瞪他一眼,嘟囔道:“上死了我可不給你燒紙啊。”王東立即改口:“不上。”聲音略顯羞澀,輕得像剛被人掀了蓋頭的小媳婦。走出法庭,我沖王東笑了笑:“你這個驢雞巴操的。”王東紅了臉:“你也是。”
回到號子,我收拾了鋪蓋,跟在魯所長的身后來到了集中號。
天順前天已經判了,也在集中號等待發往勞改隊。
集中號在前走廊最南頭靠近廁所的地方,很清凈,里面有一個很大的窗子,陽光直射進來,燦爛無比。
“哈哈,搶劫犯終于來啦!”剛在門口放下鋪蓋,天順就從那片燦爛的陽光下躥了起來,“哥們兒,真沒想到你判得這么快!來來來,”用手指著一個歪躺在窗下陰涼處的一個看上去像狗熊的人,大聲嚷嚷,“看看這位是誰?”不用看我也知道,這個人是金高。我忽然有些緊張,上前不是后退也不是,干笑兩聲道:“是金哥吧?我是張寬。”金高支起半邊身子,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把頭往旁邊一歪:“坐下吧。就你自己?不是還有個同案嗎?”聽他的口氣不像是要找我麻煩的樣子,我舒口氣笑道:“一會兒就過來,在那邊收拾東西呢。”天順把我的鋪蓋抱到窗戶底下,一推金高的胳膊:“大金,別玩造型了。我跟大寬在一起兩個多月,這伙計不錯,跟林志揚兩道勁。來,大寬,坐下說話。我跟金哥把事情都說了,那事沒你什么事兒,金哥分得清里外。蝴蝶也判了,去勞改隊了,前天剛走的。蝴蝶跟金哥談過了,金哥就這脾氣,心里沒什么。”
話音剛落,門又開了,王東局促地站在門口沖里面笑:“哥兒幾個都來了?”
后面一個奶里奶氣的聲音響了起來:“東哥快走啊,后面挨著號呢。”
魯所長把這個人連同王東往里一推,說聲“都老實啊”,咣當一聲關了門。
“臭蟲,你不是不喜歡跟我在一個號兒里嘛。媽的,你逃不掉的。幾年?”天順不理王東,一把扯進了臭蟲。
“判了,冤枉啊,七年呢,強奸幼女。”臭蟲翻個白眼,一瞅金高,“呀,金哥!你怎么也在這里?”
“咱們認識嗎?”金高斜他一眼,悶聲道,“不認識不要亂套近乎。”
“認識呀,怎么不認識?”臭蟲一挺干癟的胸脯,“我是季小波呀,跟湯勇和四哥在一個號兒里呆過。”
“季小波?好名字,”金高坐了起來,“紀曉嵐是你什么人?”
“我跟他拾不起輩分來,我這個季不是他那個紀。”
“你這個季是我這個雞。”天順胡嚕一把褲襠,一腳把他踹到了馬桶邊。
“媽逼的,我說你怎么這么‘杠杠’呢。”金高一哼,又躺下了。
臭蟲嘟囔一句“到處都有欺負我的人,到處都有親人的笑臉”,聽起來像一句歌詞,怏怏地貼到墻根,像一根棍子。天順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堆狗屎:“我就納悶了,你是用什么辦法把蝴蝶給迷惑的?你整個一個臭不要臉嘛。”一提蝴蝶,臭蟲仿佛打了氣的氣球,一下子膨脹起來:“別以為我是個‘迷漢’,真正玩起來,那還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金高皺一下眉頭,慢悠悠地坐了起來:“你說什么?”臭蟲渾身一哆嗦,臉刷地黃了:“哪句?前面的?金哥,我沒說啥呀……我說,我真有福氣,走到那里都有親哥哥照顧。”“操你媽,你以為我聽不出來?”金高的影子一閃,我還沒看清楚眼前發生了什么,臭蟲就麻袋一樣摔到了對面的墻角下,眼見得半邊臉腫了起來,模樣就像病狗又挨了一石頭。金高打人確實夠狠,動作也夠快,剛才還在安詳地坐著,看上去渾身都處于松弛狀態,突然閃電般的一擊,風云變色,簡直是天生的殺手。
金高罵聲操,悻悻地坐回去,一口濃痰射到墻面上:“媽的,跟我玩這個,也不看看我是誰,你眼瘸?”
我沒有細看他的表情,也不能細看,那樣會顯得賊眉鼠眼沒有見識,笑著搖了搖頭。
金高掃我一眼,說:“兄弟別搖頭,對待這種沒大沒小的玩意兒,不能給他搖起來的機會。”
王東附和道:“金哥說話有理,這種玩意兒不能同情,一炮先干沉了再說,讓他知道哪座廟里住著武二郎。以后怎么使怎么有,讓他趴著他不敢躺著,讓他撅著他不敢腆著,”沖我一吐舌頭,“寬哥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同情別人就是毀滅自己,這話雖然偏激了一些,但是做警句來用剛好,特別是在這個人吃人的破地方。當初我剛進來的時候,這小子‘乍厲’我,仗著他跟湯勇和胡四在一個號兒里呆過……”“住嘴,”金高橫了他一指頭,“你,到墻根下站著去。墻上有字兒,給我朗誦朗誦,用普通話。”王東似乎在這里學“油”了,顛著屁股站到了墻根,對著墻上貼的一張紙,大聲念了起來:“為了維護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員必須遵守以下規定,一,要認真學習,嚴格遵守規范,服從管教干部的管理……”
“哈,你小子有種,”金高瞥我一眼,微微一笑,“兄弟,你不會說我太‘慌慌’了吧?我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盡管金高這樣對待王東讓我感覺很傷自尊,我還是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他太能嘮叨了。”
“不是因為這個,”金高的臉色一陰,“我被人砍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媽的,真夠窩囊的。”
“他沒動手吧,”我輕描淡寫地說,“我聽人說,你連他和林志揚一起打,他跑了。”
“對,”金高笑得有些凄慘,“這事兒不能提,一提我就‘犯癆病’。判了幾年?”
我說,判了六年。金高突然高興起來,笑得直拍大腿:“好啊好啊,比我厲害!我混了這么多年江湖,才判了三年,賺大發了我!”止住笑聲,正色道,“這都是命中注定啊。剛開始我才判了一年,已經送到濰北勞改農場了,誰知道又回來了……操,命啊這都是。我估計這次我還得回濰北農場。咱這邊的勞改隊滿人了,咱們這批刑期少的很可能得去那邊勞改。那邊其實挺好的,盡管活兒累,可是飯管飽。傻逼青年壯勞力,哪里需要哪里去嘛……哈,扯多了。聽說你搶了武勝街老混子洪武的錢?該搶!這小子的錢絕對來路不正。從小我就認識他,我家以前也在那邊住,后來搬家了,他是個什么玩意兒我最清楚……按說這種雜碎早就應該進來修煉修煉了,可也怪,他怎么就進不來呢?你哥在這里的時候我見過他,多猛的一個人啊……我跟他解釋過那次我跟大有去找他的事兒,我說他挨那一石頭真的不是爛木頭干的,你誤會人家了,他說他知道是誰干的。他說是你們那邊一個叫家冠的小孩兒干的,他裝作不知道,想利用那個小孩兒,將來把他當槍使喚……”
“別說了,這事兒我知道。”我聽不下去了,我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感覺自己像吃了蒼蠅一樣憋屈。
“你哥有點兒后悔,他說,他的計劃還沒開始進行,自己先進來了,他埋怨自己辦事兒太莽撞。”
“聽說大有哥被槍斃了?”我連忙岔開了話題。
“他死了……”金高黯然閉上了眼睛,“那是個好哥哥。”
王東聽了一陣,見這邊不說話了,提著嗓子問:“金哥,我還繼續朗誦嗎?”金高沒聽見似的不說話。天順摸著脖頸拉他過來坐下了:“以后別這么沒勁,大金不是沖你來的。你大小也是蝴蝶的哥們兒,咱們都是一路人了,他會真的折騰你?來,跟大寬好好解釋一下,別把誤會都藏在心里。”王東干咳兩聲,尷尬地笑了笑:“有誤會,但是錯在他那兒,他自己清楚。”我摸了他的手背一下,算是跟他道了一個歉。王東的臉又紅了:“二哥,不,寬哥,知道你錯在什么地方了?我不是說你錯在打我上,我是說你錯在誤會我……那什么上了,哈。”我實在是不愿意回憶這些事情了,沖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寬哥,我們號兒里有個小孩是洪武的兄弟,他跟鋼子在一個號兒里呆過,”王東舔一下舌頭,慢條斯理地說,“我是誰?我的腦子不比任何人差。后來他去了我們號兒,想‘乍翅兒’,還沒等亮個姿勢就被蝴蝶當場砸趴下了,‘順了毛兒’以后我問他認識不認識金龍?他就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了我。你猜怎么了?你想都想不到……就在鋼子綁架來順的那天,金龍去跟洪武談判,讓洪武放過他姐姐,洪武不答應,讓他交代那天是誰搶了他的錢。他不承認,洪武就下了手,砸得這小子哭爹喊娘。后來洪武丟下話,說,如果這事兒不搞清楚了,你們姐弟倆這輩子算是套上了。金龍不知道哪根神經斷了,直接奔了派出所,把洪武折騰他姐姐的事情說了。警察當場去抓洪武,洪武跑了……好象這時候正好一哥去抓他,沒抓著,抓了鋼子,后來就發生了綁架來順那事兒。金龍從派出所溜出來,正好被我碰上了,當時我就有些納悶,因為著急去救來順,也沒有多想。那個小孩說,洪武在工地上發現了金龍,抓回去又是一頓臭揍,這下子金龍吃不住勁了,就把事情告訴了洪武。當時洪武不讓他去報告警察,讓他先回家呆著,以后再找他。誰知道這小子犯了神經,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奔了派出所……”
“后面的你不要說了……”我像剛吃了蒼蠅又挨一悶棍似的,又惡心又惱火,還沒處發泄,直接蔫了。
“寬哥,沒什么,只要咱哥兒倆死不了,他就沒辦法活!”王東一挺胸,吃十個牛逼似的嚷道。
“英雄,你的光輝形象將被歷史定格在這里,千百年后你的名字將被人民口耳相傳。”金高嘩地笑了。
“我說得有錯嗎?”王東橫著脖子,一翻眼皮,“有仇不報非君子!”
“這話對,”金高拍了拍他的肩膀,“記著你剛才說過的這句話,別當成夢話丟了。”
“金哥,我很少說夢話的。”王東說完,我登時有些昏厥的感覺,媽的,膘子。
吃過午飯,天忽然就陰了,號子里和窗戶外全黑了,現實與感覺統一起來,變得同樣昏暗不堪。王東懶懶地摳了一陣牙,哀嘆一聲自己命苦,突然興奮起來,洋洋得意地說道:“前幾天我們號兒里去了一個經濟犯,這小子是個人物,懂經濟,還懂國家政策。他說,現在搞點兒自由經濟沒有錯誤,這是黨中央提倡的,南方都開始建設經濟特區了,這次全國人民要大干一場呢。我尋思好了,出去以后,咱們修理完金龍就沒有別的心事了,專搞經濟,不成大款我他媽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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