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龍惹了洪武的人
因為上學(xué)時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算不錯,所以招工考試我很輕松地就過了關(guān),報名去了模具廠,幾乎沒怎么麻煩我爸。\\wWw.qb5.com//去廠里報到的那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大得像樹葉。從我家到模具廠需要坐五站車的路程,還算近便。下了車,我站在廠門口打量著這個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工廠,心里竟然有一絲失落。進到廠里,眼前全然沒有想象中的那些光景,灰禿禿的,全是巨型坦克似的車間,鐵灰色的墻壁上寫著“政治掛帥,思想領(lǐng)先,信用第一,質(zhì)量至上”、“信譽是企業(yè)的命脈”的標(biāo)語,間或還能看到“用毛澤東思想統(tǒng)帥一切”、“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模糊的字跡。
在一個舊車間改建的會議室里,我們這批三十來個新工人聽廠長訓(xùn)了一陣話,就散了。
隨著人流剛走到樓梯口,我就聽見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喊:“寬哥,這么巧啊,你也分到這里來了?”
我回頭一看,是黃著臉的福根,沖他笑了笑:“你也來了?”
福根搓著手嘿嘿:“我也來了我也來了,差點兒沒撈著來呢,我考的分?jǐn)?shù)太少了。”
我邊往樓下走邊說:“我還以為來了就直接下車間呢,還得培訓(xùn),真麻煩。”
福根附和道:“誰說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抬個破鐵水培什么訓(xùn),閑得蛋疼了這是。”
剛才廠長宣布了,我們這批新工人被分配在了新建的造型車間,兩個人一組,抬鐵水往模子里倒,是個體力活兒,先培訓(xùn)幾天,然后正式上班,工資是學(xué)徒工待遇,一個月二十七塊五。我想,也行啊,不管干什么活兒,總歸是捧上了鐵飯碗,這樣可以讓我爸媽放心。工資少點兒沒關(guān)系,我也不想指望這點兒錢生活,我想干更大的“買賣”。前幾天我跟王東商量好了,瞅個機會去搶了洪武的店,洪武的店里有個保險柜,我們可以逼著里面的人打開,然后……我有這個想法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起因是因為金龍。那些天金龍失蹤了,他跟我喝過那次酒我就很長時間沒有再見過他,見著他以后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了。那天晚上,我正在寶寶餐廳跟我哥閑聊,我哥瞥一眼門口,突然起身,摔下手里的煙頭進了里屋。
金龍的腦袋在門口一閃,我連忙跟了出去。
躲在一棵樹后,金龍緊著嗓子說:“寬哥,我遇到麻煩了。”
我讓他別著急,慢慢說。
金龍說,他惹了洪武的人,洪武正到處抓他。
“你知道我惹的是誰嗎?”金龍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我把周五搶了,搶了他一千塊!他媽的,真沒想到他的錢是洪武的,我要是知道,殺了我我也不敢……”眼神朦朧地看了我一眼,“寬哥,我這全是為了你啊。當(dāng)初我是想幫你弄幾個錢,讓你過得舒坦一些,就去找了周五。我知道周五每天早晨都帶著錢去洪武的飯店,然后找個單間點上一桌子菜,坐在里面瀟灑。那天我?guī)е鴺屓チ耍诎氲纼荷蠑r住了他……他沒有反抗,直接把錢包給了我。我去給我爹上了上墳,剛想回去,我的一個兄弟就找到了我,他說鋼子帶著十多個人去鴻福的飯店抓我,現(xiàn)在還在店里等著,全拿著家伙。我一聽,知道這事兒麻煩大啦,鋼子是洪武的人,一定是洪武讓他去抓我的。我就沒敢回去,找了個兄弟家躲起來了。本來我想安排一個兄弟把錢給你送來,后來一想,這陣子我也不敢‘慌慌’了,需要這錢,就沒給你送……這不,錢花完了,我就……”
“你的意思是,讓我給你準(zhǔn)備點兒錢?”我聽得有些麻木,這小子都弄了些什么事兒嘛。
“不是那意思,”金龍將一個煙頭捏在手里,用力捻,捻出一陣烤肉的臭味,“我想找一哥。”
“讓他壓制一下洪武?”
“嗯,”金龍偷眼瞥了飯店門口一下,“我知道一哥不喜歡我,可是我真的沒有咒念了。”
“這事兒你不能去跟我哥直接說?”
“我想過了,那樣不但一哥不會幫我,弄不好還得揍我……因為我打亂了他的計劃。”
我知道我哥已經(jīng)把洪武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這幾天正想去“戳”他一下。前幾天,家冠帶著他的那幫小兄弟去洪武的飯店吃過一次飯,中間裝做起了內(nèi)訌,把店里的桌子掀了,盤子砸了好幾個。洪武的幾個兄弟過來制止,被家冠用一只磕掉底的酒瓶子逼了出去。后來鋼子帶人來了,用獵槍頂著家冠的腦袋說,我知道你是張毅的人,我不打你,你滾,讓張毅親自來,我不卸了他的腿是他養(yǎng)的。家冠沒敢“毛愣”,招呼人走了。我哥知道這事兒以后,踹了家冠好幾腳,然后又獨自蹲到了門口,來順過去親他的臉,他都沒有情緒,一把將來順推出去老遠。晚上,我哥對我說,這幾天你不要出遠門,在家照顧好咱爸咱媽,我準(zhǔn)備弄“挺”了洪武。我說,你可千萬有點兒把握,萬一他“挺”不了,后面有麻煩。我哥說,放心,他是個“賣什么果木的”我清楚,我知道應(yīng)該怎么“挺”他,你看好家就可以了,這個雜碎喜歡折騰家里的人,別走遠。
可是現(xiàn)在橫空出了金龍這事兒,我哥哥不一定高興,弄不好真的要揍金龍一頓。
我摸一下金龍的肩膀,說:“這樣,你繼續(xù)躲著,這事兒我去跟我哥說。”
金龍抱了我一把:“寬哥,兄弟這條命就托付給你了。”
我讓他走:“你回去吧,這幾天別隨便出門,有什么消息我通知你,你住在誰家?”
金龍說:“別問了……這樣,三天以后我再來找你。”
我攔了他一下:“先別急,你等一下。”
金龍說聲“寬哥是個好哥們兒”,老鼠一般鉆到了一個黑影里。我進門把事情對我哥說了,我哥皺了一陣眉頭,突然笑了:“好啊,很好啊,哈哈!我正愁出師無名呢,這下子好。”收住笑,遞給我一根煙,“你去找金龍,讓他把他的那幫兄弟喊到我這里來,我給小子們安排任務(wù)。”我快步出門,喊出金龍,把我哥的意思一說,金龍撒腿就跑,身后仿佛冒著火星。
那天我哥沒讓我在店里呆,他讓我回家陪我媽。我媽已經(jīng)出院了,躺在家里,偶爾可以下床走兩步了。路過小黃樓的時候,迎面碰上了金龍的幾個兄弟,他們想跟我打招呼,我搖了搖手,悶頭拐進了大廁所。大廁所里新裝了燈泡,照得里面全是屎顏色。我站著撒了一泡尿,一回頭瞥見了我畫的那個裸體女人。那個女人的模樣變了,頭上被人抹了屎,下身被人畫了一個兔子一樣粗的陽具,旁邊有幾個字,是用磚頭寫的。我提上褲子,湊過去一看,忍不住笑了,那幾個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小孩子寫的——“林寶寶的大奶子還有大蛋子”。我估計是附近的孩子寫的,這幫孩子比我小的時候還流氓。
我走出廁所,下意識地抬頭望了那扇熟悉的窗戶一眼,燈亮著,可是我看不見里面的景象。
走了幾步,我彎腰揀起一塊半頭磚,返身回了廁所,把林寶寶三個字搓去,工工整整地寫了楊波兩個字。
將磚頭丟進茅坑,我甩著胳膊出來,心里忽然就是一陣暢快,操你媽,什么玩意兒,婊子!
我曾經(jīng)見過楊波一次,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那天,我漫無目地的在街上走,一邊走一邊欣賞前面一個女孩的小腿,那時刻我什么也看不見,眼前只是這么一雙玲瓏有致的小腿。這是一雙美腿,它讓我的下身一陣膨脹……這個女孩拐了個彎兒,從我的身邊飄了過去,一眨眼就飄出了我的視線。我的心里泛起一種想要趕上去看看她的面目的沖動,忽然感覺一陣慵懶,有什么意思呢?看了也撈不著,白忙活。
我剛要轉(zhuǎn)身往回走,那個女孩站住了,回頭沖我一笑:“張寬?你跟著我干什么?”
楊波!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就那么傻愣在那里,像一個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怪。
楊波紅了一下臉,說:“我替西真哥謝謝你啊,家冠再也沒去找他。”
我機械地往前挪了兩步,想要伸手拉她,遲疑一下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沒什么,那是我應(yīng)該做的。”
楊波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張寬,你是不是經(jīng)常喝酒?”
我的耳根忽然有些發(fā)熱,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前幾天我喝多了,站在她家的樓下,聲嘶力竭地唱戲:“臨行時,我去監(jiān)牢看彥貴,兄弟他,傷心的話兒說出來,嫂嫂若有憐弟意,我死后,尸骨朝西靠路埋,南來的人們做生意,北去的人兒做買賣,求人往西京送一信,捎給我大哥李秀才,哥哥若知我蒙冤死,定會把我的冤案翻過來,遙望快到了西京城,裴秀英我精疲力盡腿難抬……”這戲是我爺爺教我的,我爺爺喝多了的時候也這樣唱,經(jīng)常把下街的那條流浪狗唱過來,在他的眼前斜著眼看他,如癡如醉,有時候還跟著扭幾步踢踏舞。那天我沒把狗唱出來,倒把楊波的爸爸唱出來了,他站著看我唱了一會兒,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要好好‘斗須’,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地方。”我一下子就醒了酒,狼狽地回了家。我不知道她爸爸說的“斗須”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不喜歡我瞪著他家的窗戶唱戲,他家的地位跟我家不一樣。
我故意拿了個硬漢的造型,微笑著說,是啊,我經(jīng)常喝酒。
楊波說:“喝多了遭罪,以后少喝點兒。”
我有些感動,又想去拉她的手,可是她跳開了:“我要轉(zhuǎn)學(xué)了,我爸爸給我聯(lián)系了市里的學(xué)校。”
我的心驀地一陣失落,呆呆地望著她那雙湖水般純凈的眼睛,笑容僵在了臉上。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從我的身邊走開的,只記得我看不見她了,我沖著天空大喊了一聲:“操你媽!”
給我媽做好了飯,我找出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坐到門檻上一口一口地喝,一直喝到了天黑。我爸爸下班回來,踢我一腳,搖著頭進了我媽那間。我默默地跟進去,想要對我媽說點兒什么,一開口竟然是這么一句:“楊波要轉(zhuǎn)學(xué)了。”我爸問:“誰是楊波?”我媽看著我,幽長地唉了一聲,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移到一旁的窗戶上,像是要透過窗玻璃,看一眼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么也看不見。她說,他爹,天是不是要黑了?屋外的落葉在夜風(fēng)中鳥一樣地叫個不停,我爸爸沒說話。
半夜,金龍在我家后窗喊我,我披上衣服走了出來。
金龍興奮地攥我的手:“寬哥,一哥好人啊!妥了,一哥終于出手了!”
我沒仔細(xì)問這事兒,打個哈哈道:“不用再跟喪家犬一樣到處藏了吧?”
金龍說,還是需要藏一陣,一哥不讓我出面,讓我繼續(xù)藏著。
我說,鴻福那邊怎么樣了?他沒趁這個當(dāng)口給你使壞吧?金龍說,他沒有那個膽量,我聽一個兄弟說,這小子打從我離開酒店,也不見了,好象怕惹了事兒身上,也玩開了人間蒸發(fā)。我提醒他說,別想得那么簡單,當(dāng)心他落井下石,去派出所告你敲詐。金龍說,不怕,“滾”他的時候我把“口子”調(diào)理得很正,他沒有證據(jù)證明這事兒。我說,你打譜躲到什么時候?金龍說,一哥說了,洪武“挺腿兒”以后我就現(xiàn)身,哪兒也不去,就去洪武的眼皮子底下晃蕩,看他能怎么著。跟他胡亂說了一陣話,我就打發(fā)他走了。回來躺不住,我穿好衣服去了王東家。在后窗學(xué)了幾聲野貓叫,王東出來了,問我這么晚找他干什么?我把前面發(fā)生的事情對他說了。王東的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金龍這么大膽?這叫搶劫啊,犯法了啊!”
“可是周五沒報案,”我說,“估計他身上的錢不是正經(jīng)來的,不然他不會這么辦。”
“還真是黑吃黑?”王東摩挲著胸口說,“媽的,好在一哥出手了,不然這小子還真有麻煩。”
“你也把你的那幫兄弟準(zhǔn)備好,關(guān)鍵的時刻出一把力氣……要知道,洪武也不是吃素的。”
“對,”王東用力地點頭,“要防備著點兒,后面還不一定出什么事情呢。”
“楊波要轉(zhuǎn)學(xué)了。”
“真的?為什么?”王東又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她爹怕你去騷擾她?”
“估計有這方面的因素,”我咬了咬牙,“這事兒就這么著了,不是自己的,別瞎尋思。”
“喵嗚!”一只野貓從墻頭上躥下來,碰翻的一只破臉盆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貪L過。
王東踢遠臉盆,曖昧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一摸嘴唇笑了:“呵,神經(jīng)了吧?不瞎尋思還念叨著人家?得,不關(guān)我的事情,我不管。”沉默片刻,猛一抬頭:“憑什么放過她?那本來就應(yīng)該是你的!看我的,我他媽這幾天就去大鬧小黃樓!”
我劈手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想找死是不是?”
王東扎煞著胳膊,任憑我來回地提溜他:“像個男人行不?像個男人行不?”
我頹然撒了手,一仰脖子倚到了墻上。眼前全是星星。
王東訕訕地整理兩下衣領(lǐng),呼哧蹲到了地上,仰著臉看我:“光說不練假把勢!腦子里都想瘋了,還在裝,我都替你難過。那個小妞有什么呀,她媽是破鞋,她連自己的親媽是誰都不知道,整個一個‘私孩子’!你連這樣的破逼都不敢‘上戧’,還算什么男人?找個棉花垛撞死算了。”眼前的星星仿佛活了,禮花似的到處亂碰,我閉上了眼睛,星星的余輝在我的眼皮里不停地變幻,楊波的臉蛋骨碌骨碌地在里面飄。我迎著她走,王東的聲音沖散了她:“你別管了,這事兒有我!”
記得那夜我一宿沒睡,腦子里一會兒是楊波裊裊地走在鋪滿陽光的馬路上,一會兒是我哥提著一把砍刀追殺洪武,一會兒是我媽無助的眼神和我爸蒼老的背影……王東終于沒去“大鬧小黃樓”,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我阻攔他,是因為那些日子我倆像上緊了發(fā)條的玩具狗一樣忙。我在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雪越下越大,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丟紙片似的。福根扯一下我的衣服,嘿嘿地笑:“寬哥,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嫌活兒不好,跟個三孫子似的抬鐵水?”我打個激靈,回過神來,搖搖頭說:“不是。我在想金龍呢,他到底去了哪里?”福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寬哥快別鬧了,你會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知道跟他說這些沒什么意思,苦笑一聲,邁步出了工廠的大門。
車站旁,一幫年輕人在唧唧喳喳地說話,福根大吼一聲:“還不快來參見寬哥!”
那幫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寬哥,真幸福啊,我們跟你是同事了!”
我矜持地露了露牙齒:“是啊,我也很幸福。”
坐在車上,福根小聲對我嘀咕:“剛才我看見爛木頭了,跟幾個大青年在操場上踢球。真沒想到他也在這里上班……我知道你揍過他,那天我看見了,只是不知道你是一哥的弟弟。寬哥你可真猛啊,站起來就放倒,站起來就放倒,最后跟拖死狗似的拖著他走,沒人敢上去攔你。哎,寬哥,咱們跟他成了同事,他不會跟你過不去吧?”我輕蔑地把臉轉(zhuǎn)向了車窗,話都懶得說,那整個是一個廢物……上個月的一天,家冠眉飛色舞地對我說,二哥,你猜怎么了?我碰上爛木頭了,截住他,直接“詐厲”了他一家伙!我問,你是怎么“詐厲”的?家冠說,我在路上攔住他,對他說,一哥是不會跟你拉倒的,你趕快準(zhǔn)備點兒禮物去看看他,一哥要過生日了。這小子還真的去了寶寶飯店,帶著一只雞,一瓶酒,還有三十塊錢……我打斷他道:“我哥見著他了?”家冠說,爛木頭那是故意的,他選了個一哥不在的時間去的,一哥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一哥一聽說是他帶來的東西,就不高興了,把雞和酒丟在店里,三十塊錢讓我給他送回去了,一哥最討厭拿別人的錢。
我哥挨的那一石頭到底是不是爛木頭砸的?我再次陷入了混沌狀態(tài)。
雪越下越大了,車窗外的景象全都模糊著。
福根在我的耳邊絮叨,我一句也聽不進去,腦漿像是被人給挖走了。
公交車跨過鐵路的時候,我聽見一陣呱唧呱唧的軋泥漿聲音,腦子里忽悠忽悠地泛起一陣兒歌:“下街臟,下街臟,洗腳水,下面湯,擦腳布子包干糧。”下街的確夠臟的,下雨和化雪的時候街道上根本就沒法走路,全是大灘大灘的泥漿。
聽老輩人講,很早以前的下街是一片汪洋,退潮時,留下的是一大片灘涂,里面埋著密密麻麻的蛤蜊。那時候的小孩子很幸福,挎一只籃子,隨便就可以挖滿一籃子蛤蜊,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帶到市里去賣。后來就不行了,不許賣,誰賣了誰就是投機倒把,要抄家坐牢的。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把鍋砸了,下街很少有字家煮蛤蜊飄出來的味道。要吃蛤蜊大食堂里有,盡管湯是泥顏色的,但總可以不時吃到。后來吃不到了,潮水似乎就在一夜之間不來下街這個地方了,即便是偶爾有小潮涌過來那么幾次,也跟小河漲水似的,有氣無力地走了,一小片尿布般的海灘根本就挖不著幾個蛤蜊。再后來連小潮都不來了……我記得我爸爸對我說,那年他對我爺爺發(fā)牢騷,我爺爺捂著他的嘴說,你可千萬別當(dāng)反革命,毛主席說讓煉鋼咱就煉鋼,毛主席說的話哪能有錯?沒聽歌里唱的嗎?大河有水小河滿,人是鐵,飯是鋼,這鋼鐵就是國家的糧食,就是國家的苞米和麥子,就是國家的蛤蜊和肉。我爸對我說這事兒的時候,總要唏噓兩聲,他說,你爺爺是個好爺爺,王老糊因為王八嫌食堂的飯不好吃,去街道上告過他呢,幸虧你八叔“闖”得好,不然還不得抓進去住幾天“黑匣子”?
我爺爺真的是個好爺爺,他愛自己的家,愛自己的后代,還愛國呢。我依稀聽老人們說,打鬼子的時候,下街發(fā)生了一起爆炸案。那年的冬春季節(jié),“太陽膠皮株式會社”被人給炸了,當(dāng)場炸死十好幾個日本人。老人們說,那是我爺爺干的,我爺爺因為被日本人把車砸了,就上火了,拿著自己積攢的幾個銀圓去買了炸藥,丟進日本人住的房子就溜了。鬼子敗了以后,下街開慶祝大會,我爺爺就上臺說,他就是炸了鬼子宿舍的那個人,保長當(dāng)場就獎勵了我爺爺一輛嶄新的黃包車。后來國民黨的兵把幾個為日本人干過事兒的人押到臺上批斗,開始沒人敢上去打那個叫劉大麻子的漢奸,因為他太兇了。我爺爺說,我打!跳上臺子就用一只氣棒把他砸了個嘴啃泥。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為張禿子又惹麻煩了,可是我爺爺不怕,他說,我心里有數(shù),小鬼子完蛋了,他也活不長了,我怕他個鳥?果然,在慶祝大會上,劉大麻子被當(dāng)場處決。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街上流行貼大字報,我爺爺也被人貼了,說他是個假英雄,其實是漢奸。
我爺爺對我和我哥說,你們?nèi)グ涯菑埓笞謭笏毫耍銧敔敱M管不是英雄,可絕對不是漢奸。
我們倆出門的時候,我爺爺在門后的陰影里蔫坐著,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唉,近你媽。
我爺爺究竟是不是個英雄?現(xiàn)在我想,他不是,我哥哥倒是有那么點兒靠譜。
車駛過“大海池子”,前面就是小黃樓了。大海池子是下街的露天游泳池,將近一千平方米,漲潮的時候進海水,落潮時放下大閘蓄水,我從小就喜歡泡在池子里撒歡。最小的時候身邊游著的是我爺爺,漸漸是爸爸,哥哥,最后是我跟下街的這幫全身充滿力氣的兄弟。大海池子從來不結(jié)冰,最冷的天氣也有微波蕩漾,水面上霧蒙蒙一片,成群的海鷗在上面飛。
那天我跟王東迎著海風(fēng)站在大海池子邊,望著無邊的大海,悵然說:“金龍到底去了哪里呢?”
王東說:“不是一哥告訴他,等洪武‘挺腿兒’了以后他再出現(xiàn)嗎?躲起來了唄。”
我空著胸膛,話說得有氣無力:“不會那么簡單,事情完結(jié)了,他至少應(yīng)該來見我一面。”
王東抓了一把沙子想要往海里摔,一用力,一只手套死烏鴉似的飄進了海水。
我哥抓洪武的時候,我不在場,我哥不讓我去,他說,跟人結(jié)怨的事情不能兄弟倆都去,道理我不講你也明白。我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結(jié)果是一樣的,你跟人結(jié)怨了,我也同樣跟人結(jié)怨。我哥說,屁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如果還拿我當(dāng)親哥哥對待,就不要去湊這個熱鬧。我不放心,就讓王東偷偷跟著我哥他們,看著他們一路呼嘯著去了武勝街。一個小時以后,王東回來了,黃著臉大呼過癮。王東說,我哥把他帶去的人分成了三幫,家冠帶著他的人埋伏在洪武飯店的四周,金龍的人堵住了進出洪武家的那條胡同,他自己帶著他的幾個老弟兄,直接闖進了洪武的飯店。里面幾乎看不出來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有幾個洪武的人狼狽地出來,散落在門口,三五成群,垂頭喪氣地抽煙。我哥出來了,洪武像一條被老虎震懾著的狗一樣跟在他的后面,一起進了一條漆黑的胡同。不多一會兒,我哥晃著膀子出來,沖飯店門口站著的那幫人一橫指頭:“都聽好了,我跟你們大哥談妥了,你們可以接他回去了。”鋼子走過來跟我哥說了一句什么,我哥笑了笑,打開一把雨傘,從里面抽出一枝獵槍,朝他的腳下一摟扳機,地下濺起一串火星,鋼子兔子那樣蹦跳了幾下,退回飯店再也沒有露頭。我哥將獵槍插回雨傘,倒捏著,搖搖晃晃地上了一輛停在不遠處的公交車。洪武的那幫人直到公交車走遠了,才呼啦一下涌進了胡同。
那天晚上,我腰里掖著麻三兒送給我的“彎彎鐵”,沒有離開家半步,我害怕洪武來我家發(fā)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寶寶餐廳,我哥還像以往那樣,牽著來順的小手在門口悠閑地溜達。
我沒有提昨天的事情,逗了來順一會兒就回家了。
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好得一塌糊涂,風(fēng)也沒有一絲。
整整一個月,我們家平安無事,我都要將這件事情忘記了。那些天,我一直在跟王東商議怎樣才能弄到錢,弄到很多很多的錢。王東說,電鍍廠的倉庫里有不少鐵呀銅呀什么的,咱們應(yīng)該去那里偷點兒換錢。我笑話他說,那是小偷小摸行為,就跟你以前去火車站旁邊的貨廠偷酒一樣,錢弄不多,人格先丟了不少。王東說,要不咱們就去洪武的飯店搶,我打聽過了,洪武的錢全在飯店的保險柜里,他不喜歡存銀行。我說,這不是好漢做的事情,我哥剛?cè)フ垓v了他,咱們再去,道理上說不過去。王東說,有什么說不過去的?咱們這叫借東風(fēng)啊,別人去搶,說不定還鬧出人命來呢。咱們?nèi)ィ鞘恰绊槻鐑骸薄N矣行┆q豫,該不該借這個東風(fēng)呢?猶豫了半天,我笑了:“那可就真混蛋了,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還有,本來我哥去折騰了他一把,他肯定會伺機報復(fù),咱們再去來這么一出,正好,他報案咱們進去,弄不好連我哥也牽扯進去了。”王東說,你傻呀?咱們不會把臉蒙起來?我蹬了他一腳:“那還叫借東風(fēng)?人家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一槍崩了你。”
“怕挨槍就別整天惦記著錢,”王東硬著脖子犟,“還想混黑道呢,連這點兒魄力都沒有,混個雞巴。”
“真正的黑社會是天生的,是我們這些小哥永遠也比不上的,”我笑道,“我可沒有混黑道的意思。”
“那么你說,一哥算不算混黑道的大哥?”
“說什么哪,”我橫了他一眼,“告訴你,中國根本就沒有什么黑社會,咱們下街這個破地方更沒有。”
“從咱們這里開始就有了!”王東的眼睛泛出了血絲,“一哥不是,咱哥們兒是!”
“是個屁,”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老實考慮怎么弄點兒銀子吧,你這個膘子。”
公交車已經(jīng)停下了,在一片“寬哥慢走”的招呼聲中,我機械地下了車。站在小黃樓的對面,我抱著一棵樹,茫然地把目光掃向了那扇窗戶,然后又茫然地轉(zhuǎn)向了頭頂上方落滿雪花的樹枝,眼珠子是反瞪著的。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像狼,抬起頭,從樹干往上看,樹干很細(xì),直插天空,雪片很大,沉甸甸地落下,落在我的頭頂上,我的手硬硬地抱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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