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個多月以后,蘆花村傳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鮑學(xué)智榮獲全省文科高考第一名。\\wWW、Qb5.CoМ\
初次聽到這個消息時,除了學(xué)智本人和碧月相信外,再沒有第三個人相信這是事實。學(xué)智的老師們聽了都搖頭否認(rèn):“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桂晴當(dāng)時也只是半信半疑。是啊,一位走進(jìn)高中校門還不到半年的學(xué)生怎么有可能成為全省文科高考狀元呢?可是當(dāng)人們看到他的成績單時,首先他的老師們恍然大悟起來。老師們議論說:“這個學(xué)生即使一天高中校門沒進(jìn)過,而且在考試之前除了政治以外,其他書本一眼不看,也完全能夠考出這樣的成績。他在考試中,根本就不存在半點特殊發(fā)揮,完全靠的是扎實的基本功。”不信請您也一起看看他的各科成績:語文99分,政治98分,歷史98分,地理97分,數(shù)學(xué)7分。
消息傳到鮑福家里時,鮑福正在給學(xué)智上政治課:“中專考試也早已結(jié)束了,場面你也經(jīng)歷過了,該把心思收一收了,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了。這種事情也就是湊湊熱鬧罷了,其實你連沾沾榜邊兒的希望都不會有。從今往后,除了去學(xué)校,你就得老老實實地給我呆在家里用功。語文你就不要再看了,再看成績也長不上去了。今后最大的任務(wù)就是把數(shù)理化成績提上去,你就看看你入校以來的成績,這三門功課每次考試都不及格。你是怎么搞的?我統(tǒng)共生了三個兒子,毫不客氣地說,那兄弟倆別看都比你小,但都比你有發(fā)展前途。只要你考出去了,我的心事就算減少一大半了。從現(xiàn)在到年下沒有幾天了,我可得把丑話說在前頭,寒假考試這三門功課如果有一門低于80分,你就別回家過年了。你聽清楚了沒有?”
學(xué)智剛要回答,忽然有人來報:“學(xué)智,你這次考了個全省第一名。”
鮑福不高興地對來人說:“你別瞎打岔,我正在跟他說正經(jīng)事兒呢。”
來人知道跟他說什么都沒有用,只好把《成績通知單》亮給他看。鮑福看了,兩眼都變直了,嘴里一個勁兒地嘟嚕:“老天爺,這是真的嗎?”等徹底醒悟過來,他才試探著問:“圣兒,你參加的不是中專考試嗎?報來的怎么會是大專的成績?不會弄錯吧?”學(xué)智告訴他:“錯不了,我果真參加中專考試,真正會像你說的那樣,連傍邊兒都沾不上。但話又說回來,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要參加大專考試,你能讓我輕松愉快地進(jìn)入考場嗎?”鮑福聽了,臉色比燒紅的鏊子都紅。
幾天以后,學(xué)智參加了錄取前的體檢。
又過幾天,學(xué)智接到了東海大學(xué)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使學(xué)智和碧月最感到悔恨的是,一開始他沒有在第一志愿上填寫北京大學(xué),否則他便是堂而皇之的北京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了。
此類情況,在全國當(dāng)屬首例。這無疑引起了有關(guān)部門的高度重視,特別是教育部門和各種新聞媒體更是廣泛關(guān)注。自通知書下達(dá)以后,省教育廳、地縣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借登門祝賀之機,循環(huán)往復(fù)地請學(xué)智介紹學(xué)習(xí)經(jīng)驗、談個人心得。他們認(rèn)真地聽,詳細(xì)地記錄,多次開會研究,并且整理成了各種各樣的材料。除了教育部門的領(lǐng)導(dǎo)親自上門以外,省電視臺、省廣播電臺、《東海日報》社以及許多省的教育部門和新聞媒體也紛紛前來取經(jīng)采訪。另外國家有關(guān)媒體也多次登門。更加可喜的是,一些出版單位還軟磨硬泡地請學(xué)智把平時積累的文稿都拿出來,決定出版一本《鮑學(xué)智作品集》。一時間,在蘆花村的村頭巷尾,小車如潮水,行人如穿梭。一向平靜如水的蘆花村自羅部長探鄉(xiāng)以來,又一次創(chuàng)造了車輛人流的高峰。
這幾天,鮑福的腦子簡直不夠用了,說話常常著三不著兩,有時云來霧去說了一大堆話居然不著邊際,有時明顯屬于嘴邊兒上的話他反而支吾半天居然一個字又吐不出。他整個的就跟著了魔似的,他怎么也搞不清他一天到晚都跟著攙和些什么,他也說不清如果少了他的參與下一步的事還能不能繼續(xù)進(jìn)行。他對學(xué)智的態(tài)度跟十幾天以前相比,真有天壤之別,如果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顛倒過來的話,他寧可顛倒過來。現(xiàn)在,趁外面都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咱不妨輕松輕松,說說他這幾天的一些奇聞怪事兒。
省電視臺前來采訪,自然少不了讓學(xué)生家長談?wù)勊麄兪窃鯓又С謱W(xué)生學(xué)好文化的。鮑福雖然跑了半輩子江湖,可他何曾在錄相機前亮過相!一想到將要面向成千上萬的電視觀眾了,他的心里就一陣陣發(fā)怵,這一發(fā)怵,就出了一身冷汗。寒冬臘月的,這身上濕溜溜的,可不是個滋味,于是一張極伶俐極乖巧的嘴巴再不像跟昭懿、昭任說話時那樣揮灑自如了。他結(jié)巴了好半天,才支吾道:“我……是天天晚上死死地盯著他用功的。”剛說到這里,縣教育局長趕快建議攝相師:“停停停……。”鮑福不解地問:“咋了?我平時就是這樣做的嘛!”局長盡可能地不使他產(chǎn)生誤解:“老弟,你能不能再換一種方式談?wù)劇!滨U福不知道局長大人講的是哪種方式,他拿捏得鼻子尖兒上都冒汗了。局長看到他實在不行,只好讓桂晴在鏡頭前亮相。當(dāng)聽到圍觀的人對桂晴的講話報以熱烈的掌聲時,他羞得無地自容。
然而這種上不得大席面的壯舉并沒有愧疚多久他就又談笑風(fēng)生了,他歷來在尷尬的事情上都是很健忘的。他始終都認(rèn)為自己才是這種場面的主角,任何地方都少不了他,就像村里的紅白事兒上始終都少不了一位指東道西的明白人一樣。為了迎接四面八方的客人,他每天都在堂屋門口的八仙桌子上擺上幾條香煙(其實從來就沒人動過一支)。有一次,縣委書記親自登門祝賀,鮑福一看父母官來了,慌得跑前跑后地忙活。縣委書記要走了,他追了很遠(yuǎn),愣是把一盒香煙塞在縣委書記的兜里。弄得縣委書記哭笑不得。
盡管他跟來去匆匆的官員僅僅只有一面之緣,可是那種特別強的記憶力卻使得他能把每一位官員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記在腦海里。當(dāng)人們散去以后,他會如數(shù)家珍地把一直以來接觸到的每一位官員的名字按照先后順序一個不落地念叨一遍,就像他平時忙活了一陣子總會把各種收入和成本計算一下一樣。他總是有一種錯覺,他跟哪個層次的領(lǐng)導(dǎo)見上一面,就立即覺得自己也有了同等的身份和地位了。這些天來,就是因為他見的領(lǐng)導(dǎo)太多了,所以說話的口氣也跟過去大不相同了,他特別想把每天經(jīng)歷到的事兒從頭到尾地跟昭懿昭任等人講講,哪怕敬茶遞煙的差事兒全歸他都樂意。昭懿聽了自然覺得新鮮,可昭任卻很不以為然。
那一次地區(qū)教育局的黃局長不知單獨跟他談了些什么,過后,桂晴就覺察到他一貫的豪言壯語中又多了一句話:“從下一代起,我們一定要跟農(nóng)村劃清界限!”他有這樣一種意識:只要哪個孩子說出話來遠(yuǎn)離農(nóng)村,他就高興。一天,學(xué)智不知給哪個弟弟輔導(dǎo)功課,也不知道說話中怎么說起麥子跟韭菜的形態(tài)來了,好像學(xué)智說了這么一句:“韭菜跟麥子長得差不多。”鮑福聽了,喜得差點跳起來:“怪不得人們常說大學(xué)生分不清麥子和韭菜,原來果真如此!哈哈……”他認(rèn)為這就是跟農(nóng)村劃清界限的最好兆頭。
關(guān)于他的話題,我不想再多說了。轉(zhuǎn)眼到了學(xué)智入學(xué)時間。鮑福要趕在學(xué)智離家的前兩天舉行一次重大宴會,這樣學(xué)智還可以有一天的時間做點兒入學(xué)前的準(zhǔn)備工作。宴會是晚上進(jìn)行的。被請的人有大隊、工作組、學(xué)校、各生產(chǎn)隊的正副隊長和會計以及所有跟他們家有來往的人物。鮑福原計劃要花費幾百塊錢的開銷,可是等到準(zhǔn)備酒宴的時候,才知道真正需要他付出的只是一少部分,因為無論公與私,都是提前備了酒肉來的。由于人員眾多,屋里屋外都坐滿了人,就連任氏的房間都有人坐了。宴會自然進(jìn)行得十分熱烈,曾經(jīng)教過學(xué)智的老師一個個都喝得酩酊大醉。宴會持續(xù)到很晚,才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離開。
學(xué)智給每一位參加宴會的人都恭恭敬敬地端了兩杯酒。等把這項工作全部做下來以后,他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了。
此時,對門的鄰居家里冷落極了。也許,這對夫妻因為不甘忍受這種極度的冷落,才一對一地爭斗起來。
“你不是整天咋呼著那薛半仙很牛皮嗎?牛他媽的屁!還說那家的風(fēng)水能被他破了,狗屁,不光沒破,人家的風(fēng)水反而比過去更旺。”黃臉婆氣得有些變調(diào)。
“閉上你的臭嘴行不行?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賣了。”昭闐沒好聲氣地罵道。
“我偏要說。你瞅瞅你那熊樣,就知道在家里罵老婆,沒見過有你這樣的窩囊廢。那么多吃鼻涕屙膿水的人都被請去了,偏偏沒有你,你好歹也當(dāng)過他的老師,你就不覺得窩心?”
“誰稀罕去喝那點狗尿!請我去我還懶得動呢。”
“喲嗬,你倒真成個人物了!呸,別硬把自己往好人堆里拉了,趴在大路上都沒人撿。”
昭闐正要用更惡毒的語言去堵她的嘴,忽聽有人叫門。
“二大爺,我是小圣兒,您幫我開一下門。”
兩口子搶著去開門,一眼看見學(xué)智手里和懷里的東西,兩人都怔住了。
學(xué)智走進(jìn)來,把菜、酒、煙都放在桌子上。
黃臉婆趕快搬來凳子,讓學(xué)智坐下。
昭闐激動地說不出個囫圇話來:“侄兒,你看……”
學(xué)智帶著孩子般的微笑:“二大爺,這事兒都怪我,人一多,我倒是先把您給忘了。這正應(yīng)了咱們常說的那句話了:‘燈下黑。’”
“是啊,‘燈下黑’,‘燈下黑’。”昭闐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復(fù)重復(fù)著這個詞兒。
“二大爺,這些年您沒少為我花費了心血,我能有今天,也多虧了您啊!”
昭闐激動得淚都流出來了:“爺們,咱爺倆啥話都別說了。你拿來的酒我一定喝,一定喝。”說完,“啪”地一口把瓶蓋啟開,接著,嘴對著瓶口,“咕咚”灌了一口。
黃臉婆趕快把一個酒杯放在他面前,又順便送上一句:“小心點兒,別噎著。”
昭闐滿滿地倒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他用手掌抹了抹嘴唇,苦樂交加地說:“爺們,你二大爺這一輩子沒什么出息,要說做的最露臉的一件事兒,就是曾經(jīng)教過你這個學(xué)生。”
“二大爺,您千萬別這么說,您教過的學(xué)生將來比我有出息的還會更多。”
“我看以后再不會有了……”話還沒說完,他就兩手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學(xué)智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的老師當(dāng)著他的面哭,他知道老師此時太激動了,于是安慰了幾句。師生兩人又從學(xué)智上小學(xué)開始,暢談了許多校園里的話題,大家都很開心。
學(xué)智估摸著家里的人差不多已經(jīng)走完了,就告辭說:“二大爺,家里這會兒怕是亂極了,我得過去收拾一下。您慢點兒喝,今兒高興,就多喝幾杯,反正明兒是星期天,您可以在家休息。您要是覺得這一瓶還不夠,待會兒我再給您送來一瓶。”
昭闐連忙拉住他的手:“夠了,夠了,你還是先過去照應(yīng)一下吧。”
學(xué)智走到椿樹底下的時候,迎面遇到碧月從家里出來。他連忙問道:“碧月,你剛過來吧?怎么這陣子就走?還是再坐一會吧!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呢。”
碧月理都不理他。再問,她哭了。
學(xué)智茫然不解:“好好的,這又是怎么啦?我并沒有惹你生氣啊!”
碧月哭著,撒腿就跑。
學(xué)智沒有去追趕她,他要先回到家里問個究竟。他剛邁進(jìn)大門檻,就聽見從堂屋里傳來父親醉里醉氣的聲音:“你呀,女人見識。你懂什么呀?這關(guān)系著他將來的前途啊!”
“不管怎么說,這事兒我不同意。”母親好像從來就沒有這樣激動過。
“是黃局長親口對我說的,那可是李專員的千金啊!李專員!咱家哪輩子有過這么有派頭的親戚?況且還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的。咱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李專員……”鮑福把“專員”二字咬得特別準(zhǔn),也特別很,就好像在咬一塊肥肉,一用力,那肥肉就會“滋滋”地流出油水來。
“他是什么‘員’都不行。”桂晴立即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
學(xué)智一切都明白了。他“騰”“騰”幾步走過去,一把將門撞開,兩眼像兩把利劍似的刺向父親:“我的事你不用管。”
鮑福早不像從前那樣對待兒子了。他眨巴著詭秘的眼睛,乞討似的說:“圣兒,我的好兒子,爸爸這也是為你好啊。你還小啊,有些事兒……”
桂晴再一次打斷他的話:“圣兒,別聽他的混話,他這是讓名利沖混了頭腦。你放心好了,這個家只要有媽在,沒有人能破壞掉你們的事情。”
學(xué)智善意地望著母親:“可是,剛才的話碧月都已經(jīng)聽到了。”
“你去找她解釋呀,就說你爸爸喝醉了,是在跟我開玩笑,叫她千萬別往心里去。”
“是,媽。我去了。”
“去吧,孩子。”
學(xué)智來到馮水新的院子里,聽到他們一家三口人正有說有笑呢,馮水新好像也在喝酒。學(xué)智想,這么晚了,還是別進(jìn)去了,否則,一個鐘頭也出不來。再說家里還有很多活兒要干呢。于是他又默默地退了回來。
這得從碧月進(jìn)門以前說起。
十幾分鐘以前,碧月從學(xué)智家里回來,一路上苦惱急了。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向最講義氣也最正直的叔叔竟然是這么的見利忘義。真是人心難測啊!他不知道學(xué)智今后還會不會變?她想把這一切都告訴給父母,可轉(zhuǎn)念又想,就算父母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們總不能破著老臉去大鬧一場吧?一剎那的工夫她好像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她什么怨恨都沒了。她回到家里,看見父親正在喝酒,母親正坐在父親的身邊嘮嗑。兩人完全讓美夢給迷住了。
“依我看哪,鮑福今兒沒來請我,是因為他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親戚了,這樣考慮也有他的道理。沒準(zhǔn)兒明兒一早,他就會單獨請我,到那時我就給他來上一頓猛吃猛喝。”馮水新抿了一口酒,美滋滋地說。
“想的倒美,就知道吃呀喝的,你就不想想別的。”張氏揶揄道。
“人生在世不就是為的吃喝嗎?來,大家都高興,你也來一杯。”
“別鬧了,我啥時候喝過酒啊?”張氏推辭道。
“爹,我陪你喝。”碧月極其賢惠又極其乖巧地坐在父親身邊。
馮水新高興極了:“閨女啊,從來沒見過你這么會說話過,爹只有你這一個閨女就足夠了。爹今兒高興,你敢不敢陪著爹爹喝個一醉方休?”
“誰說不敢?您太小瞧您的女兒了吧!來。拿大杯子來,我先喝!”說著,重新啟開一瓶酒,然后把喝水的玻璃杯拿來滿滿地倒了一杯。
張氏阻攔道:“月兒,你悠著點兒,女孩子家,喝那么多的酒干嗎?”
“沒事兒,娘,別管那么多,一家人高興嘛!”說完,她端起玻璃杯就像喝涼水似的一氣喝干,為了證明杯底已經(jīng)干凈,她把杯子倒過來高高地舉起。
馮水新拍手贊道:“痛快!好酒量!今兒我才算真正知道了我閨女的本事。怪不得小圣那么聰明,都整天跟在我閨女的屁股后面轉(zhuǎn)悠呢。”
張氏白了他一眼:“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碧月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又滿滿地倒了一杯,同樣一氣喝干。
這次,馮水新就覺得有點兒邪乎了,他的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小。
張氏又進(jìn)行了制止:“不能這樣喝!這哪是喝酒呀?這不成了玩兒命了吧。”
“娘,你懂什么呀?我這叫高興。”說話的工夫又把杯子倒?jié)M了。
馮水新覺得有點兒不像,想把杯子拿過來,可是晚了,她又“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
這時,碧月已經(jīng)口齒不清了,她坐都坐不穩(wěn)了。多少酒了?一瓶全完了。可別忘了,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老白干,六十度啊!
碧月趔趔趄趄地站起來:“高興,高興,我從來就沒有像今天這么高興過!爹,娘,你們說,啥事兒比高興再高興哪?您的閨女今天就高興!哈哈哈……爹,你還沒喝呢,你不是要來個一醉方休嗎?喝呀!”
馮水新嚇得冷汗都出來了:“好閨女,爹知道你今兒很高興,可是酒不能再喝了。”
“誰說不喝了?喝!”說著,她一下子撲到八仙桌子上,順手拿起一瓶酒。“咔嚓”一聲,瓶嘴被咬斷了,尖利的玻璃把她的嘴扎破了,她的嘴角上流著血,她對著酒瓶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老兩口子再也坐不住了,他們倆沒死沒活地制止了她,可是就在這制止的幾秒鐘里她又灌下去不下半瓶。現(xiàn)在,碧月的身體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老兩口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抬到床上。碧月毫無動彈之意,只有嘴里不停地嘟囔著:“高興……”而這種嘟囔聲越來越小,呼吸也越來越弱。
老兩口看到女兒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起來,酒又吐不出,水又喂不進(jìn)去。他們便慌了神。張氏哭喪著臉:“還不快去請醫(yī)生?都是你,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跟你沒完。”
馮水新不敢怠慢,立即出門。可是當(dāng)他把醫(yī)生請來時,已經(jīng)晚了……碧月早已停止了呼吸。現(xiàn)在張氏正抱尸慟哭,一見丈夫回來,瘋了似的叫嚷:“還我女兒,還我女兒……”醫(yī)生檢查了一下,告訴他們,碧月死于酒精中毒。
四鄰全被吵醒了。他們盡管素日都跟馮水新不和,但一聽說是碧月的不幸,也都掉下淚來。大家傷痛了一陣子,可是誰都沒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按照村俗,未出嫁的女孩子死亡后,是不能在家里停放的。另外根據(jù)有關(guān)的法規(guī),凡屬于不正常死亡的人可以免于火化。
就這樣,在一個漆黑而又寒冷的冬夜,一位純潔得像白云、美麗得像明月、善良得像觀音一樣的女孩子還沒有來得及跟她的親人說一句道別的話,就無聲無息地走了。可憐的姑娘啊,她走的時候,還帶著暖暖的體溫呢,卻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換上。
然而,這么大的天災(zāi)居然沒能驚動村西的任何一戶人家。因為幾乎在同一時刻,村西發(fā)生的事情比這更慘烈。
昭闐送走學(xué)智以后,又喝了很多酒。他看到黃臉婆睡得死狗一般,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喝了起來。他喝得樂一陣子,惱一陣子,因此就笑一陣子,哭一陣子。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笑,為什么要哭。等八兩酒過后,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會笑,為什么要哭了。他只覺得哭跟笑一個味,哭完笑過之后,心里就會輕松很多。到后來,酒喝光了,他就哭不出笑不起來了。盡管不哭不笑了,但并不等于他停止了思維,相反,他的思維比剛才更活躍了。他滿腦子里還是鮑福,然而他又不敢對此人想得很深,因為他始終認(rèn)為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大錯事就是跟鮑福斷絕了來往;他又想到了汪清賢,隨即又后悔不該為胡相金出那樣的餿主意,否則胡某不會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以至于平樸環(huán)一怒之下把他一腳踹出門去;最后他想起了孫寡婦,人家跟他好了那么多年,一分錢的東西都不圖,到頭來卻落得個勞燕分飛各西東的下場。他的思緒慢慢地落在了一位漂亮姑娘身上。他記得今天一大早,孫寡婦打扮得手腳一新,告訴村里人她要到娘家住上個三五日。這么說來,真是天賜良機呀!
他出門沿著墻根兒幽靈般地向北移動,在孫寡婦的院子外面停頓片刻,然后貓似的翻過院墻,一步步向西廂房逼近。門閂在他熟練的動作下瞬間被撥開。
從枕邊發(fā)出的姑娘勻稱而又輕柔的呼吸聲吸引了他。一個餓虎撲食的動作,他把姑娘緊緊地壓在身子下面,同時捂上了姑娘的嘴,并壓低聲音威脅道:“別出聲,否則我就一刀宰了你。”姑娘果然被他鎮(zhèn)住了。于是,他掏出那個硬邦邦的家伙……
他抽*動得正得意,忽然從另一張床上傳來孫讓的聲音:“誰?”
糟了!他趕忙提上褲子。可是孫讓已經(jīng)下來床了。她大喊:“有賊,快來人哪!”她一邊喊,一邊用力地抓住昭闐。昭闐豈能受制于她?于是又是一番搏斗。孫讓哪是他的對手?昭闐一把將她推得很遠(yuǎn)。孫讓“哎喲”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頭碰在了床楞上。黑暗中她感覺到有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正順著鬢角往下流動。她不顧疼痛,爬起來繼續(xù)追趕。她抓起昭闐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昭闐疼得呲牙咧嘴,卻不敢聲張。他拼命地掙脫。不料孫讓的牙齒被掛掉幾顆。她已經(jīng)咬不準(zhǔn)字兒了,只好“啊”“啊”地叫嚷。這時,四鄰聽見動靜,紛紛走出院子。昭闐想,只能翻過西墻,趟過小溪,朝樹林方向逃了。
誰知他剛走到水中央,就聽到從南面?zhèn)鱽淼貏由綋u般的叫喊聲:“抓賊了,截住他!”剎那間,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火把齊明。
昭闐暗暗叫苦:“完了,我已經(jīng)走向絕路了。”他正在不知所以,忽然看見離火把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人正拼命地奔跑,他一下子明白了。他趕快涉過水去,緊跑幾步抓住那個人的衣領(lǐng)。那人一看被人抓住了,連忙求饒道:“兄弟放了我吧,來日一定報答。”昭闐冷笑一聲,一巴掌打了過去,嘴里卻大叫:“好你個賊人,還敢咬人!”那人分辨道:“我并沒有咬你啊!”“你還敢抵賴,這是什么,啊?”這時,后面的人都已追了上來。
盜賊被綁在了大隊部的大門口,火把將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晝。盜賊被圍得水泄不通,這個揍他一拳,那個踢他一腳。盜賊是一個五十開外的人,頭發(fā)凌亂,衣服破爛,臉上除了鮮血就是吐沫。他苦苦地哀求大家:“饒我一條性命吧,我也是窮得揭不開鍋啊!”
大隊和工作組的同志聽到消息后,怕鬧出人命,趕快派人前來維護(hù)局面。
突然,一位披頭散發(fā)的中年婦女沖破看管人員的阻攔,呼天搶地地?fù)湎虮I賊,一陣亂打亂抓,嘴里還罵個不停:“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老王八蛋,坑得我好苦啊!我這輩子全毀在你的手里了,我等了你十幾年,今天終于把你等來了,我打死你這個欺爹騙娘的狗東西……”
大家看時,是黃臉婆在廝鬧。原來面前的這個盜賊便是本書第三章所說的那個誘騙她出走,又把她摔在了異鄉(xiāng)他土的老光棍。冤家相遇,豈能無恨?黃臉婆一陣撕打之后,惱怒得背過氣來。眾人趕快把她送回家去,一陣安頓之后,她總算昏昏沉沉地睡了起來。
等眾人離開之后,昭闐守侯在她的跟前,聽著孩子們“媽”一聲“媽”一聲的哭泣,心里又氣又恨有驚又懼,他神魂不定,預(yù)感到大事不妙。
這時,昭謙怒氣沖沖地走了過來。
昭闐神情不安地說:“大哥……”
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昭謙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昭謙怒目圓睜:“你還有臉叫我大哥?我問你,孫家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大哥,孫家怎么了?今晚我哪兒都沒去。”
“你還敢裝蒜!那么多人都看見了。”昭謙“啊”地一聲哭了,“被你敗壞的那不是別人,她是英蓮,是你的親妹妹呀!哈哈……,多可憐的妹妹呀,他才十五歲呀,她覺得沒臉見人,回到家里就一頭撞死在墻上了。哈哈……”他不由得蹲下身去,狠狠地抽打著自己的頭和臉。
昭闐一腚墩坐在凳子上,半個身子都麻木了,嘴里卻在狡辯著:“真的不是我啊!”
昭謙“嚯”地站起來:“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是什么?是不是你丟掉的扣子?是不是前幾天英蓮親手為你綴上的那枚扣子?英蓮臨死的時候還緊緊地攥著這枚扣子呢。”
昭闐聽了,另一半身子也麻木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昭謙是什么時候走的。
孫寡婦剛被人從娘家接回來,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找上門來。她一進(jìn)屋,不容分說先是一頓亂打,其后指著昭闐的鼻子尖罵:“你這個畜生,你到底把小讓毀成啥樣子了,我告訴你,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昭闐麻木的身體強烈地震動了一下,其后就再也沒有反應(yīng)了。
外面的悲劇還在繼續(xù)著:孫讓已經(jīng)被人送進(jìn)了醫(yī)院,現(xiàn)在仍然昏迷不醒,她流了很多的血,牙齒還被打掉了四顆;郄氏見女兒死去,而且死于如此丑事,更覺無臉見人,也撞墻而死;處于眾人重重看護(hù)之下的西成老漢見大勢已去,發(fā)誓絕食而終……
學(xué)智把孫讓送進(jìn)了醫(yī)院,并為她輸了自己的血,又在那里守護(hù)了多半夜,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被人替換下來。他回到家里,剛躺在床上,只覺得碧月笑吟吟地走了進(jìn)來,一見他,就嗔怪道:“冤家好睡,我要走了,你也不送我一程,白跟你好了一場。”
學(xué)智猛然醒來,大叫:“不好!”急忙披衣向村東跑去。
院子里凌亂極了,屋門都大敞著,卻聽不到有說話聲。他來到碧月的屋里,里面空蕩蕩的,連床鋪上的席墊都沒有了,只有丟在地上的那本《紅樓夢》……那是在埋葬碧月時不小心從枕邊滑落下來的。他又來到了正房,只見兩位老人昏沉沉地睡在床上,除了呼吸,再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的臉色驟然大變,他撕心裂肺地叫喊:“碧月……”鄰居家的孩子聽到喊聲,進(jìn)來告訴了他夜里發(fā)生的一切。
學(xué)智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耳旁有一萬種聲音在轟然作亂。他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出這個院子,繼而又往芳草地方向走的。
在過去,那不過是十多分鐘的路程,今天他居然走了半晌。
天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下起雪來。那雪花飄飄灑灑,紛紛揚揚。穹廬之下,仿佛被一張無限大的白練覆蓋著……
他踏著茫茫白雪,在這片曾經(jīng)十分熟悉而今卻十分陌生的土地上尋找著什么。這本是一片坦蕩如砥的土地,可是,僅僅一夜之間卻驟然突起了一個高而大的饅頭模樣的東西。他的目光就在這個饅頭模樣的東西上停住了。他看了許久,眼睛一眨都不眨。他忽然覺得這個饅頭模樣的東西正是碧月玉人一般的身影。而這個身影現(xiàn)在正用千般的柔情萬般的溫馨向他微笑呢。他不由得也微笑起來,跟每次在這里看到她時的微笑一樣。他的步子變得歡快起來了。他迎著風(fēng)雪,就像擁抱著春風(fēng)一樣。他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他又在埋怨她了:“碧月,你瞧你,天這么冷,你跑到這兒來干什么?在哪兒玩兒不比這兒好?就算要到這兒來,也得給我打聲招呼啊!”她只是不理他。他并不怪罪她,他知道她就是這么個脾氣!他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披在她的身上。他覺得身子骨有些累,就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跟每次坐下來一樣,他們首先要沉默一會兒。最后還是他先開的口:“碧月,咱們又有一段日子沒在一塊暢談了吧?這些天,我的心里又積攢好多話了。可是,先說哪一件呢?”
剛說到這里,一陣強烈的北風(fēng)夾著雪花,把墳頭上的棉襖吹得翻了個個兒,荷包從兜里掉了出來。他趕快拿在手里,撣撣那上面的雪,繼續(xù)說道:“就說說這蒲公英吧。碧月,你知道嗎,這蒲公英呀,看似普通,其實可有來歷啦?它對土呀、水呀、肥呀,等等等等,都沒有太高的要求。隨便一個地兒,隨便一粒種子,它就可以破土而生,茁壯而長,并且開出的花鮮艷嫵媚,香飄四野。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沒有任何花草比它更能抗拒烈日和嚴(yán)寒。每年伊始,是它喚醒了天地萬物的復(fù)蘇;每年歲末,又是它送走了自然生命的崢嶸。它不僅秀色可餐,而且其質(zhì)亦可餐。然而,就這種花草,也有著它的薄弱性。如果給它施以足夠的肥料、水分等,它便頹喪,甚至衰微。原來這種頑強的生命,它只喜歡群芳會粹、爭奇斗艷、五彩繽紛、萬紫千紅,卻不喜歡一枝獨秀、獨領(lǐng)風(fēng)騷……”
他不想再多說了……那些話不過是個引子……其實他最想說的還是他們倆的事兒。他老早就想擁抱她了,可他就是沒有這個膽子,今天他的膽子好像大了一點兒。不過他還是猶豫著……。最后,他終于張開兩臂,用同樣冰清玉潔、同樣一塵不染的身體與假想中的玉體交融了……
2006年12月……2007年11月第一稿
2007年11月……2007年12月第二稿
2007年12月……2008年1月第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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