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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黑暗中,文氏走在一條羊腸小道上……

  道路越走越窄,黑暗越來越重。全\本/小\說/網\前面黑糊糊的一片,她正猜不出是什么東西,耳邊突然響起貓頭鷹“呱呱”幾聲怪叫。她嚇得毛骨悚然,再往前看時,那分明是一片柏樹林。

  天哪,我咋來到這鬼地方了?甭說黑夜,就是大白天遠遠地望見這片陰森森的林木也怕得要命啊!她正在胡思亂想,忽然前面?zhèn)鱽硪晃荒贻p媳婦的哭聲。乍一聽,這聲音好耳熟,再仔細聽,才知道是建遵媳婦的聲音。

  她緊走幾步,到了一片墳墓旁,覺得聲音就在跟前,卻怎么也看不見人影。她實在忍不住了,就胡亂地喊起來:“他嫂子,你在哪兒呢?我怎么看不見你?”

  “大嬸,您快救救我吧,我實在憋不住了。”聲音好像是從墳墓里傳來的。

  她這才想起建遵媳婦早在幾個月前就病死了。她想立即離開這地方,但來時的路早被一片嶄新的墳墓給封鎖住了。她茫然不知所措,又聽到建遵媳婦哭喊道:“大嬸,您怎么不救我呀?甭管咋說,咱總算娘兒們一場。我雖然離您而去,但心里總想著您。在過幾十年,您總會走到我這一步啊,到那時,咱娘兒倆不是又常在一塊了嗎?”

  文氏聽了,覺得也是。但又一想,覺得奇怪。連忙問道:“他嫂子,你已經是死去的人了,現(xiàn)在連身子都沒了,我咋能救你?我又不是神仙。”

  “大嬸,您甭管別的,您只須告訴建遵他一家人把我的骨灰挪到棺材里就行了。我死了不假,可魂靈還在,就我這身材,在這個小小的骨灰盒里還不得再憋死一回?”

  “他嫂子,這個忙我不是不幫,只怕我說了也沒人理會我。”

  “哎喲,這可如何是好啊?看來誰都救不了我了,我咋辦哪?我的天哪,誰還會可憐可憐我啊……”

  文氏一開始覺得這哭聲很凄涼,自己也賠了不少眼淚。但聽著聽著,就恐怖起來。最后她看見有一座墳墓一拱一拱的,聲音正是從那里發(fā)出的。她嚇得魂不附體,奪路便跑,竟失腳跌進了溝壑里……

  她從噩夢中醒來,驚出一身冷汗,連被子都濕透了。她久久不能平靜。那夢中的印象太深了,她的耳旁似乎還在響亮著從墳墓中傳來的聲音。她不得不揉揉眼,坐起身來,點著小煤油燈。她知道,火光是驅除恐怖最有力的法寶。可是燈已經點亮了,那種恐怖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著。文氏咬了咬指頭,生疼生疼的,證明自己已經恢復清醒狀態(tài)了。奇怪,那聲音到底又是從哪里傳來的呢?而且跟夢中聽到的一字不差:“……誰還會可憐可憐俺這苦命的人啊……”

  “天哪,我真是睡糊涂了,原來是那個該死的‘機槍’在搗亂。”文氏禁不住罵了起來。

  解釋一下,請您不要一聽說“機槍”就以為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甚至嚇得比文氏還殘。文氏所罵的“機槍”,并非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的那種兵器,而是一個人物,一個說出來讓您大吃一驚,或者啼笑皆非的人物。這個人物就是在上一章被桂晴和張氏稱為“三奶奶”的那位老太太。

  “機槍”的原名叫王玉英,村里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真實的名字。別看她頂著這么一個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綽號,其實她骨子里跟這種兵器沒有任何關系,她甚至認都不認識這種兵器。她也跟許多老太太一樣是個一日三餐餓了就吃困了就睡的普通人。所不同的是,她的好勝心比普通老太太強得多。一旦某件事觸犯了她的利益或者某句話傷害了她的感情,她會連續(xù)白天黑夜地哭叫怒罵,直到肇事者當面向她認錯。有時候肇事者屬不特定的人,但只要有旁觀者站出來勸阻一下,或者說句公道話,也會起到同樣的作用。但這得有一個大前提:她哭叫怒罵的興致還沒有衰敗。村西的橋頭是她施展本領的主要陣地。無論是寒冬臘月,還是酷暑夏日,一旦條件具備,她都會坐南朝北,對著斷腸何大肆宣泄。那氣勢猶如一挺重機槍朝著敵群猛烈掃射。這就是“機槍”之名的由來。據(jù)說這個綽號還是她的婆婆奉送的呢。

  要說機槍的命運,那真是夠苦的。她從三十歲就開始守寡,早年只生過一個兒子,不幸五一年又犧牲在了朝鮮戰(zhàn)場上。從此她便成了烈屬,同時也成了孤寡老人。幾十年來,不斷有人勸她改嫁,她發(fā)誓不從。至于何種原因,現(xiàn)已無從考證。

  這么說吧,機槍是一位讓村里人既憐憫又惡心、既憎恨又害怕、既開心又傷感的人物。她原本心地并不壞,只是一朝瘋狂起來,六親不認,什么惡毒臟臭的言語她都能說得出口,其殺傷力更是不言而喻。大致說來,在不發(fā)生任何直接沖突的情況下,每隔些時日,她也會莫名其妙地發(fā)泄一次。也就是說,正常情況下機槍的發(fā)泄是呈周期性的。既然是這樣,她發(fā)泄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則屬于一種盲目的沖動。因為盲目,所以大多時候會刺傷一些無辜之人。倘若這些無辜之人是省事兒的,忍一忍也就算了。可畢竟有些人愛論個青紅皂白。這樣一來,這些人一旦心血來潮,可能會對她采取暴力手段。但暴力之后,還得向她低頭認錯。大致估算了一下,在她勢力所及的區(qū)域內,幾十年來,除鮑福一家,再無任何家庭沒向她認過錯了。機槍有個好處,不管事情鬧得有多大,只要得罪她的人向她認了錯,她就既往不咎,就像剛下過雨的天空絲毫不殘留下雨的痕跡一樣。

  機槍之所以能在每一次戰(zhàn)斗中取得勝利,其一靠的是不可取代的政治資本,其二是過人的膽略,其三是生來具有的好口舌。有時她覺得村里人斗得太不過癮,一興之下,她會赤手空拳地闖到公社、縣、甚至地區(qū)里論個高低。據(jù)說她進公社書記、縣委書記的辦公室如入無人之境。那年,公社里調來一位年輕的書記,上任的頭一天就被她撞上了,她見面后的第一句話就要救濟糧。公社書記覺得她是一位沒見過世面的老太婆,準備三言兩語就給打發(fā)了。沒想到機槍一出口就讓書記矮了三分:“你這小毛孩子敢跟我耍威風,你是吃了獅子心了,還是豹子膽了?你也不脬尿照照,你是啥樣的嘴臉?別說你,就是縣委書記見了我,也得恭恭敬敬地敬茶讓飯。要不是我兒子為國捐軀,你狗崽子能跟人似的坐在這里嗎?你還不知道趴在哪個地溝里喝西北風哩。如果我兒子還活著的話,他這會兒準是你的上司。像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東西,見了上司的老母親,還不得屁股一顛兒一顛兒地磕頭?今兒個我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討飯討到了你的門上,你不光不給一口吃的,還攆我,有你娘的這樣當書記的嗎?今兒個沒啥好說的,我就跟著你吃,看你能把我咋的?”那書記一看惹不起,只好低下頭來大娘長大娘短地恭維了一番。

  機槍的喧鬧早已成了人們的家常便飯,至少蘆花村三十歲左右的人可以自豪地說:“我是聽著機槍的喧鬧聲長大的。”如果有幾日,村里聽不見機槍的喧鬧聲,那人們一定會懷疑機槍最近出遠門了,或者她龍體欠安,要不就是蘆花村近日發(fā)生了重大事情。

  文氏坐在床頭上,聽了一陣子,又罵了一陣子。從話語里可以判斷,機槍今夜的喧鬧,并非因沖突而導致的。從而得出結論,村子西頭近日是平安的,至少在婆娘們之間沒有產生太多的口舌。于是她暫時把機槍丟在一邊不管,而讓思緒重新回到剛才的夢境里去,盡管那是一場噩夢。她企圖通過對夢境的分析,從而發(fā)現(xiàn)一些最有說服力的東西。剛才她雖然從可怕中走了一遭,但畢竟獲得了別人無法獲得的珍貴資料。這種資料如果不是從夢中得到,單靠想象是無法取得的。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其實就是死者給她托了一個夢。對,這就是托夢。既然是托夢,那自己就得有所作為。怎么辦呢?死者不是已經明確交代過要她做什么了嗎?她敢置之不理嗎?神靈是不可欺騙的,這點道理誰都懂。可是她說出去會有人相信嗎?起碼兒子是不會相信的。她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先把夢中所聞向老太太們告知一下比較妥當。只有老太太們才能把她的話當回事兒。

  計議已定,她想閉上眼睛再迷糊一陣,可是怎么也睡不著。

  天一亮,她就敲響了二瞎子的大門。

  二瞎子與文氏偏對門而居。這位老太太雖然被冠名為“二瞎子”,其實并非眼睛真的失明,只因她的眼珠兒白多黑少,看人總斜睨著眼,才因此落了個不雅的綽號。二瞎子一輩子生了三個閨女,兩個已死,一個遠在東北。從表面上看,她實在是勢單力薄,但是她天生有一種號召力。凡是她想撥弄的事兒,無一不風浪驟起的。舍前巷后的老太太們經常是有事兒沒事兒地就往她家里跑。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人們明明知道她心術不正,有的甚至對她恨之入骨,可還是心甘情愿地聚攏在她的周圍。別的不說,就連機槍這樣的硬茬兒都得服服帖帖地聽從她的調遣。

  文氏還沒等親睹二瞎子的尊容,就慌里慌張地叫喊起來:“二嫂子,二嫂子,我跟你說個事兒。”

  “小孩他奶奶,”二瞎子答應著,開門迎接,“我早就跟你說過,這些天來我的心臟一直不好,醫(yī)生告訴我,最怕受到驚嚇,你有事兒不能慢慢地說嗎?”二瞎子一邊責備著,一邊讓她進屋說話。

  “二嫂子,我跟你說……”為了把后面的話烘托得極端神秘,文氏把聲音壓低到連她自己都聽不太清楚,“昨兒夜里,我真的見鬼了。”

  “你坐下慢慢地說。”二瞎子揉著惺忪的白眼珠兒,再次提醒她注意情緒。

  “昨兒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她把夜里做的夢繪聲繪色地敘述了一遍。生怕說得不夠恐怖,又將幾處關鍵性的情節(jié)做了濃墨重彩的渲染,反正她無論怎樣編排都不會露出馬腳。經過她改動后的夢跟實際做的夢已經面貌全非了。然而在她看來,這倒是一件得意之作。

  果然這一手非常奏效,二瞎子的白眼珠兒剎時變得明亮起來。可是文氏哪里懂得,二瞎子的眼睛突放光彩,并非由她適才的言語所致?

  二瞎子畢竟不是等閑之輩,她自有她個人的小算盤。這些天來,上面風聲特緊,火化一事已是大勢所趨,緊憑幾位老太太的兩句無力之言是難以扭轉乾坤的。其實火化也好,土葬也罷,對她都不重要。她一向比誰都想得開,“人活百年,最終一死。”“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二瞎子從來就沒考慮過死后怎么樣,只考慮活著的時候如何如何,只是她不愿意將問題說破罷了。二瞎子最大的智慧就是善于迎合人們的心理。一直以來,她家是一個自由言論的場所,她把這個場所比做一個大算盤。那么,在此發(fā)表言論的每一位老太太自然就是她任意撥弄的算珠。老太太們對她崇拜倍致,她自然也就成了這一帶的土皇帝。她時常以“窮命富體”一詞自喻。可以想象,老太太們?yōu)楸Wo這尊“富體”,曾經付出過多少艱辛!眼看著她已經轉入古稀之年,而且又百病纏身,身邊急需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無奈唯一的親人又不在身邊。想過去她把眾老太召集到自己麾下,一呼百應,要湯送湯,叫茶茶到,是何等的氣派。可近日上頭風聲一緊,眾老太像著了魔似的,齊刷刷地一個也不肯到她家里來了,害得她時常望著積了塵土的桌椅長吁短嘆,幾番陷入孤獨之中。不料文氏的一番鬼神之言使她頓時動起了重整旗鼓招兵買馬的念頭。

  “小孩他奶奶,這事兒咱可得好好地掂量掂量,常言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托夢可不是個小事兒,要是惹怒了鬼神,往后就沒有好日子過了。”二瞎子言語中肯,情真意切。

  文氏一聽,頓時嚇得比夢中還厲害三分,她連忙求教道:“二嫂子,你說這事兒咋辦才好?你比大家伙兒的見識都多。”

  “我看這么著吧,待會兒咱倆分頭把幾個老媽子叫到這里來,你把夢里聽到的話再給他們說一遍。要記住,你得把夢里的事兒再改改,咋個改法呢?”二瞎子翻動著白眼珠兒,想了一會兒,一拍大腿,“你就說,建遵媳婦托夢讓你召集大伙兒一塊為她幫忙,誰不干也不行。大伙兒到齊以后,先到柏樹林她的墳上燒把紙,念叨念叨。”

  “燒完紙再咋辦?”文氏迫不及待地問,“掘墓埋棺這些事兒可不是咱們這些人干的,還得建遵一家人去干啊。咱們這班老媽子找到建遵,他能聽咱的嗎?”

  二瞎子又想了一會兒,才說:“咱找他他肯定不聽,咱讓你兒子去找他,他們年輕人啥話都好說。再說啦,建遵那孩子平日里也很聽你兒子的。”

  “別提俺那個混帳羔子啦。”文氏氣得臉色蒼白,連連擺手,“他一聽我說這些話,拔腿就跑,他咋能幫這忙?”

  “這回你放心,咱大伙兒一塊去纏磨他,看他還跑不跑?”二瞎子得意地笑笑,笑過之后,兩顆門牙依然裸露在唇外。

  “這個主意好!”文氏佩服得五體投地。

  飯罷,老太太們很快被召集起來。一番緊急動員之后,大隊人馬即刻奔赴柏樹林。

  這是一片占地兩頃開外的林地。中間墳墓參差,野草叢生。樹木以柏樹為主,此外還有楊樹、梧桐等其他品種。墓地屬鮑、馮、文三氏共有,中間另有區(qū)劃。此處并非三氏唯一林地,在此之外,早有人在其他地方安了新林。此林地界于蘆花村和程彰集之間,林地內有一狹窄道路,通往兩村。道路兩旁的樹木遮天蔽日,陰森可怕,特別是到了夏季的傍晚,楊樹葉無端作響,情景更殘。過路人寧可繞道數(shù)里,也決不愿從此路提心吊膽走過。

  有關柏樹林的恐怖傳說多如牛毛。

  曾有人說,村里的馮某某年輕時,夜里喝多了酒,推著賣香油的獨輪車路過此地,遇到一群光腚孩子攔路索油,被他拒絕。光腚孩子就在他的車前車后搗亂。他毫不理會,照樣趕路,結果走到天亮,才知道竟是繞著柏樹林轉了一夜。后來有人問及馮某某,他卻矢口否認。

  還有一個傳說,村東的文某某夜里喝醉了酒路過此地,看見一女子坐在墳前啼哭,就上前詢問。女子告訴他,丈夫在外遇難,家中無人,無處安身。文某某此時正光棍一人,決定把她背回家里做妻子,女子滿口答應。結果到家一看,原來是一塊石碑。文某某也已死去多年,無法考證。

  下面的故事,主人公還健在,不妨聊備一笑。

  鮑公威武高大,豪爽俠義,而且膂力過人,堪稱一條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蘆花村常以此人為榮耀。

  一日,他到程彰集岳丈家里幫忙蓋房子。午飯時分,天突然下起雨來。那雨鋪天蓋地,從午時一直下到黃昏。眼看夜幕降臨,鮑公決計要走。家人豈肯答應?紛紛上前勸阻:“姑爺雖有一身好力氣,又膽量過人。無奈天黑路滑,恐有閃失。”鮑公話已出口,豈可收回?于是對勸阻他的人道:“尊親的好意我已領了,不過程彰集距蘆花村只咫尺之遙,瞬間即到,有何閃失?”家人道:“姑爺此話自然不假,若在平時,我們一萬個放心。只是姑爺今日喝高了酒,不宜夜行此路。豈不聞酒醉之人夜過柏樹林,多見怪事?因此還望姑爺休去為妙。”原來鮑公是個最不宜相激之人,況且今日醉意正濃,親戚本來的一番好意,無端地卻成了一種相激之言。他不依不饒,順手抓起兩把斧頭,在人前一晃:“我拿此玩意兒,看路上有誰敢攔?”家人覷著兩把明晃晃的斧頭,嚇得不敢做聲,只好任他而去。

  話說鮑公出了村口,被冷風一吹,細雨一打,酒早醒了一半。眼望著不遠處黑魅魅的柏樹林,不覺有些后怕。然大丈夫為人一世,應不懼生死,區(qū)區(qū)幾步夜路,何足掛齒?想到此,他咬咬牙,低頭便走。展眼已入林地,林間樹葉“嘩嘩”作響,枝頭貓頭鷹“呱呱”怪叫,腳下泥濘滿地,寸步難行,他再度陷入恐懼之中。然事已至此,悔亦無益,只好艱難跋涉。他正在懼悔交加之際,忽見前面數(shù)步之外有一黑糊糊的東西在晃動。天哪,真是怕鬼鬼至,這可如何是好?回去?已來不及了。再說了,既然鬼能找上門來,那我又怎能逃脫得了?既然如此,不如站在這里看他怎樣。它若放我而去,萬事皆休,否則先吃我一斧頭。于是鮑公停住腳步,兩手緊握斧頭,身子直挺挺地立在路旁。瞬間工夫,那怪物已到近前。黑暗中他看不太真切,只覺得那家伙戴著一頂很大的帽子,簡直就像一口大黑鍋。他本想扭轉一下身軀讓它過去,一來他心里害怕,手也抖動,二來道路狹窄,他無處可讓。不料,當那東西擦身而過的當兒,他的手一哆嗦,斧頭“當啷”一聲落在那東西的腦袋上。這下可殘了,那東西“哇呀”一聲怪叫,丟掉帽子回頭便跑;鮑公聽到一聲怪叫,知道自己惹下了大亂子,哪敢多看半眼?他自然嚇得要死,二話沒說,連滾帶爬地往回逃。等逃到岳丈家里時,他幾乎不醒人事了。

  就在鮑公的經歷在程彰集的大街小巷被傳得沸沸揚揚時,蘆花村也在傳播著一個同樣的故事,只是主人公姓言,系程彰集人氏。言公與鮑公同一天同一地遇“鬼”。與鮑公不同的是,言公那日是頂著一口黑鍋離開親戚家門的。

  準確地說,上面的故事發(fā)生在民國元年。正如戲曲學院講究保留劇目一樣,這個故事也成了鮑言兩家的傳家故事。果然,學智從父母口里得到的版本完全一致。

  現(xiàn)在,學智正坐在母親的身邊,把剛創(chuàng)作完成的作品的初稿拿給她過目,題目就叫《鮑公逢鬼記》。母親看了,不住地點頭。父親卻在一邊咂舌蹙眉地打趣:“我看你不如拿給你奶奶瞧瞧,指不定她會為你提供更豐富的想象哩。”

  話音剛落,只見一大幫老媽子奪門而入,為首的便是機槍。

  鮑福知道來者不善,想逃避已經不可能了,因為大門早已被封鎖。鮑福立即斷定,對方此次行動是有預謀有組織的,而組織策劃者卻始終都躲在幕后調兵遣將。果然在十幾位老媽子當中惟獨不見二瞎子的身影。

  鮑福最頭疼的就是跟這幫人糾纏了,若是一個兩個的還好對付,怕就怕她們齊呼亂叫。隨你有滿肚子的道理,她們就是聽不進去。

  不過,今天還好,機槍一進門,便有退縮之意。因為她一貫跟桂晴很有感情,她決不會讓桂晴夾在中間里外不好做人。

  “小孩他爹……”機槍每次走進這個家門,瘋狂之相都會有所收斂,今天照樣如此。看來二瞎子此次點兵,并非深思熟慮。“我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鮑福正想著趁機逃脫,忽見一個老媽子精神抖擻地走上來,打斷機槍的話:“鮑福,我們找你一不討飯,二不搶劫,你別害怕。我們的話你可以不聽,你娘的話你不能不聽……”

  鮑福一看:糟了。正不知所以,忽聽“嘭嘭”幾聲敲門聲,接著傳來一種翁聲翁氣的聲音:“鮑福在家嗎?”

  沒等老媽子們反應過來,鮑福連忙支應道:“不好,霍組長找我來了。”于是連忙脫身。

  眾老媽尋聲望去,見一個絡腮胡子把鮑福請了出去,心知上當了。她們仍然賴著不走。

  學智看到母親一個勁兒地皺眉頭,便走到老媽子中間主動搭話。

  那位絡腮胡子叫鮑昭懿,是鮑福的生死之交。

  兩人的交往要上溯到二十多年前,二十年前的鮑福可不像今天這樣眾多的人追著讓他講話,那時的他可憐得連在人前站的地兒都沒有。能讓他以普通人面目出現(xiàn)的一回事兒是一次鄰里間的糾紛,那年他才十二歲。東鄰蓋房子無端地占了他家一磚之地,母親當然會站出來據(jù)理抗爭。無奈鄰居置若罔聞。一氣之下母子倆把鄰居告到了大隊,大隊干部雖然知道鄰居理屈,但看到墻壁已經高高筑起,只得糊涂作罷。母親看到世事艱難,只能哭天喊地,鳴叫不平。可鄰居卻得意忘形,竟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這對孤兒寡母:“還爭什么地兒?過不了幾年,母親再嫁,兒子相隨,家里只剩下一位老太太,院子還不夠她一人消受?”鮑福聽了,恨得咬牙切齒,卻不能動人家一根毫毛。他在想,國家是大家,家庭是小家,老爺子為了保大家,丟掉了性命,大家倒保住了,豈不知小家卻任人宰割。此時我要有一雙鐵拳,他們豈敢如此放肆!他正在想,忽見一位二十多歲的血性漢子上前討說公道。東鄰置之不理。漢子一怒之下把他們一家人打得鼻青臉腫。高高的墻壁頃刻夷為平地。

  從那一刻起,鮑福在這個世上又多了一位絕無僅有的親人。后來他退學、跑江湖,每到一個轉折點都會告訴一下這位親人。鮑福自幼體格懦弱,但意志堅強。他有一個特聰敏的頭腦,有很多在別人看來根本不可能的事兒,他卻神奇般地做成了。他還有一雙特靈巧的手,大概除了地里的農活引不起他的興趣外,幾乎日常的各種手藝他都精通。他雖然不擺攤修車子,但誰的車子壞了找到他,憑你有天大的毛病,他伸手工夫就能給你玩兒得風轉;他沒有開過理發(fā)館,至少三十里之內的理發(fā)師沒人敢跟他較真兒;穿針引線本來是女人的活兒,那么手巧的桂晴都承認,有幾種毛衣的織法還是鮑福傳授的呢;他吹得一口好笛子,學啥像啥,只要他的玉笛一響,叢林里能引得百鳥朝鳳,山谷中能喚起群獸率舞。除此之外,他更有一張?zhí)赝褶D的口,五次三番,他幾乎陷入絕境,但僅憑那張三寸不爛之舌竟然能傳奇般地使那些存心跟他過不去的人又心甘情愿地為他賣命。

  如果不是那次大義之舉,誰也不會相信,這對年齡閱歷極不相稱的兄弟會成為莫逆之交:一個沉默寡言,一個能說會道;一個粗老笨壯,一個清秀靈巧;一個安于本分,一個上竄下跳。然而恰恰是這種巨大的反差卻促成了他們之間的良性互補,長期的交往使得這對同姓兄弟越來越覺得難舍難分,形同一人。鮑福是昭懿心靈的向往,昭懿是鮑福精神的依托。他們的合作是從販運糧食開始的。

  那時,他們每人騎一輛大金鹿,半夜上路,天不明趕到接貨地。他們在回來的路上,始終都在東躲西藏,隨時與工作人員周旋。由于后來上頭盤查嚴厲,他們的同伙無一不被扣留,惟獨他們幸免。最后一次販貨,鮑福終生都不會忘記。那次,鮑福在回來的路上突然感到肚子痛,恰在這時,他們被工作人員盯上了。他們一陣急趕,好容易才與工作人員拉開一點距離。可是當他們稍做喘息時,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一條本來很平坦的大路卻被正在修橋的溝壑擋住了。他們順坡來到溝底,望著面前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的路面張皇失措。后面的追兵看到他們走投無路,欣喜萬分。鮑福本能地想:完了。這時,昭懿牙關一咬:“兄弟,看我的。”還沒等鮑福反應過來,昭懿將鮑福連人帶車,還有上面的貨物輕輕舉過頭頂,然后又穩(wěn)穩(wěn)地放在對面的路面上。好家伙!這差不多有五百斤重啊,真神人也!當他再次把自己載著重重貨物的大金鹿舉到路面時,鮑福還沒來得及從車上跳下來呢。等他做完這一切,縱身躍出溝底,扶起自己躺在地上的自行車時,工作人員還遲遲未到對面的溝沿。然而這些人早已停止了腳步,他們目睹著眼前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

  自那件事兒過后,兩人發(fā)誓:再不干這種投機倒把的營生了。以后他們又一同賣過豆芽,一起喂過家兔,一起剪過羊毛,而每一樣事兒他們都比別人干得漂亮。昭懿始終覺得鮑福這年輕人不同尋常,好像任何時候他都比別人多了一個心眼兒,甭管什么事兒,跟著他干準沒錯。

  昭懿這人心實,遇事兒不大會動腦子,大事兒小事兒都得找鮑福商量。其實說“商量”好聽點兒,倒不如說有事兒就求助于鮑福。但有一點必須搞明白:經濟上的事兒昭懿從不求人。盡管鮑福常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掛在嘴上,但昭懿早就有言在先:“咱兄弟倆好歸好,但經濟上得分清。你的錢再多我不眼饞,我有一分那是我的。”昭懿就是那種人:上山打虎易,張口求人難。但說來說去,所求之事還是跟難張口有關。因為家庭生活天天都離不開柴米油鹽,稍有疏漏就免不了磕磕碰碰。昭懿常常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惹得媳婦不高興,每當遇到此類尷尬,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鮑福給他解圍。

  鮑福在這方面的確有兩下子,隨你夫妻間鬧得如何雞飛蛋打,他只要三言兩語就能使雙方破涕為笑。人家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鮑福從來不相信這話,鮑福最會在家務事上顯身手。過去的點點滴滴,他偶爾想起來都覺得好玩兒……

  那次昭懿兩口子為了一件小事兒動了手腳,妻子張翠花發(fā)誓從此跟他一刀兩斷。鮑福應求來到昭懿家里,當時翠花正全神貫注地拍打一只蠅子,她兩手猛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結果蠅子沒打著,卻被身后的鮑福嘲弄了一頓:“都說嫂子精明過人,原來背后都張了眼睛啊!一看我來了,馬上就鼓掌歡迎。”翠花聽了,“噗嗤”笑了起來,一看昭懿也在跟前,不覺又后悔起來。昭懿見狀,也“嘿嘿”一笑。翠花解嘲道:“還笑呢,知道狗黑子他爹是咋死的不?”鮑福馬上接道:“狗黑子他爹是讓他娘給氣死的。”兩口子又是一陣大笑。結果一場感情危機沒經過調解就煙消云散了。

  還有一次……看樣子昭懿把翠花得罪得不輕,鮑福趕到時,她正拿著狗出氣呢。鮑福故意不涉及主題,順口胡謅道:“既然這狗不聽話,嫂子您就狠狠地打。誰讓它托生在您的家里呢?她既然托生在這里,就說明它上輩子欠您的,這輩子是來報答您的,您不必對它講仁慈。也許上輩子您是個英俊的小生,趕考回來本應該夫妻團聚,沒想到那負心的女人耐不了一時的寂寞,竟然隨人而去了。害得您一氣之下投河而死。后來那女人聽說此事,發(fā)誓下輩子托生個狗,一輩子都守著您。”

  翠花明知他是在說笑,卻打心里希望這種事兒是真的。不知為什么,她忽然對這條狗好感起來。當然她不可能真的以為這條狗上輩子跟她有緣,但至少她愿意下輩子再遇到它。她不由得垂下頭去,用手輕輕地梳理它那身軟茸茸的黑毛。

  “嫂子呀,常言說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大哥這輩子怕是得罪您不淺吧?那沒關系,等您百年之后告訴那閻王老子,讓大哥下輩子也變個生靈來報答您。到那時您想對他怎么著就怎么著,您可以讓他為您多叫幾聲,也可以讓他給您打個滾兒。您千萬別想起他上輩子的好處,您最好把他上輩子為您出力賣命的事兒統(tǒng)統(tǒng)忘記。他出力受苦那是他命中注定的。那樣,您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拿他開心……”鮑福繪聲繪色的表演,真是讓人欲哭無淚,欲笑無聲。

  張翠花被他說得心有所動,想想老頭子一輩子沒日沒夜地苦折騰,到頭來連一嘴好東西舍不得吃,連一件新衣服舍不得穿。她的鼻子一酸,居然不顧鮑福在跟前,一頭撲到丈夫的懷里,“嗚嗚”地痛哭起來……

  看得出,昭懿今兒又要找鮑福解圍了。可他沒想到,他無意中卻解了鮑福一個不大不小的圍,鮑福當然很高興。

  鮑福出門不多時,學智就把家里的事兒擺平了。母親看著他只管笑,眾老太更是贊不絕口:

  “咱們別再糾纏了,小圣的話我全聽明白了。”

  “小圣的話我信。”

  “孩子的話在理兒,世上哪有鬼神呀?都是因為咱們平常想得太多了。”

  “這孩子日后準比他爹有出息。”

  ……

  文氏本來沒的說了,但一看這么多人為她助威,又挖空心思地想了一會兒,終于又想起一回事兒:“還有一回事兒我整不明白,那天,……就是咱隊里吃牛肉的那個晚上……我聽得再清楚不過了,有一個人‘嘿’地笑了一聲,我端著燈,屋里屋外都照了一遍,沒看見有人來啊!可這又是誰笑的呢?”文氏說得很嚴肅,根本不像瞎編。

  老太太們又緊張起來。

  學智忍住笑:“奶奶,您說的一點兒不假,您確實屋里屋外都照了一陣子。您要不說,我還真的忘了,那天是我笑的。當時我還以為您在找東西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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