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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昭闐苦苦追求的愿望雖然如夢幻般地降臨了,但是隨之而來的不是歡欣,而是苦惱。\WWw、qΒ5、cOМ//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當(dāng)他從鮑福的口里得到這個好消息后,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告訴給父親時,先是看到一陣白眼,繼而受到一頓冷漠。

  西成老漢半天不發(fā)一言,只一味地抽煙。

  昭闐以為父親沒聽明白,又重復(fù)解釋道:“這種好事兒,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巴望著呢。您想,這一進(jìn)學(xué)校的門,就跟民辦教師享受同樣的待遇了。您起早貪黑下地干活,一個月不就是為了拿個滿工嗎?那么陰天下雨下不了地的時候您跟誰要工分兒去?可在學(xué)校里就不同了,甭管您干不干,一年到頭都是滿工。不光記滿工,一個月還發(fā)給您四塊錢的工資。你想過沒有,就咱們村在這一帶還算是好樣的呢,而且碰上好年景,一個工才合到三毛錢,這四塊錢差不多就頂您半個月的整工了。這樣的好事兒您就是打著燈籠也沒地兒去找呀!這還不干,您總不能呆著臉等著天上下銀圓吧?”

  老漢不知是聽膩了,還是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這回他真的煩了:“這拾銀圓的好事兒我壓根兒就沒想過,倒是你小子鼓弄著我做那不安分的營生,這才叫巴望著天上下銀圓哩。我一輩子堂堂正正做人,雖說日子苦了點(diǎn)兒,但心里塌實(shí)。你也不想想,就我一個糟老頭子,一天學(xué)校門沒進(jìn)過,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你把我誆到學(xué)校里去,我能弄出個啥名堂來?倘若那上面的人問起我來,我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那不惹人笑話?學(xué)校那是有學(xué)問的人呆的地方,你干這一行,我沒得說,可你硬是拉著我跟著瞎攙和,我死也不答應(yīng),我勸你還是盡早收了這份兒心吧。”

  “爹,您這都想到哪里去了?”昭闐有些激動起來,“我怎么就跟您講不明白?這么說吧,派您到學(xué)校去,這不是讓您巴望著天上下銀圓,也不是讓您做不安分的事兒。現(xiàn)在學(xué)校就需要像您這樣的人參加管理,這是上面的要求,并不是我個人的主張。您進(jìn)去以后,職務(wù)就是貧管代表,全稱是: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xué)校的代表。您是貧下中農(nóng)……”

  “得得得,”老漢立即打斷他的話,“我沒這份兒福氣,連這樣的名兒我都叫不出來,咋還能當(dāng)呢?再說了,管理也得需要懂行的人吧,像我這樣一個大老粗懂得啥是管理?你還是讓別人去管吧。我身子骨好著哪,又不用你們養(yǎng)活,下地干活還能對付他幾年。真要是讓我閑著沒事兒干,我還受不了呢,那樣別人也會說我拉屎不拉屎的偏要占個茅坑。咱不能那樣做。”

  “我簡直就鬧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昭闐把煙蒂一扔,氣嘟嘟地站起來,話語里帶著哭腔,“為了這份兒差事兒,你知道這些天來我花費(fèi)了多大的周折嗎?那天我都跟昭珙吵起來了。現(xiàn)在村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過不了幾天你就要走馬上任了,誰知吃到嘴里的肥肉你偏要吐出來。你讓我怎么跟人家解釋呀?”

  “你愛咋解釋就咋解釋,反正我不能去。不是我說你,就這事兒呀,你壓根兒就不該去想,你說放著好好的地你不讓我去種,偏讓我去管理他娘的啥學(xué)校?還是那句話,我去不合適,我沒恁大本事,誰有本事誰去,咱不眼饞。”老漢說完,把頭偏向一邊,繼續(xù)抽他的煙。

  “好,好。”昭闐氣得不知說什么好,終于一摔胳膊,低著頭大步走了,可是走了沒兩步,又轉(zhuǎn)回頭來,撂下一句話:“我勸你還是好好地考慮一下。”

  老漢仍然木訥著臉,無動于衷。

  昭闐急步走到大街上,忽然覺得渾身無力。他停下腳步,望著黑魅魅的蒼天,真想放聲痛哭一場。然而他很快就克制了這種感情。他覺得這件事兒不能就此罷休,如果罷休的話,不僅喪失了一個好機(jī)會,而且會讓很多人笑話。

  想到這些,一個周密的計劃開始在他的腦子里醞釀……

  第二天一早,他給學(xué)校里請了個假,蹬上自行車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十里鋪他大姐家里趕。當(dāng)他滿頭大汗地把自行車停放在當(dāng)院里時,大姐鳳云一家人正準(zhǔn)備吃早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姐二話沒說,連忙為他準(zhǔn)備一雙碗筷。昭闐也不推辭,因?yàn)橛行氖聝海噪S便扒拉了幾口就草草了事兒。他一邊用那條臟得像擦車子布一樣的舊手絹擦著嘴,一邊把昨晚的事兒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最后說:

  “我想把咱兄弟姐妹全都召集起來,給他老人家來個集體動員,看他還有什么話要說?就算我一個人考慮得不周到,那全家人的意見你總該采納吧?到時候他如果再說什么‘我沒恁大本事兒,誰愿意去誰去’,咱干脆就告訴他這是上頭的意見,違犯不得。”

  王福聚說:“既然要告訴他,這是上頭的意見,那就沒有必要去這么多人了。”

  昭闐瞪了他一眼:“要按你這么說,我今天也不該來了?”

  王福聚被說得滿臉通紅,尷尬地笑了笑,再不好說什么了。

  昭闐馬上后悔不該把話說得太重,他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大爺這人太頑固了,我的話他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大姐和其他兄弟們說了,他或許能考慮考慮!”

  鳳云一想,也是。于是她吃完了飯,把家里的事兒簡單地安排了一下,就跟著弟弟上路了。

  他們回到村里的時候,還沒到下地時間。昭闐又開始了緊張的通知工作,從大哥昭謙開始,按照由大到小的順序,逐個兒通知個遍。在下通知的當(dāng)兒,昭闐又把自己的意思向每一位同胞做了進(jìn)一步的明確,直到每一位同胞都表示堅決按照二哥(或二弟)的意見辦,他才決定通知下一位。

  中午的飯菜并不算怎樣豐盛,場面卻相當(dāng)熱鬧,這差不多都趕上過年了。大人小孩加起來有二十幾口子,大概除了老三的媳婦和老大的孩子缺席外,其他都來了。

  老漢明知今兒個的大會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心里的不快還是被眼前的熱烈氣氛給淹沒了。遵照昭闐的安排,吃飯當(dāng)中大家不談工作,以免這種一觸即發(fā)的話題一旦控制不當(dāng),給整個場面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從而使全盤計劃毀于一瞬。飯局是在活潑有序的狀態(tài)中進(jìn)行的,老人孩子、兄弟姐妹以及姑嫂妯娌之間充分享受了難得的天倫之樂和團(tuán)圓之快。

  午餐很快就結(jié)束了,接下來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人們各自將昭闐所教的話在心里背誦著,惟恐有遺忘的,相互之間又進(jìn)行了交頭接耳的詢問和提醒。首先揭開帷幕的還是昭闐。看來老漢早有心理準(zhǔn)備,昭闐一張口,老漢就把臉拉耷下來:“我就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不愿意聽那檔子事兒。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塊,不如說點(diǎn)兒別的好。”

  這樣一來,從前的思路全打亂了。昭闐一時半會兒的很難再插上口,其他兄弟姐妹誰能像昭闐那樣,鐵口一張,地動山搖呢?大家都跟昭謙差不多,屬于溫順型的。別說讓他們?nèi)フf服別人,就是心里有十分的話,口里能說出三分就算不錯了。然而今天的目的很明確,大家總不能一言不發(fā)吧!第一個發(fā)言的是昭謙,他嗚嗚呀呀地叫了一陣子,不僅父親沒能弄明白他在說什么,就連弟弟妹妹們都聽得一塌糊涂。大家一看大哥實(shí)在不是講道理的材料,于是便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

  大家齊呼亂叫了好半天,老漢總算聽出來個子丑寅卯。可這陣勢兒不對呀!他咋看咋像一場批斗會。既然成了批斗會,那我不成為老地主了?老漢給地主種了一輩子的地,吃了一輩子的苦,最恨的就是地主。他娘的,你們算計來算計去,原來卻把我當(dāng)成這號人了?他本來昨兒晚就有點(diǎn)兒不痛快,再加上剛才多喝了幾杯酒,越想越窩囊。為了制止這種喋喋不休的吵鬧聲,老漢用了趕牛罵驢一樣的嗓門叫道:“你們這是唱的哪出子戲?啊?聚到一塊就是為了算計我?我看你們一個都沒安好心,光想盼著我早一天死掉。小二,這是你的主意吧?別給我裝蒜!告訴你吧,你那兩下子別以為我看不出來,趁早收了你那份兒心吧。你怕我老了沒人養(yǎng)活是不是?他們幾個都在這里呢,沒有你我照樣餓不死,他們哪個都比你強(qiáng)!”

  昭闐真沒想到,父親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想想幾天來為成就這件事兒,他勞費(fèi)多少心血!自己千辛萬苦換來的卻是一頓羞辱。此時如果是另外一個人膽敢這樣對他講話,他鮑昭闐連對方的年紀(jì)不顧,就敢上去給他一巴掌,可現(xiàn)在坐在面前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呀!他不能再說什么了,他再說下去,挨巴掌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惱啊,他抓住自己的頭發(fā),“哧啦”拽去一把;他恨啊,他咬緊嘴唇,鮮紅的血液滴滴下落。他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時,一家人幾乎亂成了一鍋粥。有的勸哥哥不要傷心,有的埋怨父親不該發(fā)火。老漢也著實(shí)為剛才的暴躁后悔不已,無奈自己是一家之長,無法向晚輩認(rèn)錯,只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在那里一動不動。

  縮在一旁的黃臉婆實(shí)在坐不住了。她瘋了似的地站起來,撲到老漢面前,指著他的臉罵道:“你這老不死的說的是哪門子混話?別整天倚老賣老,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shù)?當(dāng)真不讓俺家養(yǎng)活?俺才不稀罕你這糟老頭子哩。你將來愿意跟誰過就跟誰過去。你眼里沒俺這一家子,俺也不認(rèn)你這個爹。”

  大家正準(zhǔn)備勸阻,一個肥肥胖胖約有五十歲的女人站出來說話了:“你是哪個架上的雞?沒人要的騷女人!這兒哪有你撒野的地兒?你能把這個老公公罵得狗屁不是,自然也沒把我這個當(dāng)婆婆的當(dāng)人看,這是我的家,我這就讓你從這個家門里滾出去。”

  黃臉婆本來就不好惹,而且又在氣頭上,豈能容她罵罵咧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袖子一挽,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郄氏罵道:“我沒人要也比你強(qiáng),我跟老二到底是同一年出生;你呢?跟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糟老頭子,那才叫沒人要呢。我早就打聽過了,你當(dāng)閨女時就騷得出了名兒,前村后莊哪個不知道你這個爛貨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胖得跟豬似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哪是人下的種啊?”

  “你這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賤母狗,我今兒個跟你拼了。”郄氏自尊心受到傷害,怒氣沖天,她拉開架勢,意欲跟黃臉婆一見高低。

  眾人連忙把她們拉住。

  “你罵我是賤母狗,我罵你是賤母豬。我千人騎萬人壓,終歸有人要呀,你光著屁股從街上走一趟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瞧你一眼?你老東西還要跟我拼命哩,我才不怕哪,反正我早就活夠了,要死一塊死吧。”說著,黃臉婆連撲帶撞地往里闖,盡管很快被人攔住,但杯子碗盤早被她撞了個稀巴爛,殘羹剩菜撒得遍地都是。

  昭闐看到自己的老婆如此野蠻,也顧不得哭了,他上前就是一記耳光。

  黃臉婆挨了打,火氣更大了。一雙本來就不大美觀的眼睛瞪得更嚇人,她聲嘶力竭道:“你敢打我?好,你有種就打死我,你再打呀!你打呀!我不活了。”說著,就地一躺,把頭發(fā)撕得零亂,打著滾兒哭喊:“這日子真沒法過了,老公公看俺窮,把俺一家子一腳踹出家門,男人又嫌棄俺,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打俺,常言說‘打人不打臉’,俺到底哪里錯了?俺拖兒帶女十幾年容易嗎?自從進(jìn)了你們鮑家的門,一頓飽飯沒吃過,一件兒新衣裳沒穿過,到頭來人人還看不起。我的青天大老爺啊,誰能替俺說句公道話啊……”不一會兒,她滿臉就被眼淚、鼻涕、泥垢、菜羹糊得花里胡哨,全身辨不清布色。

  大家圍攏在她的四周,卻無法制止。直到她滾累了,哭夠了,婦女們才慢慢地把她扶起來。大家又勸了好長時間,她才漸漸熄火。

  過了一會兒,黃臉婆被送回家里。婦女們?yōu)樗戳四槪瑩Q了衣服,并伺候她躺在床上,看著她漸漸地睡著了,這才先后離去。

  黃臉婆一覺醒來,覺得身上蔫蔫的,回想剛才的一幕,著實(shí)感到委屈。自己的丈夫?yàn)槔项^子出了那么大的力,卻被這個老不死的臭罵一頓。男人窩囊,女人也跟著受氣。她恨透了丈夫,我完全是因?yàn)榭床粦T老頭子的德行,才站出來為你打抱不平的。沒想到你竟然那么不知好歹。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最可恨的就是那個老媽子,你不也跟我一樣是個填房嗎?我是填房不錯,可我畢竟養(yǎng)了兩個兒子和一個閨女;你呢,這么大的一群人中除了那個小妮子,還有哪個是你養(yǎng)的?別以為你跟了那個老東西,就高人一頭了,說不定哪一天老頭子兩腿一伸,我看你又要投奔誰去!還說那是你的家,只要我還沒被掃出這鮑家的門,那個家就有我的份兒,你老媽子比我早來幾天?讓我滾出去的話還輪不到你說!別人看不起我,你也敢小看我?不行,這口氣不能就這樣咽在肚里,還得找她說說去。

  想到這里,她一骨碌爬起來,趿著鞋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嘟嚕:“平日里光嫌人家吃嘴不干活兒,你老媽子吃得跟豬似的,干過多大的活兒?一年到頭,年頭盼到年尾,過了十五盼寒食,吃了粽子想月餅;今兒個挎著籃子回娘家,明兒個背著包袱串姑家,走來走去還不是圖個吃嗎?別人吃糠咽菜你裝著看不見,自己一嘴吃不到肚里就難受。我讓你吃,吃,吃,以后別想再吃俺家的一嘴東西。……”

  這時候,村里的男人們大都在地里干活,街上只有少量的女人在走動。

  郄氏正在大門口跟幾個老太婆說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黃臉婆瘋瘋癲癲地朝這邊走來,知道大局不妙,來者不善。她剛剛領(lǐng)教過此人的手段,知道根本不是這女人的對手,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些心驚肉跳呢。好漢不吃眼前虧,任憑你嘲笑我是叨敗的鵪鶉斗敗的雞,我也要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等到黃臉婆走到門口時,兩扇大門早已被閂得牢牢的了。

  黃臉婆站在大門口,并沒有因?yàn)閷κ值拿鈶?zhàn)而自動偃旗息鼓。她有的是手段,罵陣總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戰(zhàn)爭策略吧?于是她把路上準(zhǔn)備好的話一股腦兒的端了出來,直到罵個淋漓暢快,哭個口干舌燥,眼看著下地干活的人陸續(xù)而歸,在場的婆娘爭先恐后地安慰她:“她嬸子,別太傷心,身子骨要緊。”她才抹去最后一把眼淚。

  說話工夫又到晚飯后了。這白天一長,晚飯自然也就吃得早些。吃過晚飯的男人們總不愿意立刻關(guān)上門就往被窩里鉆,于是街頭巷尾便成了他們閑聊的場所。

  在蘆花村西北角的公路和街道交叉路口,有一個說話點(diǎn)。除了白天上工和晚上睡覺之外,這里無時不有一群男人在談東說西。即使天上下著蒙蒙雨或者空中飄著鵝毛雪,也不影響他們在此消遣時光,只不過他們的手里多了一把雨傘或者身上多了一層蓑衣。

  在這個交叉路口的西北夾角里,住的這戶人家姓穆,一家三口人:老兩口和一個女兒。戶主叫穆姬卿,有四十六七歲的光景,瘦高的個頭,面色青灰。在人們的印象中,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站在門前的這個說話點(diǎn)上閑聊。每天早晨,他第一個先到;每天晚上,他最后一個離開。在吹著烈烈寒風(fēng)的冬日的早晨,他起床后,一不洗臉,二不進(jìn)廁,最先做的事兒就是佝僂著腰,筒著那件破棉襖,站在公路沿兒上,往東張望一陣兒,再往西張望一陣兒。那景觀很像《玉堂春》里被鴇兒趕出青樓的王金龍。

  這個說話點(diǎn)上一向人員龐雜,話題自然也就五花八門。從天上飛的到水里游的,從耳朵聽的到眼睛看的,不管是漁樵耕讀、三教九流,還是風(fēng)花雪月、奇優(yōu)名娼,他們都津津樂道。即使談資一時困乏,他們也會憑空幻化出種種奇聞樂趣來。

  這陣子,不知道是誰忽然想起了哪輩子科舉考試中出過的一個考題:《城里失火,殃及魚池》關(guān)于這個話題,大家展開了議論:

  “城里人又不養(yǎng)魚,哪來的魚池?純熟捏造。我看出這考題的人真是吃飽了撐的。”

  “我不這樣看,魚乃千家萬戶喜愛之物,城里人也不例外。”

  “問題是那魚是養(yǎng)在水里的,房子失火怎么會把魚池里的水燃著?有道是‘水能克火’,沒聽說‘火能克水’。由此看來,出這考題的人不是個瘋子也是個白癡。”

  “莫不是那魚一夜之間得道成仙了?”

  “也未可知。”

  ……

  正當(dāng)他們異想天開,把一個簡單的成語發(fā)揮得神乎其神時,忽然西面菜園子里傳來老頭兒呼天搶地的叫喊聲:“快救命啊,有人跳井啦!”

  大家聽了,唬得一個個喪魂落魄。得趕快救人呀!大家相互提醒著,你去拿繩子,我去找梯子,更多的人趕忙奔赴現(xiàn)場,一群人馬亂作一團(tuán)……

  人們很快云集到井口,一方面詢問是誰跳了井,一方面準(zhǔn)備繩索打發(fā)人下去打撈。看菜園的老漢哆嗦成一團(tuán),嘴里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這時候,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郄氏婆媳。

  “準(zhǔn)是她娘兒倆當(dāng)中的一個。”

  “別管是誰,反正都是婦道人家,水性都不行。”

  “少羅嗦,趕快下人,再晚了就沒命了。”

  在場的數(shù)二娃最年輕,體格也最好,于是二娃被套上繩索,綴入井中。

  這時候,天已經(jīng)大黑了,卻沒有人帶手電。井口黑糊糊的,往下看不見任何東西。人越聚越多,人聲鼎沸,只能模糊地聽見井里嗚哩哇啦的叫聲,根本聽不清跳井的人在說什么。

  這個驚人的消息一散發(fā),不到半支煙的工夫,整個蘆花村就亂成了一片。

  就在人們四處忙碌、奔走相告的時候,昭闐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昭闐一聽到這個消息,臉色大變。他扔下碗筷就往外跑,臨出門時給黃臉婆丟下一句話:“都是你惹的禍,看我回來怎么跟你算賬!”

  黃臉婆聽了,全身都麻木了。她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也停止了眨巴。

  三個孩子從沒見過這種陣勢兒,嚇得齊哭亂叫。這個喊:“媽,你醒醒!”那個喊:“媽,你別嚇唬我們。”

  學(xué)冰畢竟年齡大幾歲,他一看母親突然不醒人事,撒開腿像兔子一般往對門家里跑,邊跑邊哭喊:“叔叔,嬸嬸,你們快來呀,我媽不行了。”

  原來鮑福聽到有人跳井的消息,早和學(xué)智一塊奔赴菜園里去了,家里只剩下桂晴。桂晴一聽到學(xué)冰的哭喊聲,一句話沒多問,放下手里的東西就往他家跑,一進(jìn)門果然看見黃臉婆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兩個孩子圍著她哭。

  桂晴走上去,連叫兩聲“嫂子”,一點(diǎn)兒動靜都沒有。她用大拇指使勁掐住黃臉婆的人中,不大一會兒,就聽見黃臉婆“哇”地一聲哭出來。三個孩子一看母親蘇醒過來,自然是悲喜交加。

  黃臉婆看著對面這張熟悉的臉,很快就明白了剛剛發(fā)生過什么。她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痛苦,猛地?fù)涞焦鹎绲募绨蛏希话驯翘橐话褱I地哭訴起來,以至于把桂晴剛洗過的褂子弄得很臟。

  桂晴雖然惡心,但面上仍顯得十分和順,她用自己始終帶著香皂味的手絹給黃臉婆不住地擦淚涕。

  淚涕是擦不凈的,因?yàn)椴亮诉淌。黃臉婆好像長這么大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傷心過。無論桂晴說了多少安慰體貼的話,黃臉婆都在哭個不停,而且愈哭愈傷心。三個孩子緊緊地圍繞在她們的身旁,有的拉著母親的衣襟,有的扳著桂晴的胳膊,也跟著哭泣。

  黃臉婆突然直起身來,張皇失措地對桂晴說:“她嬸子,我求你一件兒事兒,你千萬得答應(yīng)我。”

  “你說就是了嫂子!咱姊妹倆還用得著這么客氣嗎?”桂晴很寬宏地對她說。

  “要是我死了,這三個孩子你得替我照應(yīng)一下。要不,我給你磕頭了。”說著,就要下跪。

  “嫂子,你瘋了?大家都好好的,你干嗎說這種傻話?”桂晴連忙制止她。

  “我的好妹妹,你哪里知道?今兒都是我惹的禍。過午我跟那老媽子吵了一架,沒想到這會子她趁人不備,就跳井死了。她這一死,你二哥自然不會放過我。我早晚也得死,現(xiàn)在我全都想好了,我死了倒沒什么,反正我也活夠了,只是我舍不得這三個孩子,他們都還小呢。我……”她哭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三個孩子一聽,一齊撲倒在黃臉婆的懷里,拼命地哭叫:“媽,你不能死,我們不能沒有你。”又轉(zhuǎn)而向著桂晴,“嬸嬸,您救救我媽呀,您快說呀,她聽您的。”

  桂晴慢慢地安撫了三個孩子,繼而又對黃臉婆勸道:“嫂子,你這又想多了,她即使跳了井,這會子也不會有事兒的。你想,街上一呼啦去了那么多人,還怕救不出來她?再說啦,眼下正當(dāng)春天,斷腸河里的水才只有膝蓋那么深,井里的水想必也不會太深。你放心,她當(dāng)真跳進(jìn)井里,只怕連井水都喝不足呢。說什么死呀活的?多難聽!你就不怕嚇著孩子?咱姐倆才做了幾天的鄰居,你就做夠了?我還沒呢!你要是走了,我到哪里找你說話去?我到哪里再叫一聲嫂子去?從今兒往后,不準(zhǔn)你再瞎說,你要是不聽我的,別怪我不認(rèn)你這個嫂子。”

  黃臉婆聽了,心里酸一陣,甜一陣。想笑,卻沮喪著臉;想哭,又舒展著眉。

  三個孩子像三根木樁似的豎在地上,只有偶爾發(fā)出的幾聲抽搐才說明他們是三個活物。

  “好了好了,你們都別哭了,誰都不會有事兒的。你們還沒吃完飯吧?我來給你們熱熱去,再過一會兒,你們的爸爸就回來了。”桂晴把三個孩子的頭順次撫摩了一遍。

  “不行,我得看看去。”黃臉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起來就往外走。

  桂晴緊跟在她的后面,順著胡同往北走去。

  胡同里,漆黑一片,靜無一人。此時的人們?nèi)季蹟n到公路上去了。她們還沒走出胡同口,就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人們的喧嘩聲。當(dāng)她們來到公路邊兒時,才知道公路上早被人擠得水泄不通了。大家就像過年一樣趕熱鬧。在鼎沸的聲音中,有一個人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字字敲打著黃臉婆的耳鼓:“這西成大爺也夠狠的,他一聽說兒媳跳了井,就開始拿大娘出氣,要不是旁人拉得緊,他那一棍子下去,大娘非殘廢不可。”

  “你說啥來著?你再說一遍,老媽子她沒跳井?”黃臉婆用力搖晃著那個人的胳膊問道。

  “啊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怎么會站在這里?大家還以為你跳井了呢。”那人也驚訝起來。

  于是,人群中又是一片騷亂。

  突然,公路上的喧嘩聲靜了下來,但很快就傳來瘸二大娘驚恐凄慘的哭叫聲:“我的孩子,你好可憐啊!你咋這么年輕就去了呢?”

  原來誰都沒跳井,是一條狗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正當(dāng)大家慶幸無人傷亡時,二娃卻被狗咬了一口。

  傷不太重,流了點(diǎn)血,很快就被包扎上了,大家都沒十分放在心上。衛(wèi)生員卻說:“被狗咬傷跟其他形式的負(fù)傷大不相同,因?yàn)楣返目谇恢泻休^多的毒素,一旦某種毒素通過傷處潛入人體,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大家聽了,頓時都慌了手腳,特別是二娃一聽,更是哭叫連天。不過衛(wèi)生員又安慰說:“只要處理得當(dāng),傷者注意衛(wèi)生,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衛(wèi)生員因此建議:“趁傷勢尚未惡化,應(yīng)該迅速送往公社醫(yī)院做進(jìn)一步的消毒處理。”

  村里人的嘴就是快,沒過幾分鐘,半個村莊的人都知道二娃被狗咬傷了。這倒不是件壞事兒,消息靈通就會使得幫忙的人增多。可是村里人還有個壞毛病:喜歡以訛傳訛。等消息傳到瘸二大娘的耳朵里時,二娃已經(jīng)被傳得命將垂危了。二大娘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后,還能坐得住嗎?就算她母子二人一向不和睦,可二娃畢竟是她的親生骨肉啊!她當(dāng)時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都快蹦出來了,她只覺得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兒子的面了。她一出門便像真的死了兒子一樣哭嚎起來,只是由于公路上人們的喧嘩聲太大,她的聲音不曾被太多的人聽到罷了。后來她見了兒子的面,衛(wèi)生員告訴她說:“您老不用擔(dān)心,二娃不過是被狗咬破一點(diǎn)兒皮而已,不算什么大傷,包扎一下就好了。”她心里的一塊石頭頓時落地,口里卻又罵道:“咋不咬死這個王八犢子!”

  二娃被幾個年輕人送到醫(yī)院去了。

  這時,昭謙把他的兄弟們一個個叫到父親屋里,要同大家商量下一步的事兒。

  三弟、四弟都只有二十多歲,尚不通達(dá)人情世故,他們疑惑不解地問大哥:“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到一塊,你有啥話要說?”

  昭謙看到他們一個個呆頭呆腦的樣子,非常生氣:“你們也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連這點(diǎn)兒道理都不懂嗎?今兒個二娃明擺著是因?yàn)樵奂业氖聝翰畔戮还芬模鄄荒懿还馨桑恳苷管法?我現(xiàn)在叫你們來,就是要商量這事兒的。”

  “咱家咋啦?咱家沒人去跳井呀?這事兒憑啥該咱管?”老三不平地說。

  “對呀,他下井的時候,咱家又沒一個人在場,又不是咱家的人叫他下去的,這怎么能賴咱呢?”老四一看三哥亮明了觀點(diǎn),也來了個順?biāo)浦邸?br />
  “你,你給我住口……”昭闐指著他們的頭皮,氣得說不出話來。

  “話不能這樣講。”西成老漢接過話來,“大家伙兒都看見了,都以為是咱家出了事兒,甭說別人,就是我剛才一聽見街上亂哄哄的,還以為是小二家的出事兒了呢。這甭管咋說,人家是好心好意。既是這樣,咱就不能裝糊涂,倘若像小三兒小四兒說的那樣,那往后咱家真出了事兒,街上的人誰還去管?我看還是老大說的對,咱不能不管。”

  “爹,照您這么說,咱還要管他一輩子?”老三走到父親的跟前,顯得很不服氣,“剛才衛(wèi)生員說了,假如治療不當(dāng),或者他不注意衛(wèi)生,還會落下后遺癥。萬一到了那種地步,咱可一輩子也干凈不了啦。這事兒您老人家可得想清楚了。”

  老漢低下頭去,沉默了很久,最后帶著一臉的苦相說道:“那樣的話,咱也不能忘了人家。人家畢竟是為了咱才這樣的。要是都不管,他怎么活啊?”

  “爹,咱先甭考慮那么遠(yuǎn),咱先商量著眼前咋辦?”昭謙半閉著眼,把臉轉(zhuǎn)了一個圈。

  “那依你該咋辦呢?”老漢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大兒子。

  “依我看,二娃今后的藥費(fèi)啥的全讓隊里出,咱一個子兒都不拿,這不大合適,別人也會說閑話。不如咱多少也拿出一點(diǎn)兒來,讓大伙兒看看,咱并不糊涂。這樣,在往后的日子里,誰都無話可說了。至于后遺癥嘛……”說到這里,他搔了搔剛長出來的一叢短發(fā),臉上露出一絲艱難的笑,“二娃要是啥事兒沒有,那是他的造化,倘若有個三長兩短的,那沒得說,咱多照看他一下就是了。這話又說回來,即使不牽扯咱家的事兒,他要是也有個三災(zāi)八難的,就憑著二娃他娘倆跟咱這邊五服以內(nèi)的分上,咱也不能不管嘛。再說了,二娃還是咱二隊的社員,沒聽說社員窮得揭不開鍋,隊里不管不問的,不要說這是天災(zāi),就是老絕戶上了歲數(shù),隊里還讓他吃五保哩。”

  昭闐一句話也不說,只顧低著頭默默地抽煙。

  “我看這事兒還是跟昭珙商量商量吧。”老漢無可奈何地說。

  “跟他商量個屁?他啥時候管過咱家的事兒?”一直不說話的昭闐張口阻攔道。

  話音沒落,只聽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進(jìn)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昭珙。

  弟兄四人一看昭珙進(jìn)來了,八只眼睛睜得一般大。就像誰在暗中喊了號子似的,他們的屁股在同一時間里離開座位。

  老漢雖是叔輩,但坐在那里也覺得骨頭癢癢得難受,他只好似站非站地欠了欠身。他想對眼前的態(tài)勢做一個基本的定位,但一時不知道如何歸納。他哼唧了一陣子,卻始終沒人聽懂他哼唧的是什么,最后他只能用輕微的嗽聲打住。

  讀者不禁會問:就算鮑昭珙是大隊頭號人物,一貫讓人望而生畏,但他此時面對的是自己的親二叔,難道這做叔叔的還怕侄兒不成?

  您有所不知,這緊鄰孔孟之鄉(xiāng)的地域,最講究長幼之別。有道是:“次子不如長子孫。”意思是說,在尊卑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上,輩分居然重要,但最主要的還是要看長幼之別。即使你是爺爺輩,如果你跟長房的長孫站在一起,別人也會低看你一等。這種級別的劃分在一般的喪事兒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不僅喪事的處理原則和規(guī)格最終由長房拍板,而且在迎送賓客時隊伍的排列上也頗為講究。通常情況下,長房居前。如今的這位鮑大少不僅位居長房,而且有著更為復(fù)雜的社會背景,因此無論長幼尊卑,一旦面對他時,總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他的親二叔西成老漢也決不例外。

  老四趕忙把一個座位放在最中間的位置,并請他坐下。昭珙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

  大家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怎么說?”昭珙冷不防地噴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來,然后用一種冰冷冰冷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張臉。

  “這不,大家正在商量著下一步的路嘛。”昭謙膽怯地說,并且盡量回避他的目光。

  昭珙將一只笨楚楚的手摸向上衣布兜,然后把摸出來的東西向面前的桌面上一擺:“這是五十塊錢,湊空給她娘兒倆買點(diǎn)兒東西。”

  “這,你還是拿回去吧。”老漢激動得聲音有些發(fā)顫。

  “是啊,這咋能用你的錢?”昭謙也只好隨和起來。

  昭珙看了他父子一眼,一句話也沒說,仍舊冷冰冰地坐在那里。這時候,誰也不敢大聲喘一口氣。屋里除了昭闐發(fā)出的“啪嗒啪嗒”的抽煙聲,再無別的聲音。

  又停了一會兒,昭珙起身要走,大家把他送到大門外。臨別時,昭珙轉(zhuǎn)向老漢:“家里的事兒我都知道了,別再鬧哄了。這幾天你把隊里的事情安排安排,趕快過去吧。”

  “我……”老漢還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來,昭珙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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