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晝一天比一天變長起來,晚飯時間自然也比從前拖延了許多,因為莊戶人家只有等到日落時分才想起晚飯。\wWw、qΒ5、cǒm/清明之后的傍晚,當太陽收回最后一絲余輝的時候,鄉村當是別樣一種光景。你如果站在村外向村莊望去,肯定會想起“炊煙裊裊”四個字。
桂晴非常嫻熟地操持著廚房里的一切。她系一條干凈的杏黃色圍裙,穿一件松花色夾襖。她怕忙活起來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跟著搗亂,所以狠狠地打了個結,高高地盤在頭頂。
盡管她從上到下都是一番村婦打扮,但白皙透紅的臉龐、流轉顧盼的明眸以及那靈變多態的身姿,無一不閃爍著城市女性的飄逸。最不能讓人接受的就是她的年齡,她的實際年齡是三十二歲,但給人的感覺她只有二十四五歲,甚至更小。鮑福說,他最愿意看到她在廚房里的樣子。他很想幫她做點兒什么,那樣他會吃得更香。
母親卻拒絕了他的這番好意。文氏的理由是:“廚房里的活兒應該由女人干才對,男人自有男人的去處,男人若老把眼睛盯在廚房里,那就叫‘管鍋臺’,管鍋臺的男人是沒有出息的!彼运幌M麅鹤舆@么做,她寧可自己多做些。
其實,鮑福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鍋臺”上,而是在桂晴的身手上。大概從桂晴進門的第二天起,這個家庭的老親少眷們就意外地發現,這個家庭變樣了。他們尤其感嘆的是,家里的家具什物每一樣都擺放得井井有條。走進廚房,人們的第一感受就是食欲增強。不信你瞧瞧看,你只要站在廚房里隨便看上一眼,準會覺得這里凡是能入口的東西,不管是生的還是熟的都一定比外面的好吃。
現在,桂晴正和兩個兒子一趟一趟地端送飯菜。鮑福和學智正坐在堂屋的小飯桌旁談論著什么。文氏獨自坐在自己屋里吃飯,她說她跟這一窩子人坐在一塊插不上嘴,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不如呆在自己屋里吃得舒服。桂晴吩咐二兒子學慧把那碗豬肉燉粉條給老奶奶送去。轉眼間,學慧又端了回來,他告訴媽媽:“俺老奶奶說了,上午送去的她還沒吃完呢,這一碗她就不要了!
飯菜全都布好了。五口人一邊吃,一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小黑狗站在門口往里望望,想進去,又有些躊躇。它伸伸腰,忽然看見窗戶臺上站著一只麻雀,便朝那邊走去。麻雀看見狗向它走來,“哧”地一下飛上樹梢。小黑狗只好眼巴巴地望著樹梢。
“鮑福哥在家嗎?”大門外有人在喊。
“在哩!”鮑福答應著,撂下碗筷就往大門外迎去。
這邊,桂晴看看鮑福喝剩的半碗玉米粥,笑笑,又皺皺眉頭。
鮑福打開大門,一看是四春,連忙問:“啥事兒?到家里說吧!
“不啦,就一句話,剛才工作組的霍組長讓我給你捎句話,你今天晚上記完工到他辦公室里去一趟。”四春說完就走了。
鮑;氐阶帲瑒偠似鹜,又聽到敲門聲,隨之傳來昭謙隊長那打急的狗一般的叫喊聲:“鮑福兄弟在家嗎?你出來一下。”
鮑福匆忙出去。
月亮已經掛在了中天,天空沒有一絲云彩,月亮顯得飛彩凝碧。
看見鮑福出門來了,昭謙率先在椿樹底下占了個地兒,就像聽戲看電影一樣。他是蹲著的,覺得這樣不牢穩,又倒退了幾步,身子靠在椿樹上,說:“你昭闐二哥找你了嗎?”
鮑福搖搖頭:“我剛回家!比缓蠓磫柕溃骸八椅疑妒聝?”
“學校里要馬上落實一位管理……什么來著?反正挺饒口的,我說不上來。”他還在支支吾吾地徒勞著。
“貧管代表?是嗎?”鮑福迅速搶過話來。
“對對對,就是它。昭闐的意思是要你二大爺去當!
鮑福當然知道這個“二大爺”就是昭謙和昭闐的父親西成老漢。
“這是好事嘛!”鮑福做出一副為之動心的樣子。
“可是……”昭謙忽然覺得僅僅用語言是很難把“可是”之中的分量表達清楚的,必須配之以必要的動作和道具。他兩眼往身子前面搜索了大半個圓圈,卻毫無收獲。最后他不得不撿起腳邊的一片小碗碴,然后用它的最尖利處在離他盡可能遠的地方畫了一道象征楚河漢界的土溝溝。伴隨著這一動作,他聲音有些激動地說道:“大哥那邊不好辦。”
鮑福當然更清楚這位“大哥”是指誰了,他就是鮑氏家族這一支脈中的長房長孫并且現任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鮑昭珙。盡管鮑氏家族每支每代都可能產生一位“大哥”,但是能有資格做這種在“大哥”前面不加任何修飾的大哥的人只有鮑昭珙!按蟾纭睂嵸|上就是這一支脈“昭”字輩對于他的專有稱謂。眼前的這位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哥,可是,如果不是當面喊叫,也只得在“大哥”的前面加上他的名字,以示與鮑昭珙區別開來。
“那就再等等!滨U福不假思索地說道。
“問題就在這里。公社那邊催得很急,讓學校方面說啥也得趕在明天上午下班前報上去,今天下午昭闐就把表填好了,可是大哥不發話,會計不敢蓋章。”他盡管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但聽起來仍然跟吵架似的。
鮑福非常清楚,這種事兒跟他商量是不會有結果的,于是敷衍道:“再找他談談。”
“我和昭闐都找了他好幾趟了,他就是一言不發。真要把人急死!”說完,他把碗碴扔掉,又順手撿起一根樹梗,然后一節一節地掐斷。
“大哥一定是在顧慮學湘的事兒吧!
“我也這樣想過?墒恰彼鋈挥X得下面的話不好說,又覺得既然沒把鮑福當外人,還得往下說,這一支吾,臉上又出了很多汗,“昭闐這人你不是不知道,一遇到露頭露臉的事兒,非爭過來不可。他總說這就是政治。我也不懂啥是政治,可我總覺得你二大爺不是干這事兒的材料。要依了我,干脆拉倒。咱跟人家爭這吊兒郎當的差事兒有啥用?”
“話是這樣說,可昭闐二哥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嗨,我都被你們這些人給攪糊涂了。啥政治不政治的,只要人家不欺負咱就行唄!政治能當飯吃嗎?”昭謙賭氣似的把臉背過去。
“那么你這會兒找我還有別的意思嗎?”
昭謙本來就是昏頭昏腦而來,他能有啥意思?既然鮑福問了,他只好順口開河道:“要不你去跟大哥說說!痹拕偝隹,他就后悔了。
果然這句話如石沉大海。鮑福聽了,笑笑,既沒贊成,也沒反對。
昭歉起身道:“那先這樣,我再跟昭闐合計合計!闭f罷他去了昭闐家。
鮑福回到家里,桂晴早把玉米粥熱過兩次了。兩個小兒子吃完飯,到東面的屋里聽他們的老奶奶講“大妖怪”的故事去了。堂屋里只有學智陪著母親說話。
鮑福坐下來,沒有馬上端碗。他的心還沒有完全收攏過來。
桂晴揶揄道:“還等什么?非得涼著喝舒服!我看你的胃病就是這樣落下的!
他忽然像個很聽話的孩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喝了起來?墒菦]喝幾口,他又放下碗筷,既像受了委屈又像委屈了別人似的:“一看見昭謙大哥那樣子,我真不知道說啥好,我真想狠狠地熊他一頓,又覺得他太可憐。嗨!”他干脆把碗筷推到一邊,把剛才的事兒敘述了一遍。
“人家來找你商量事兒,不就是因為沒轍嗎?這么老實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把你氣成這樣!”
“我看他不像是找我商量什么,而是要我為他們做點兒什么!
“商量也好,做點兒什么也罷,他不是沒把你當外人嗎?”
“我寧可把自己當外人!彼旨悠饋,“這事兒要是發生在二十幾年前,他們能找我商量嗎?”
“又來了,二十幾年前,你不還是個孩子嗎?那時候只怕你還沒小圣現在這么大,人家能跟你商量啥事兒?”
鮑福一時語塞,但很快又回到剛才的題目上:“你瞧瞧他們,仗著家里人多勢眾,啥好事兒都搶在別人前頭。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恁大本事嗎?”
“請不要動不動就亂扣帽子!‘他們’都指的誰呀?不就是一個鮑昭闐嗎?依我看昭謙大哥就不是那種人!
“我也沒說他是那種人。〔还馑皇悄欠N人,就連西成二大爺也不是那種人。這下可好了,他老人家做夢都不會想到,快要入土的人了,忽然從天上降下一頂烏紗帽,你說他是戴還是不戴?真是想象不出,他老人家也是當官的材料!哈哈,真是笑話呀!”
“也真是的!惫鹎绮粌H唏噓道,“依我看呢,西成二大爺未必肯當這個官兒!
“他不當,昭闐硬抬也得把他抬到位子上。不信你走著瞧!
“信,信,我信。你趕快把粥喝了!惫鹎缦裣旅钏频恼f道。
鮑福端起碗來,一口干掉,就像干掉一杯苦酒一樣。他忽然又想起了幾句話:“桂晴,我得趕快走,待會兒昭闐肯定來找我。他要問起我來,你就告訴他,我今晚不會回來得很早。”說罷,匆匆離開家門。
外面又響起敲門聲,隨即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學智在家嗎?”
學智打開門。進來兩個同學,一個叫文牡溪,另一個叫馮軒蒔。他趕快讓他們進屋。兩位同學見了桂晴,都親切地叫“嬸子!惫鹎缫贿厽崆榈馗麄冋f話,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飯桌。
她三下五除二,轉眼工夫,就把飯桌拾掇得一干二凈。學智因為下午沒有到校,兩位同學就像幾年沒見面似的,都爭先恐后地把下午發生的事兒向他說了一遍。唯恐遺漏下什么,他們又相互提醒、相互補充著?吹饺齻娃娃談話特別投機,桂晴會心地一笑,然后她從里屋端來一碟子瓜子,放在他們面前。他們一點兒都不感到拘束。
桂晴下一步的任務就是飲羊。她首先把泔水溫熱,分次盛在一口和面盆里,然后把玉米糝子倒進去一些,攪勻,一次一次地端進羊圈里。為了方便飼養和管理,鮑福給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今天剛買來的這只羊花了三百二十五元,它因此就叫“325”;那只已經有了六個牙的老羊因為剛買來時兩只角都被染成了紅色,所以叫“紅角”;那只只有半截尾巴的羊叫“半截尾巴”;另外還有一只不具任何特征的老母羊,因為它是這個群體當中唯一的一個異性,因此它就叫“母羊”。據推算,“母羊”應該就在最近幾日下羔,所以,桂晴對它特別關照。首先要保證它的飲食,泔水不能太涼,另外在泔水里得多放些料物。桂晴認為,母羊下羔跟女人生孩子是一樣的道理。不知為什么,桂晴從一開始就對這只“母羊”特別有感情,她每當看到公羊搶它的食物或用其他方式欺負它時,她就會挺身而出,為它主張正義,F在她看到它挺著個大肚子動作非常艱難的樣子,一下在就想起了她懷上學智時候的情景來。那會子,家里窮得叮當響,她連一口熱水都喝不足。每當想起這些事兒,她的眼圈就一陣陣發紅。
小黑狗叫了兩聲,竄到大門口。外面傳來昭闐的聲音。
這回開門的是文氏。
昭闐剛進大門,就發出了一片親熱的寒暄聲和洪亮的笑聲。學智和另外兩個同學忙迎了出去。昭闐忙張開兩臂挽著兩邊孩子的脖項一起進了屋。這時桂晴已經飲完了羊,也隨后進了屋。大家一塊坐下。
“他二哥,”文氏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稱呼他,有時也會順口叫他一聲“他二大爺”,只有很少時候因說話太急,才會猛不丁兒地溜出一個“二孩兒”。昭闐稱呼她就只有一種:“大嬸子”。
“他二哥,”文氏清了清嗓子說道,“聽說今兒晚上隊里吃牛肉,你沒跟著吃點兒去?好不容易碰上這么一回!”
昭闐笑笑:“晚上吃得太飽,不想再吃那勞什子了,不就是幾塊硬骨頭嗎?沒啥好啃的。”
桂晴聽了,心里一笑,面上卻一點兒變化都沒有。
昭闐意識到,在座的人只有一個人沒跟她搭訕了,他決不愿意放過。然而他的目光又不愿意跟她直接相撞,那樣他會感到身上癢癢得難受;可是不相撞又不行,那樣心里更是鬧的慌。他時不時地都想多看她一眼,更希望她多少也回敬他一瞥。他很少看見她能夠比較專注地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很知足了?蛇@一眼他卻始終都盼不到。他問:“小圣他媽,你怎么也沒去?”
“算啦,我不喜歡湊這種熱鬧!彼哪抗庀耖W電般地在他的臉上閃過,然后穩穩地落在三個學生的身上,因為她深深地懂得她的目光如果在他的臉上逗留0。01秒,那將意味著什么。
昭闐立即把目光轉移到學智的臉上,他給人的印象是,他是專門為孩子的事兒來的。
“還疼嗎?”他顯得很關切地問。
“疼啥呀?二大爺,您又多慮了!睂W智在家里總是這樣稱呼他,這也是大人們叫他這樣做的。昭闐只要在家里,也不叫他“學智”,而叫他“小圣”。這樣彼此顯得親近得多。
“小孩子價,整天火里火氣的,擦點兒傷算的了啥?沒那么嬌貴。”文氏解嘲道。
“哎,對了,二哥,聽說小冰還沒回家,知道他上哪兒嗎?要不要明兒個讓鮑福跟著一塊去找找?孩子還小,出去大人不放心。”
“死不了!”一提起小冰,昭闐心里就來氣,“還不是到他姑姑家去了!
“話不能這樣說,二哥,孩子都是一樣的,在跟前淘起氣來,能把你氣死,出去一天還真讓人想得慌哩!
“一輩子不回家,我也不會想他!闭殃D忿忿地說。
牡溪和軒蒔感到氣氛驟冷,兩人交換一下眼色,一齊起身告辭道:“奶奶、嬸兒、鮑老師,我們坐的會子不小了,該回去了,你們說話吧!
桂晴挽留道:“還早,再坐會吧!
兩人一齊回答:“不啦,嬸兒。”
學智把他們送到大門外,親眼看著他們遠遠地往南走了,才轉身回家。正要進門,忽然聽到門口北側的椿樹底下傳來一聲少女的輕輕咳嗽聲,他急忙向她走去。
月光下,他看到她穿著一件黃方格線呢褂子,低著頭,正扭捏地摩絮著垂在胸前的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他問道:“剛過來?”
“哪兒話呢?我的腳都站麻了!彼琅f低著頭說。
“那為什么不進來呢?”
“你們不是在說話嗎?”
“瞧你,這又是何苦啊!你咳嗽一聲不就結了嘛?”
“我這不是咳嗽了嗎?”
“你呀……”學智笑著搖搖頭,“快進去吧,我媽又在等你了!
“去你的,盡瞎說!
兩人一并走進大門。小黑狗看見碧月來了,歡快地跟在她的身邊,上下跳躍著,時兒親親她的手,時兒嗅嗅她的腳,仿佛她渾身上下都是新鮮的。
碧月還沒進屋,就一眼看見坐在里面的班主任老師。她心里一急,臉上不覺紅了起來。此刻,學智讓她先進去,她卻讓學智先進去。兩人相互謙讓了一陣子,最后還是學智先走了進去。碧月緊跟在他的身后,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來:“奶奶,嬸兒,鮑老師,你們在說話!”
大家齊聲答應著,并招呼她坐下來說話,她哪里敢坐?桂晴此時正在打線襪,一看碧月來了,便和她一起走進了西間的睡房。
桂晴點著燈,放上燈罩。臥室里頓時亮起一片柔和的光。桂晴回身把門簾拉上,她這才發覺碧月方才的拘謹相已經消失。
大床是南北擺放的,床頭緊靠南墻。大床靠墻的部分全部用折起的大席子罩住。席子是用高粱篾子編制而成的,淺黃色的底子上凸顯出一副暗紅色的有規則的幾何圖案,雖然歷經十幾年,卻依然保持著清新的色澤。被褥雖不算全新,但非常整潔。南墻靠窗戶的位置擺放著一張梳妝桌,與梳妝桌配套的是一張新式桐木座椅。窗簾是用粉紅色的的確良布做成的,它跟柔和的燈光形成了統一的格調。整個臥室雖不算奢侈,但布局和諧、得體。
桂晴讓碧月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大床貼近梳妝桌的位置。
碧月毫不客氣,只管貪婪地嗅著彌漫在整個臥室里的香皂味以及經過香皂洗滌出來的毛巾的氣味。她特別陶醉于這種氣味,她每次來都想多吸收一點兒這兒的氣味,就像希望多吸收一點兒新鮮空氣一樣。她不僅要吸收,還要一點一點地品味。
她非常隨意地環視著房間里的一切,看看里面又添置了什么沒有,目光無意中在桂晴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她每次看到這位少*婦時,都會聯想到自己的母親。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這位少*婦跟自己的母親有點像。再仔細審視,又覺得不像。原來母親與這位少*婦相比,有著同樣的慈愛和善良,但缺少難得的莊重與典雅!斎晃覀儾豢赡芤笠晃荒陜H十四歲的女孩子想得太多太深。但有一條是千真萬確的:母親和這位少*婦絕對是她最崇拜的兩位女性。她真希望能同時擁有兩位母親,她真想這會子就把常掛在嘴上的“嬸兒”改為“媽”。最令她難以承受的是,她至今還不能管自己的親生母親叫一聲“媽”,而叫“娘”。這是打小她爹讓她這樣叫的,這樣叫多難聽呀,人家書上、電影上早就不這樣叫了。她有好幾次想試著改過來,都因為叫的太熟了,不好再改,F在想想,實在笑人。
桂晴不經意地瞅一眼面前的這個女孩子,也總覺得有點像自己。也許是她太喜歡這孩子的緣故吧。她總共生了三個孩子,都是男孩子,而且個個都長得水靈靈的。盡管人們對她的三個孩子都夸不絕口,但她仍然感到美中不足,她多么希望再有一個女兒呀。她時常這樣幻想,假如上天讓她擁有碧月這樣一個女孩子,她愿意舍棄家里的所有財產,哪怕冥冥之中將三個兒子當中的其中一個換做女兒也行。她還不止一次地做過這種不可能的假設:假設小圣一開始投胎的是女兒身,那么長到現在他一定跟碧月一模一樣;假設碧月一開始投胎的是男子身,那么長到現在她一定跟小圣一模一樣。但是還有一個假設她居然忘記了:假設碧月長到三十二歲,應該跟誰一模一樣?你知道桂晴平常最愛聽的一句話是什么嗎?她最愛聽有人說她長得跟碧月像娘倆。你要是到她家去借東西時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她即便再不愿意借人的東西也會慷慨地借給你,甚至會送給你。后面將要出場的一位非常討人嫌棄的老太太就是因為常說這句話才博得桂晴無限同情的,當然也有另外的原因。這是后話。
就在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兩人同時笑了。碧月非常愿意多看一眼桂晴的眼神,特別是笑著時候的眼神。那種眼神給她的感覺就簡直像溫暖的陽光下,一團盈盈飄飛的蒲公英的絨毛落在臉上的感覺一樣,任你有千般冷漠的心都能被這種眼神給熨得暖洋洋的。
“哎,嬸兒,您在給誰打線襪呢?”碧月的目光落從翠綠的毛線上又落到桂晴的臉龐上。
“小圣!惫鹎绾唵蔚鼗卮。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他還能穿得著嗎?”
“閑著也是閑著,消磨消磨時間唄。今年穿不著,明年還是要穿的!
“也是,開頭起幾針呀?”
“八針!
“這么多!他的腳有這么大嗎?”
“現在沒有,明年不就有了?”
“這倒也是。您能教教我嗎?”
“這有啥好教的?我也是瞎湊合,要不你來試試?”說著,她把手里的活兒讓給碧月。
“我剛學,您得提醒著點兒。”
“沒事兒,錯了再拆嘛!
碧月開始一針一線地勾勒起來。她打一陣,停下來看看。桂晴在旁邊一會兒給她糾正,一會兒給她鼓勁兒。兩人一唱一和,非常開心。她們一邊做著手里的活兒,一邊談論著平日里的話題,無非就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并沒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內容。
“晚上都喝些什么?”桂晴問。
“還不是老樣子?小米粥唄!真難喝,我最不愿意喝的就是它!北淘锣僦∽煺f。
“傻丫頭,你哪里知道,這小米最適合煮粥了。醫生常說,小米粥不僅能養顏,還能滋陰補陽。你長得這樣俊俏,只怕是常喝這小米粥的緣故吧!惫鹎绮挥X笑了起來。
“嬸兒,還夸呢,我都丑死了!”
“你要是丑死了,那世上再沒有漂亮姑娘了!
“嬸兒……”碧月真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她本來就是個非常精細的女孩子,剛才聽了桂晴的一番話,不覺勾起了疑問:“哎,嬸兒,您剛才說什么來著?什么是‘滋陰補陽’呀?您能不能說得再具體點兒,我一點都不懂。”
桂晴瞟了一眼可愛得有點兒傻忽忽的碧月,紅著臉說道:“傻丫頭,你還小呢,大了自然就懂了!
誰知碧月非要打破沙鍋紋(問)到底,她搬著桂晴的脖子撒嬌道:“嬸兒,您就跟我說了吧,我已經不小了。”
桂晴拗不過,只好輕描淡寫地說:“我也說不好,譬如吧,咱女人平日里即使樣樣都好,也會比男人多出很多毛病。在平時的日子里,吃的喝的多注意一點,麻煩事兒才會減少一些!
這句話正好觸動了碧月的心事。她低下頭,不知不覺地停止了手里的活計,半天不說話。
桂晴連叫了兩聲,她才如夢方醒。桂晴問她在想什么呢,她飛紅著臉,依舊不說話,不停地擺弄手里的辮子。桂晴畢竟是過來人,早已猜出了分。
桂晴并不敢盲目地去驚動她。里間出現了短時間的沉默。
然而外間卻始終沒有停止談論。
文氏這些天來最害怕的事兒就是大喇叭上天天講的火化政策。她白天黑夜里都在琢磨一個問題:這人死后經過大火一燒煉,那不等于下地獄了嗎?正當她惴惴不安時,胡同里發生的一件事更讓她嚇破了膽。原來前兩天胡同北頭的一個年輕的媳婦突然得病死了,她親手給死者穿了衣服,親眼目送死者被抬上靈車拉往城里,又親眼看見死者的家人從城里抱回來一個像戲匣子(收音機)一樣大小的骨灰盒。連日來,她晚上不敢出門,即使在家里,也老覺得那個年輕媳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活了五十多歲,見過那么多死人,卻從來沒有像最近幾天這樣害怕過,歸根結底都是那個該死的骨灰盒造成的。她想聯合一部分人抵制這件事兒。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兒子,可得到的只是一頓搶白。媳婦盡管批評兒子態度不好,但明顯地看出并不站在自己的一邊。她也多次把自己的精辟見解向附近的老太太們發表過,也博得了她們的同情與理解,但美中不足的是這些人所共同維護的觀點太缺乏必要的理論支持和政策援助。這些人的話一萬句都頂不上兒子的一句。當然,她完全可以對兒子實行強硬態度從而達到解決爭端的目的,然而,她又不得不擔憂大隊那邊難以過關。她跟兒子的爭端萬一被大隊知道了,很有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煩,她本人也極有可能被定為“反革命”。她雖然不知道“反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反革命”比地主還厲害。這幾年,她家好過就好過在了成份上,不僅世代是貧農,而且老親少眷沒有一家跟地主有瓜葛的。如果自己因為一言不慎而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那后果將不堪設想。每當想到這些,她的后脊背就一陣陣發涼,比發現幽靈還可怕。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孤立,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憐。正好今天晚上昭闐來了……昭闐可是十里八村最有學問的人,對人也和氣……正好借此機會說說積壓在肚子里的話。
“我說,他二哥!痹拕傄婚_頭,她又有些躊躇了。也許她怕隔墻有耳,也許她怕昭闐也像兒子一樣搶白她一頓。即使兩者都不是,她也擔心昭闐會不會笑話她見識短。她尷尬地笑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昭闐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很隨和地笑笑:“大嬸子,咱娘倆還有啥話不好說的?”
“我說他二哥,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
“大嬸子,您這是說哪里話呢!”
文氏試著說:“北頭建遵他媳婦說死就死了,你說多好個媳婦啊,怪可惜了的。聽說得的叫心、心啥病來?”說著又在努力地想。
學智在一旁提醒道:“心臟病!
“對,心臟病。這人哪,特別是像我們這些有了年紀的人,一想起這些事兒來,心里就發慌,說不準哪一天,我兩腿一伸,就啥也不知道了!闭f到這里,她用一塊老藍布擦臉手巾展展溢出眼眶的兩汪淚水,繼續說道:“這兩天我尋思著,上面講的火化不是個好事兒。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都說沒有鬼神,依我看呢,這神靈還是有的。連著這三四天啦,每天夜里都是快到下半夜的時候,我就恍恍惚惚覺得……你說是做夢吧,不像,你說是醒著吧,又不像……那個像戲匣子一樣的東西一拱一拱的,還覺得里面像有人說話似的。我機靈一下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醒了我就在想,建遵他媳婦那么大的身量,死后被關在那么小的盒子里,你說她能不折騰嗎?……”
文氏說得有聲有色,而且越說越激動,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說法打動了,她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說話了,今天既然有了這種機會,她豈肯輕易放過?她要讓昭闐聽聽,她說的話到底有沒有道理。
學智看到奶奶一發而不可收拾,而且越說越恐怖,越說嗓門越高,完全忘記隔墻有耳了。他不得不拉拉奶奶的衣襟,往里屋噥噥嘴,提醒她注意節制……碧月膽小,以免嚇得晚上睡不著覺。
其實,學智的擔心是多余的。奶奶的話里屋的人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碧月紅漲著臉準備說出自己的心事兒,但是她無論怎樣絞盡腦汁冥思苦索都不知如何開口。她從沒有意識到面對這么一位既令她熟悉又讓她崇拜的人兒還會有什么饒口的話。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難言之隱吧?如果不是這種事兒,哪怕她做了一件錯事兒,就算是偷了一位同學的鉛筆盒,她都有勇氣向桂晴承認。為什么這件事兒卻不能呢?能。一定能。。∷僖淮喂淖阌職狻?墒窃拕傆康阶爝厓壕土髁嘶厝。她試量著、退縮著……。最后她終于張開嘴巴,可是剛吐出一個字:“我……”就聽見外間發出一陣恐怖的笑聲。她嚇得瞪大眼睛,朝桂晴只伸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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