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上的祂們停下了交流。

        一時間，分不清誰站在玻璃外，誰站在玻璃內(nèi)。誰是兇惡的捕食者，誰又是待宰羔羊。

        蘇明安依舊站立著，像是十二席中央的被審判者，卻又像居中于十二席的王。

        ……打賭。

        一個人類，與十二位覬覦他的高維生命，提出打賭。

        天平的兩端并不平等，雙方的生命本質(zhì)與實(shí)力也天差地別。青年兩手空空，他沒有任何能放在籌碼區(qū)的東西，所以，他的籌碼只能是……“自己”。

        當(dāng)高維們小心翼翼地把籌碼緩緩放在天平的一端，一點(diǎn)一點(diǎn)加注，以求重量維穩(wěn)——而天平的另一端，他已經(jīng)整個人果斷站了上去。

        半晌，信號碰撞聲才再度響起。

        “（……我承認(rèn)，他嚇到我了。我有一瞬間以為，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人類，而是凌駕于我之上的生命。）”孩童般稚嫩的聲音。

        “（當(dāng)初神靈也曾與我們打賭。但這一次，我第一次感到了畏縮。）”

        “（這是高維生命的預(yù)感，也許我們會輸給他。）”

        “（輸給他？真是好笑，你們都被他的權(quán)柄嚇壞了，再加上星空流浪者和樂子人，還有那只兔子，一個個從里到外都向著他。他到底有什么魅力，你們是來談判的，還是來投降的？）”

        “（注意你的說辭。尚未升華為高維的生命，沒有值得恐懼的地方。我們不可能輸給人類，聽聽他的想法。在【規(guī)則】的保護(hù)下，他的賭約是我們?yōu)閿?shù)不多能得到他權(quán)柄的機(jī)會。）”

        蘇明安聽著這群人的交流，祂們看似沉默無聲地眉來眼去，實(shí)則像是拿個大喇叭在他耳邊大聲密謀。

        他抬頭，對上老板兔血紅的眼睛。

        咔噠。

        視線交匯的一瞬間，仿佛有棋子的倒影在他們眼底里一閃而過，不知是同色還是異色。

        老板兔的話語權(quán)確實(shí)很高。

        主神世界的各大廣場都有它的雕像，各個場合也是它來主持，它就像世界游戲的唯一吉祥物。除了它之外，蘇明安唯一有印象的其他主辦方形象，是在第三世界結(jié)束后，他曾在紙錢燒焦味的大殿里看到過一對貓耳，不知是這十二人里的誰。

        “提出你的賭約吧，親親的第一玩家�！崩习逋棉D(zhuǎn)著紅寶石般的眼珠。

        “我要提出的賭約很簡單……”他的聲音微頓。

        他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的訴求。

        正如他在第十世界和老板兔商談的那樣，如果翟星最后真的陷落，那么，

        ——【放過翟星，拿走他】。

        但此刻，第十世界給了他太多信息，他意識到主辦方并非無所不能，所以，他完全可以用“自己”作為籌碼，以主動者的姿態(tài)對話這些生命，而不是一個等待被拿走的小可憐。

        他是棋手，而非棋子。

        他與祂們——是對等的談判關(guān)系。而非祈求者與寬容者。

        咔噠、咔噠、咔噠。

        仿佛有棋子不斷下落的聲音，逐漸布滿大半個棋盤。

        攻守異位。

        “我在此提出賭約，就賭——”蘇明安抬起眼瞼，說出下半句話：

        “——【翟星最后是否會陷落】�！�

        風(fēng)吹過大地。

        白色骸骨滾落一地，發(fā)出砂礫般的碰撞聲。

        短暫的沉寂后，輪到對方緩緩捻起異色棋子。

        “（意料之中的賭約。）”機(jī)械聲音說：“（依據(jù)目前數(shù)據(jù)，翟星陷落的可能性非常高。人類的內(nèi)部陰私、羅瓦莎位面的極高危險(xiǎn)性、一些榜前玩家的注定背叛……他居然敢以此作賭，他實(shí)在是太信任人類了。）”

        “（哼……原初都是一樣的人，他們相信人類的善，到了一種可悲的地步。所以他們明明有上升空間，卻自我束縛、自甘墮落。）”疊影的聲音響起，祂的眼中擠占著復(fù)雜的情感，不知是真心還是場面話。

        “（樂子惡魔。如果羅瓦莎位面崩塌，旅程也就到此為止了吧？世界游戲很大程度源于羅瓦莎位面的概念，如果他們真的能找到這個概念，也許世界游戲的桎梏就會被打破，我等也能迎接徹底的自由。）”沙啞的聲音說。

        “（哈哈。）”樂子惡魔眼睛瞇起，露出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容：“（所以請努力破壞羅瓦莎吧~早點(diǎn)掀桌子，早點(diǎn)提前結(jié)束世界游戲，大家也都能回家吃飯，是不是？）”

        祂的調(diào)笑沒有引起任何笑聲。

        “（如果世界游戲提前毀壞了，這群玩家會怎么樣？）”十二席的女聲傳出。

        “（誰知道。這取決于他們在羅瓦莎的收獲，還有很多因素影響。比如蘇明安手上的小世界夠不夠庇佑七十億人類？比如翟星的規(guī)則是否已經(jīng)消弭殆盡？比如他們是否在羅瓦莎找到了集體升維的辦法？比如他們的許愿位格夠不夠？比如他們什么都沒找到，集體泯沒在茫茫宇宙里……這都是有可能的。）”疊影聳聳肩。

        “（他不可能贏，翟星陷落的可能性太高了。）”機(jī)械聲音說。

        “（那就答應(yīng)他吧。）”

        “（嗯，答應(yīng)他的賭約。）”

        老板兔聽完祂們的對話，看向蘇明安，笑著說：“親親的第一玩家，我們同意你的賭約內(nèi)容，既然你認(rèn)為翟星不會陷落，那我們就賭翟星一定會陷落吧。”

        咔噠。

        蘇明安卻挑起眉，望進(jìn)老板兔的眼底：“你們好像有所誤解�！�

        “……？”

        祂們的目光齊齊投來。

        “誰說我要賭翟星不會陷落？”蘇明安說：“我要賭的是——【翟星最后一定會陷落】�！�

        老板兔微微一愣，但很快明白了蘇明安的意思。

        ……他這是。

        鮮紅的瞳眸顫動著，它有點(diǎn)無法相信他的決絕。

        其他生命體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進(jìn)而感受到了一股強(qiáng)烈的錯差。

        咔噠，咔噠，咔噠。

        像是秒針滴答的聲音。

        高臺上的青年，目光依舊落在空處，不對視任何一人，就仿佛……那里有著什么令他心曠神怡之物。

        可那里分明是一片空無。

        他過于貧瘠窘困，除自己之外，拿不出任何籌碼。甚至于賭約本身，有利于他的那一邊也勝率極低，所以……

        他把自己，

        押在了屬于敵人的那一邊。

        ……

        “如果你們贏了，拿走我�！焙诎l(fā)青年長眉挑起，緩緩攤開雙手，這樣不設(shè)防的姿態(tài)讓他更像一塊砧板上的肉，可在座的所有人卻感受到了威脅——

        從他微微勾起的笑容中，從他挺直的脊背中，從他眉眼的自信中。這像是一張覆蓋在他臉上的濃厚面具，或者說一種名為攻略模式的東西。

        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這種【對所有人皆大歡喜，對他卻注定悲劇】的賭約——他其實(shí)并不畏懼。

        “如果你們輸了……”

        叮鈴。

        虛無的硬幣向上拋起，仿佛在他靈巧的指尖旋轉(zhuǎn)，墜落于祂們眼前。

        也許有高維會觀察硬幣的正反，想要窺見賭約的可能結(jié)果，但事實(shí)上，無論硬幣是正面還是反面，獲勝的，都一定會是他。

        一個普通的、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類。

        “——你們就要放過翟星，讓它不會再陷落于災(zāi)難中。”

        這是他賭約中最后的話語。

        空氣中只剩下他回蕩的、上揚(yáng)的、滿含笑意的聲音。

        ……

        他提出的賭約是：

        ——如果【翟星最后陷落】，蘇明安勝，主辦方必須放過翟星。

        ——如果【翟星最后沒有陷落】，蘇明安輸，主辦方拿走他。

        ……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存在【翟星必然存活】的答案。無論是哪一方贏了——翟星必然會被保下，它不可能陷落。

        唯一改變的，唯有【蘇明安會不會被拿走】而已。

        高維的承諾不是金口玉言，“拿走他就會放過翟星”這種承諾毫無效力，只有這樣的賭約有效。

        而這就是蘇明安提出的“必勝”賭約。

        在主辦方的視角來看，祂們有很大概率贏下賭約拿走他，所以祂們當(dāng)然會同意賭約——這個對于人類而言的“必勝賭約”，主辦方即使作為敵人，也無法拒絕，祂們抗拒不了這個誘惑。

        必然接受。

        必然成立。

        翟星必然存活。

        三大必然。

        ——這就是在踏入這片古希臘哲學(xué)思辯臺之前，蘇明安在心中想好的賭約內(nèi)容。

        祂們不會拒絕的。

        祂們無法拒絕。

        他的要求卡在了祂們的最低底線上，又給了祂們很大的希望，就算明知道他的目標(biāo)，祂們也愿意接受賭約。

        唯一的缺點(diǎn)只在于——相比蘇明安押注于【翟星最后沒有陷落】，他現(xiàn)在押注于【翟星最后陷落】，也就是說，對他而言，不會再存在兩全其美。如果翟星沒有陷落，所有人皆大歡喜地生活下去，他會被拿走，不屬于這份他親手掙來的幸福。如果翟星陷落了，為了讓翟星長久存續(xù)，他依然會往上走——

        他親手?jǐn)財(cái)嗔俗约旱幕仡^路。

        把“王將”推上了前線。

        ……

        咔噠。

        棋手落下了最后的棋子，正指敵方王將。

        可現(xiàn)在，

        十二位對弈者已經(jīng)沒有反擊的機(jī)會了。

        ……

        “（無法拒絕的賭約。）”機(jī)械聲說。

        “（對我們而言沒有損失，甚至有很大概率得到他。這是一個無法被我們拒絕的賭約。在他提出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贏了。）”沙啞的聲音說。

        “（我不理解為什么有人能做到這個地步，那個破世界有什么好的。）”稚嫩的聲音。

        “（你沒有過去，也沒有故土，所以你無法理解。）”疊影的聲音低沉了許多，祂臉上的戲謔消失了，只剩下了悵然。祂怔怔地盯著蘇明安，不知道是在看蘇明安，還是在透過蘇明安看誰……這種類似的姿態(tài)、祂早就已經(jīng)看過一次了。那一次留下的是亞撒的悲劇，也是祂流浪的起源，這一次，會有改變嗎？

        “（原來理想主義者也會屈服。我還以為，他會選擇兩全其美的賭注，比如既拯救了翟星，又留下了他——他不是一向喜歡擋在電車前的嗎？兩邊都要救，兩邊都想留，是什么讓他這一次選擇了只救一邊？）”老板兔說。

        “（理想主義者是吃不飽飯的，面對這樣的情況，總得向現(xiàn)實(shí)低頭。）”女聲說。

        “（可我覺得他依舊不曾低頭。）”疊影說：“（兩邊都要救，是因?yàn)閮蛇叾疾皇撬�。�?dāng)有一邊是他自己，他就只會在乎沒有他的另一邊。）”

        “（那么，同意？）”機(jī)械聲說。

        “（同意�，F(xiàn)在主動權(quán)在他手上，我們沒辦法攻擊他。他很聰明，提出的賭約內(nèi)容非常合理，這已經(jīng)是雙方的底線。）”孩童聲說。

        “（同意。）”

        “（我沒有意見。）”

        “（我同意。）”

        一系列肯定聲后，祂們接受了賭約。事實(shí)上，祂們也無法拒絕。

        老板兔看向蘇明安。

        他孤零零地站在中央高臺上，即使蘇卿就站在他旁邊，他的身旁依舊像沒有一個人。

        星海浩瀚無垠，成千上萬顆行星螺旋轉(zhuǎn)動，年輕的先驅(qū)者顯得渺小無比，卻又頂天立地。

        文明的遺骨，不會成為他的骸骨。

        地面上那些隨風(fēng)搖晃的象牙白骨粒，不會成為故土的未來。

        因他之手。

        因他之命。

        因他站上天平。

        然后，鼓噪的鐘聲響起。

        “——吾等同意你的賭約�！�

        “在【規(guī)則】的見證下。”

        縹緲的、卻又無比清晰明朗的——“祂們”的十二道聲音，在這片哲人思辯的天地響起，仿佛傳自宇宙遠(yuǎn)古的巨鐘，落下重重一錘。

        鐺——

        ……

        【文明賭約已成立�！�

        ……

        不知何處響起這樣的提示聲，仿佛他身后行路的寸寸斷裂、化為深淵。

        若是再度回首，只剩一片空無。

        在高維畏懼又警惕的注視下，

        在兔子沉默又復(fù)雜的眼神中，

        在浩瀚無垠的星海下——

        ——高臺上的王將垂下眼眸，就這樣靜靜地笑了。

        仿佛他很滿意這個結(jié)果，又或者他雖然難過、卻仍作出很開心的樣子。

        虛無而不存在的棋盤上，

        一顆王將的棋子，在敵方的王將位置上熠熠生輝。

        ……

        裹挾著俱下的泥沙，

        ——青年終于親手停止了自身的流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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