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8章 中上和計深
黃豆大的雨滴落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很快便形成了一道道水流。由于排水系統(tǒng)不堪重負，很多街道都被雨水所淹沒，出現(xiàn)了一片片積水區(qū)。
每當這個時候，城南的優(yōu)勢明顯體現(xiàn)出來。當城北一片“汪洋”的時候，城南的街道顯得很是干凈，雨水總能及時地排掉，甚至還有兵士在賣力地清理水渠。
槐樹胡同徐府，大雨傾盆而下。
這座外面普通宅子已然顯現(xiàn)出底蘊，哪怕暴雨持續(xù)一個多時辰，但整個宅子這么多房間愣是沒有一處漏雨的地方。
跟著當年嚴府的張揚不同，徐府一直顯得很是內(nèi)斂，甚至飯菜都顯得很是質(zhì)樸。若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必定以為徐階是一個清廉官員的楷模。
院中的雨仍舊在下個不停，黃豆大的雨滴將屋頂打得噼里啪啦，雨水不停從屋檐上落下，水質(zhì)顯得很是清澈的模樣。
在水榭邊上的一座閣樓中，這里有一大幫官員在議事。由于門窗已經(jīng)關(guān)閉，外面嘈雜的雨水并不能影響這里，茶香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身穿居家服飾的徐階坐在首座上，整個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強的威勢，反倒像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瘦弱教書先生般，正是認真地聽取著各方的意見。
在這里的官員眾多，既有左都御史王廷、吏部左侍郎張居正，兵部左侍郎霍冀等當朝大佬，亦有太常少卿林潤、刑科給事中徐公遴和吏科給事中吳時來等官員。
雖然經(jīng)過高拱的一番清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如果是其他派系，在這么多位重要官員倒臺后，早已經(jīng)是樹倒猢孫散。只是徐黨卻是有著金字塔般的建筑，新生的中堅力量同樣不容小窺。
另外，由于嘉靖遺詔的緣故，吳時來等人被順利地起復，讓到他們重新回到科道言官的崗位上，已然是徐階新的攻擊利器。
“元輔大人，現(xiàn)在他們?nèi)伺嘀才簏h、任人唯親，簡直是在禍亂朝政！您若是繼續(xù)縱容他們?yōu)榉亲鞔酰峙率呛蠡紵o窮，這個大明當真就完了啊！”兵部左侍郎霍冀顯得言真意切地道。
隨著楊博倒臺，晉商的動作一直都并沒有停止。在兵部左侍郎出現(xiàn)空缺的時候，經(jīng)過晉商的各方運作，卻是將霍冀從陜西三邊總督推回本部。
值得一提的是，原兵部侍郎趙炳然并不是受黨爭的影響而倒臺，畢竟他跟高拱和郭樸是河南老鄉(xiāng)，跟著徐黨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只是奈何，趙炳然患了胃病，卻是無法繼續(xù)勝任兵部左侍郎的職務(wù)，故而亦是只好上疏向隆慶辭官歸田了。
霍冀并沒有選擇高拱和郭樸的新北黨，而是毅然投向了徐黨的懷抱成為徐黨的核心人員之一，更是將目標放在兵部尚書的寶座上。
正是如此，他現(xiàn)在的立場同樣是旗幟鮮明，阻止著新北黨和林黨的不斷壯大。
“元輔大人，霍侍郎說得沒錯！高拱現(xiàn)在簡直一手包辦官員的任免，這提拔的雖然不全是北黨，但重用的很多都是林黨中人！那個楊富田不過資歷最淡的戶部侍郎，結(jié)果被委任浙江巡撫，下一步怕是要南京戶部侍郎了！”左都御史王廷顯得憤恨地附和道。
太常少卿林潤和刑科給事中徐公遴默默地嘆息一聲，這些日子以來讓他們似乎回到了嚴黨當政時期，卻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高拱雖然不是首輔，但仗著隆慶老師的身份，出任吏部尚書便是嚴抓吏治，推出了一套嚴格的考核制度。
每個官員每月的情況都要匯總，一旦發(fā)現(xiàn)不合格的，高拱便是毫不手軟地嚴辦，致使他們徐黨大量的人員被免職和貶謫。
若是如此下去的話，他們縱使還是能夠繼續(xù)留在這個位置上，但話語權(quán)會越來越弱，這個官當?shù)靡嗍琴\沒有味道了。
正是如此，他們徐黨內(nèi)早已經(jīng)是怨聲載道，對高拱可謂恨之入骨。
徐階端起茶盞，眼睛閃過了一抹精光，整個人少了剛剛那份親和，已然是多了一抹老謀深算。
在這場聚會中，他很好地扮演著聽眾角色，現(xiàn)在聽著這幫人如此的大吐苦水，連左都御史王廷都不再沉默，卻是知道所等待的時機已經(jīng)到了。
他并沒有急于表態(tài)，卻是抬頭望向自己的得意門生張居正溫和地道：“叔大，你現(xiàn)在便在吏部任職，你對高拱怎么看呢？”
王廷等人亦是紛紛望向了張居正，而今的張居正可謂是今非昔比。
現(xiàn)在張居正不僅擁有帝師的身份，而且出任權(quán)柄極重的吏部左侍郎，若不是內(nèi)閣已經(jīng)接近滿編，恐怕這一位都有機會入閣拜相了。
“師相，高拱在吏部可謂獨斷專行，學生亦是不敢與之抗爭。只是說他大量培植親黨，學生并沒有足夠的證據(jù)，畢竟他對官員罷免和升遷，皆是有所依據(jù)，卻是很難以此發(fā)難！”張居正顯得苦澀地拱手道。
他現(xiàn)在擔任吏部左侍郎，亦算是位高權(quán)重，卻偏偏地遇上了一個如此強勢的上司。高拱連當今皇上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又怎么可能將他張居正放在眼里，很多時候簡直是將他當仆人般使喚，他可謂是史上最憋屈地吏部左侍郎之一。
只是不得不承認，高拱所推出的那一套考核制度確實算是公允，卻不像楊博那般牢牢地維護住自己的晉黨和徐黨，而是無差別地優(yōu)勝劣汰。
當然，屁股決定一切，現(xiàn)在的高拱哪怕是再公允，那亦是十惡不赦，是跟嚴嵩那般禍亂朝政的大奸臣，人人得而誅之。
徐階輕輕地點頭，又是溫和地望向另一位得意門生吳時來道：“惟修，你怎么看？”
“高新政看似做得有理有據(jù)，但其實亦是挾帶私心，不過是做得隱蔽一些而已。薊遼總督劉燾有輕敵之過，理因革職查辦，結(jié)果卻被他跟林晧然包庇。新任戶部右侍郎劉自強才能平庸，更沒有戶部的履歷，卻因跟高拱是同鄉(xiāng)的緣故，卻是由林黨舉薦，從四川巡撫直接提拔回京。此次應(yīng)天巡撫謝登之被提拔到通政使，這個位置當從兩京選人，高拱卻是給了林黨的張偉。單此三項，足以證明高拱實用培植朋黨，簡直罪無可恕。”吳時來已然是盯了高拱很久，卻是正義凜然地侃侃而談道。
吳時來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初授松江府推官，在得到了徐家的青睞后，很快得到了提拔。先是回京擔任刑科給事中，很快攻擊嚴黨的宣大總督楊順等人取勝，最后伙同張翀和董傳策一起彈劾嚴嵩。
只是在這一次的彈劾中，他們?nèi)艘讶皇琴n到了鐵板。深受嘉靖所依重的嚴嵩不僅安然無恙，而且三人還被入獄拷問幕后主使，最后他被貶廣西橫州馴象衛(wèi)擔任一個小小的衛(wèi)卒。
從高高在上的刑科給事中到偏遠之地的兵卒，這無疑是常人難忍的落差，只是他吳時來熬過來了。
隨著嘉靖過世，加上遺詔對他們上疏建言獲罪官員的平反，吳時來在恩師徐階的幫助下復起，直接回京擔任吏科給事中，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科道言官。
艱苦的磨煉是一筆財富，從馴象衛(wèi)歸來的吳時來戰(zhàn)意高昂，這些日子并沒有因高拱的強勢而膽怯，卻是在默默地搜羅著高拱的“罪證”。
王廷和霍冀交換了一個眼色，宛如是發(fā)現(xiàn)一塊瑰寶般，不由得對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吏科給事中吳時來高看一眼。
林潤跟吳時來并無交集，只是現(xiàn)在亦不認真審視這位從蠻荒之地歸來的吏科給事中。
徐階輕捋胡須，顯得高興地道：“惟修，你當真是洞察入微啊！”
“謝師相夸獎！”吳時來心中暗喜，顯得謙遜地拱手道。
張居正的眉頭微微地蹙起，眼睛復雜地望一眼吳時來。卻不知吳時來是性格潔癖的官員，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種挑毛病的方式簡直是吹毛求疵了。
徐階是大明有史以來最精明的政客，卻是保持冷靜地道：“雖然高拱此人確是獨斷專行，在任人用事上更有諸多不妥，只是如今他圣眷正隆，加之朝中有郭樸和林晧然相扶，今要扳倒高拱卻是殊為不易啊！”
王廷和霍冀聽到徐階這般分析，亦是暗暗地嘆息一聲，想要除掉高拱還是需要一擊斃命的東西，這種證據(jù)不充分的攻擊確實成效不大。
徐階將眾人臉上的沮喪看在眼里，便是話鋒一轉(zhuǎn)地道：“當然！高新政此人目中無人、性格乖張，卻是不足為慮！”
吳時來等人眼睛微微一亮，紛紛望向智珠在握的徐階，敢情徐階早有對付高拱的方法。
徐階顯得虛晃一槍，卻是鄭重地說道：“老夫所擔心的是郭樸，此人沉穩(wěn)深沉，怕是對我的位置早已經(jīng)虎視眈眈。”
王廷和霍冀交換一個眼色，本以為郭樸是跟李春芳般安分的閣臣，卻沒想到藏著如此的野心。
徐階抬眼望向眾人，卻是苦澀地說道：“只是最讓我擔心的始終是……林若愚！此子計深似海、智謀無雙，有他在朝堂上，我等很難扳倒高拱。如果想要還朝堂清明，那么必須要從林若愚身上著手，不然恐怕也是徒勞無功！”
“計深似海？智謀無雙？師相，弟子回朝已有數(shù)月。據(jù)弟子的觀察，林晧然此人不過中上之姿，您是不是太過高看于他了？”吳時來當即提議異議地道。
王廷等人卻是復雜地望向吳時來，敢情這個是傻憨憨。雖然這幾個月最出風頭的是高拱，但真正躲著數(shù)錢的是林晧然，他諸多朋黨紛紛占據(jù)要職。
至于為何不再鋒芒畢露，一來是已然不需要他親自出手，二是人家在暗地里卻是動作不斷。
卻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吳時來竟然將三步一算視為中上之姿，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外面的雨水已經(jīng)由大轉(zhuǎn)雨，聲音不再那般的嘈雜，令到這個閣樓更顯安靜。
“惟修兄，雖然我近些年一直在南京任職，但將林若愚的種種舉動看在眼里，元輔大人的評價可謂是實情！”太常寺少卿林潤一直顯得沉默，這時亦是認真地說道。
“弟子眼拙，請師相莫怪！”吳時來將眾人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便是鄭重地道歉道。
“經(jīng)你這么一說，這林若愚近期還真的太過于低調(diào)！”徐階顯得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然后望向眾人道：“如果此次真要爭，那么就不能繞過林若愚，甚至要從林若愚身上著手！”
王廷和霍冀不由得面面相覷，一直以來他們最記恨的是高拱，故而想得最多亦是如何扳倒高拱，反倒對越來越低調(diào)的林晧然不怎么在意了。
“一切聽憑師相安排！”張居正心里微微一動，當即朝著恩師徐階拱手道。
林潤等人亦是反應(yīng)過來，徐階分析得如此透徹，定然早已經(jīng)有了應(yīng)對之策，不然不會跟他們?nèi)绱司毜仄饰觥?br />
“元輔大人，此三人相互勾結(jié)欲禍亂朝堂，還請您務(wù)必想辦法撥亂反正，還朝堂以清明！”霍冀亦是鄭重的表態(tài)道。
撥亂反正，這自然是一個口號。
他們要的是除掉以高拱、林晧然和郭樸為首的聯(lián)盟，從而讓他們徐黨重新執(zhí)掌朝政，進而讓他們駕馭大明朝的巨輪，自然需要一個正當?shù)目谔枴?br />
吳時來卻是突然有些恍惚，似乎回到當年嚴嵩把持朝堂的時期，只是如今的對象換成高拱、郭樸和林晧然三人。
不過他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的熱血青年，更不會為了所謂的正義能將自己撞得頭破血流，卻是已經(jīng)窺見這正義底下的那份私欲。
所謂的撥亂反正，卻不過是搬掉擋住自己仕途的石頭，為了謀取更大權(quán)勢的手段罷了。
徐階伸手端起茶盞，很滿意于張居正等人的反應(yīng)。
今天之所以將這幫人叫過來，正是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決策，亦是覺得時機已經(jīng)來臨，而他將會帶著這些人進行一場大反擊，將高拱、林晧然和郭樸踢出朝堂，甚至如對待嚴世蕃般送上斷頭臺。
正是如此，他亦是不再藏著掖著，當即認真地開始布局。
閣樓的一個窗子被推開，卻見外面的天空已經(jīng)是雨后天晴，遠處還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
只是美好總是短暫的，卻是不等徐階開心太久，西院突然傳來家丁和仆人的悲慟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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